读孟笔记16
离娄下(2)
二十三、
孟子曰:“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伤惠。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
孟子说:如果在占有与放弃,在义理上处于两可的时候,你总是选择占有,这会伤害了你的廉洁之心;如果在给予与不给予,在义理上处于两可的时候,你只是懂得给予,这会损害你的施惠之心;如果在牺牲与不牺牲,在义理上处于两可的时候,你只是一味地牺牲,这的勇敢就不再是勇敢。
执两用中。
二十四、
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公明仪曰:“宜若无罪焉?”曰:“薄乎云尔,恶得无罪?郑人使子濯孺子侵卫,卫使庾公之斯追之。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吾死矣夫!’问其仆曰:‘追我者谁也?’其仆曰:‘庾公之斯也。’
逢蒙向羿学习射箭,学到了羿的全部本事之后,他觉得这全天下也就羿的射术超过他,于是就杀了羿。孟子说:其实羿自己也有错误。公明仪说:我不觉得羿有什么过错?
孟子接着说:虽然错误不是那么大,但不能说没有。郑国曾经派遣子濯孺子去攻打卫国,卫国派庾公之斯追击。子濯孺子说:我今天生病,无法拉弓射箭,看来我必死无疑。于是问他的仆从,追杀我们的是谁?仆从说:是卫国的庾公之斯。
曰:‘吾生矣。’其仆曰:‘庾公之斯,卫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谓也?’曰:‘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
子濯孺子说:看来我们没有性命之忧了。仆从不解地问:庾公之斯是卫国最好的射手,夫子你怎么还说我们没有性命之忧?子濯孺子解释说:庾公之斯是从尹公之他那儿学的射箭,而尹公之他又是从我这儿学的。尹公之他品行端正,他交往的人应该也是品行端正。
庾公之斯至,曰:‘夫子何为不执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曰:‘小人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虽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废。’抽矢叩轮,去其金、发乘矢而后反。”
庾公之斯追赶上来,问道:夫子为什么不使弓箭还击?子濯孺子回答:我今天生病了,无法拉弓射箭。庾公之斯听到后说:小人是从尹公之他那儿学的射箭,而尹公之他又是从夫子这儿学的箭术。
我不忍心以夫子传授的技艺来伤害夫子。但今天是奉君主之命,也不能废弃自己的职守。于是他抽出箭,在车轮上叩去箭头,射出四支箭后返回。
即使敌对关系中,也能守住自己的道德底线,我从中看到了人性的美丽。
二十五、
孟子曰:“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
孟子说:如果给西施蒙上一层肮脏的东西,那么从她身边走过的人也会掩住自己的鼻子。如果一个样貌丑陋的人,恭恭敬敬地斋戒沐浴,那么祭祀上帝的仪式也会欢迎他参加的。
二十六、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茍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
孟子说:大多数人谈论本性问题时,其实讲的是刻意安排。刻意安排,根据的是人的行为的利益关系。我们有时会厌恶这些人的聪明,是因为这种聪明用在了穿凿附会上面。如果像大禹那样,把智慧用在治理水患,我们就不会对聪明有半点嫌恶。
大禹治水,就是让水依据本性行走,而不作违反水的本性的刻意安排,这是人的最大智慧。天虽然那么高,虽然那么远,如果我们依照因果关系推导,即使是千年以后的冬至,也是可以推导出来的。
水向东流还是向西流,我们可以刻意安排,这就是水的“故”;但不管怎么安排,水总是往下流,这就是水的“性”。
二十七、
公行子有子之丧,右师往吊。入门,有进而与右师言者,有就右师之位而与右师言者。孟子不与右师言,右师不悦曰:“诸君子皆与驩言,孟子独不与驩言,是简驩也。”孟子闻之,曰:“礼:朝庭不历位而相与言,不逾阶而相揖也。我欲行礼,子敖以我为简,不亦异乎?”
公行子家里办丧事,齐国的右师前来吊唁。右师进来后,有的人迎面与右师寒暄,也有的人跑到右师的座位边和他攀谈,只有孟子没有和他说话,右师觉得孟子看不起他,很生气地问他:大家都来和我打招呼,唯独孟子没有,看来他是瞧不起我啊。
孟子听说后,这样回答:依礼,在朝廷上大家不能跨过座次攀谈,不能去往不同的台阶攀谈,我不过是按照礼法行事,子敖却觉得我这是怠慢,这不是很奇怪吗?
不失原则,但又不与小人直接对抗,这和孔子与阳货的那段有异曲同工之处。
二十八、
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
孟子说:君子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在于他的用心。君子用心于仁,用心于礼,心中有仁的人,总是会去关爱别人,心中有礼的人,总知道要尊重别人。关爱别人,就会获得爱的回报,尊重别人,就会获得别人的尊重。
如果有那么一个人,他以很粗暴的方式对我,我如果是个君子,就会反省自己:我一定是仁心不够纯正,或者是行为不合礼的规范,这才导致这样的事情发生。通过反省达到仁,通过反省达到礼。
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于禽兽又何难焉!’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
如果这个人依然如此粗暴对我,那么我还应该反思:一定是我还不够真诚。于是再次反省,以使自己真诚恳切。如果自己已经真诚恳切,这个人依然如故。那么我就明白,这不过是个狂悖之徒,与禽兽没有太大区别,那么我当然也就没什么好计较的。所以君子会有终身的忧惧,而无一刻的祸患。
有终身之忧:思考天下事。 无一朝之患:不会有半点因为自己行为失当招来的灾祸。
乃若所忧则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则亡矣。非仁无为也,非礼无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矣。”
君子的忧虑总是像这样的:舜生而为人,我也生而为人;舜能够创造优秀文明传给后世,我却只是个无所作为的普通人,这个是我的忧虑。忧虑以后怎么办?向舜学习罢了。
像这样君子就不会遇到什么祸患。不符合仁道的不去做,不符合礼仪的也不做,如果意外地碰到灾患,那也不是我自己招惹的,君子就不把这个灾患当作灾患。
“尽人事、听天命”不是消极地接受,而是乐观豁达地接受天命,它的前提就是你真的“尽人事”—即你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
二十九、
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
大禹、后稷生在太平治世,却为了天下的治理,三过家门而不入,孔子给予了很高的评价。颜回处在乱世,住在简陋的街巷中,一碗粗饭,一杯清水,别人会忧愁到极点,颜回却依然保持对生活的乐观,孔子一样给出了很高的评价。
孟子说:其实大禹、后稷和颜回是遵循相同的理念。大禹觉得天下有人还处在水患之中,都是因为自己导致他们这样;后稷觉得这天下还有人挨饿,也是因为自己导致的。所以他们都会觉得着急,大禹、后稷、颜回如果易地而处,都会有同样的心情,同样的行动。
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而救之,可也。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
如果现在家中有人在打斗,那么即使弄得自己狼狈失态,也应该去劝解。而如果村子里别人家中吵架,你也不顾一切地去劝解,就会让人困惑,这种情况下,你关起自己的门不去管是可以的。
这既是亲疏有别的概念,又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概念。孟子突然说这个,是在说明, 大禹、后稷处在君位,就要为百姓殚精竭虑。而颜回一介平民,他的自得其乐是无可指责的,而且他解救不了这个乱世中的百姓。
三十、
公都子曰:“匡章,通国皆称不孝焉。夫子与之游,又从而礼貌之,敢问何也?”孟子曰:“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于是乎?
公都子问孟子:匡章这个人,全国人都说他不孝,你和他交往的时候,却总是礼遇有加,我不理解这是为什么?孟子回答:世间讲到不孝通常有五种情况:第一,懒惰不干活,所以不能奉养父母;第二,好赌、嗜酒,所以不能奉养父母;第三,有钱只给自己的妻儿,不愿意奉养双亲的;第四,放纵自己声色之欲,让父母蒙羞;第五,好勇斗狠,导致父母处在危险之中。这个章子有其中的任何一条吗?
夫章子,子父责善而不相遇也。责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责善,贼恩之大者。夫章子岂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属哉?为得罪于父,不得近;出妻屏子,终身不养焉。其设心以为不若是,是则罪之大者。是则章子已矣。”
章子这个人,是在做人的问题上和父亲起了争执。其实指责缺乏善良,是朋友之间正确的态度。父子之间如果这样,就会大大伤害感情。所以章子虽然希望与家人一起享天伦之乐,无奈与父亲关系恶化,已经无法回家,所以只能离开妻子儿女,自己孤独终身。他的本意是只有这样,才不至于演变成更大的罪过。这才是真正的章子。
父子之道和朋友之道是不一样的,这就是儒家思想有别于其它思想的关键点。
三十一、
曾子居武城,有越寇。或曰:“寇至,盍去诸?”曰:“无寓人于我室,毁伤其薪木。”寇退,则曰:“修我墙屋,我将反。”寇退,曾子反。左右曰:“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寇至则先去以为民望,寇退则反,殆于不可。”
曾子住在武城的时候,有次遇到强盗来武城抢劫。有人说:强盗来了,我们是不是该逃走?曾子说:是的,但要关照相关部门,别让闲杂人等住在家中,也别让乱兵毁坏院子里的树木。
等到强盗退去以后,曾子又和有关部门说:请把我的宅院修理一下,我就要回去。然后曾子回到武城的住处。周围有人不解,质问曾子:武城官民对待先生真诚而恭敬,强盗来了你先逃走,强盗走了则又回到武城,给武城人做了个坏的榜样,实在是不应该。
沈犹行曰:“是非汝所知也。昔沈犹有负刍之祸,从先生者七十人,未有与焉。”子思居于卫,有齐寇。或曰:“寇至,盍去诸?”子思曰:“如汲去,君谁与守?”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曾子师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曾子、子思易地则皆然。”
曾子的弟子沈犹行说:你们没有理解其中的道理。当初我们沈家也遇到过强盗,先生和他的学生七十人,也是避开没有参与。而子思在卫国的时候,齐国人来进犯,有人对子思说,我们是不是该撤离?子思说:如果我走了,谁来和国君一起守城?
孟子说:曾子与子思遵循的其实是一个道理。曾子相对于武城君臣是长者,相对于沈犹行是师,都没有冲锋陷阵的责任,而子思相对于卫国国君则是臣,臣下就有责任与君共进退。曾子与子思处在对方的情况时会采取同样的行动。
这种理念和前面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类似。或远害,或死难,都要根据具体情况做不同的处理,这和孟子强调权变是一致。
三十二、
储子曰:“王使人瞷夫子,果有以异于人乎?”孟子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
储子对孟子说:齐王让人来看看,夫子是不是有什么和常人不一样的地方。孟子回答:为什么会和常人不一样?尧舜也是和我们长得一样啊。
三十三、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其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瞷良人之所之也。”
有个齐国人,家中有一妻一妾,她们看到丈夫每次外出的时候,总是酒足饭饱再回到家中。于是就问丈夫,都是在谁家吃的饭,听到的全是富贵人家。
妻子和小妾说,丈夫每次酒足饭饱回来,自己说是去的富贵人家,但怎么从不见富贵人来我们家中?下次我要去跟踪他,看看到底是去了谁家?
早起,施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馀;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
第二天早晨起来后,妻子跟在丈夫后面,看他在城中转了一圈,没有任何人搭理他,最后来到城东的坟场,看到有人祭祀祖先,就乞讨剩下的酒肉,一家不够就再找一家。
这就是他每天酒足饭饱的原因。妻子回家后,和小妾说:丈夫是我们一生的依靠,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人。
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
妻子和小妾痛骂着丈夫,在家中抱头痛哭。而他们的丈夫并不知情,依然是洋洋得意地回来家中。在君子看来,世间许多追求富贵显达的人,不过像这个故事里的齐国人一样,很可能他们的妻妾也在背后笑骂他,为他的不齿行为相对哭泣,只不过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骂得痛快!这世界上有些达官显贵,成天做着的“墦间乞余”的勾当。他们看到的都是荣耀,看不到的是家人的羞耻。更为可怕的是有些现代的妻妾们,不觉得“墦间乞余”羞耻,甚至还为丈夫能够如此而洋洋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