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格列斯的纪念碑 16
从版图上看,我的出生地扬州乡间,居于南北相间,大约在北纬32度左右。
那是一个小地方,依土路傍水,风景还算优美,依稀记得每年有机会看到白雪飘飘一两次。
我记忆最深刻的,小时候,是那里漫长的寒冷。
那会,因为穷,总是冷的够呛,冬天似乎总也过不完。
我小的时候一阵子住在外婆家里,那是一座不算高大的瓦楞房子,房前屋后是简陋的菜园。
作物场上还有桑地,草莓。
短暂炎热的夏季来临的时候,菜园就被种上了各色庄稼和花草果树,有的是让人吃的东西,如黄瓜、倭瓜、豆角,枣树等,外婆家那时候养了很多蚕,需要很多桑叶,长有很多枣树,大片大片草莓长在枣树下面,我顶爱那里的枣子和草莓了,时常偷偷过去摘着吃;
有的则纯粹是供人观赏的,如车菊、爬山虎等等。
当然,也有半是观赏半是入口的其他植物,向日葵,银杏树。
一到昼长夜短的夏天,这其中形形色色的植物有的就几近疯狂地生长着,它们似乎知道真正属于它们的日子是微乎其微的。
我那时经常看见的一种情形就是,当某一种植物还在旺盛的生命周期的时候,秋意却不期而至,所有的植物彷佛在一夜之间就憔悴了。
这种大自然的风云变幻所带来的被迫凋零令人痛心和震撼。
比如我从凋零的植物身上看到了生命的脆弱,同时我也从另一个侧面看到了生命的从容,因为许多衰亡的植物,转年又会焕发出勃勃生机,看上去比前一年似乎更加有朝气。
童年围绕着我的,除了那些可爱的植物,还有亲人和动物。。
在我看来,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我的亲人,也许是由于那时身处民风纯朴的乡野,他们是那么善良、隐忍、宽厚,爱意总是那么不经意地写在他们的脸上,让人觉得生活里到处是融融暖意。我从他们身上,领略最多的就是那种随遇而安的平和与超然,这几乎决定了我成年以后的人生观。我爱他们。
在我的印象中,很久以来,记忆最多的除了故乡的亲人,就是那些从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动物,这些事物在我的印象中经久不衰。母亲杀鱼时看到会流泪的鱼,屠夫把它吊在树上临别时留下滴滴泪水的黄狗,怕自己的蹄子把阳光给踩碎了而缩着身子走路的牛,我们家丢失的那个叫“二黄”的狗;夕阳中中的走起路来那些"如花似玉"的尖声鸭子等等。
此外,我还对童年时所领略到的那种种奇异的风景情有独钟,譬如偶有的铺天盖地的大雪、大片大片轰轰烈烈的晚霞、满是波光荡漾的河水、开满了花朵的豆地、被麻雀包围的旧窑厂、秋日雨后出现的像繁星一样多的地菇、在雪地上铲雪的爸爸、还有千年不遇的日全食等等,我对它们是怀有热爱之情的,它们进入我的记忆,使我很长时间在生活里洋溢着一股充沛的激情。我甚至觉得,这些风景视野比人物更有感情和光彩,它们出现在我的思绪端,仿佛不是一个个画面在次第呈现,而是一群在大森林中歌唱的夜莺。
令我怎么也无法忘却。
小时候,常听老人说。
在我们这样一片充满了灵性的土地上,传说几乎到处都是……
也许是因为神话的滋养,我记忆中的房屋、狗栏、猪舍、菜园、坟茔、山川河流、日月星辰等等,它们无一不沾染了神话的色彩和气韵,我脑中的人物也无法逃脱它们的笼罩。
我所理解的活生生的人,不是通常所指的按现实规律生活的人,而是被神灵之光包围的人,那是一群有个性和光彩的人。他们也许会有种种的缺陷,但他们忠实于自己的内心生活,从人性的意义来讲,只有他们才值得永恒的抒写。
还有梦境。也许是我童年生活的环境与大自然紧紧相拥的缘故吧,我特别喜欢做一些色彩斑斓的梦。我听到过的一处河流,那时在现实中它是浅蓝色的,可在梦里它却焕发出彩虹一样的妖娆颜色。我在梦里还见过会发光的树,能够飞翔的鱼,狂奔的猎狗和浓云密布的天空。那时候有时也梦见人,这人多半是已经作了古的,我们称之为“鬼”的,他们与我娓娓讲述着生活的故事,一如他们活着。我常想,一个人的一生是在睡眠中度过的,假如你活了八十岁,有四十年是在做梦的,究竟哪一种生活和画面更是真实的人生呢?梦境里的流水和夕阳总是带有某种伤感的意味,梦里的动物有的凶猛有的则温情脉脉。有时我想,梦境也是一种现实,而且,梦境的语言具有永恒性,只要你有呼吸、有思维,它就无休止地出现,给人带来无穷无尽的联想。它们就像盛宴上酒杯碰撞后所发出的清脆温暖的响声,令我回味。
当我童年在那里生活的时候,因为不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我认定世界就咱地这么大。当我成年以后到过了许多地方,见到了更多的人和更绚丽的风景之后,我回过头来一想,世界其实还是那么大,它依旧只是一个小小的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