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
关月基本没想该怎么展开与他的对话,但这并未成为压力。她是这样,凡认真对待的事之前不有所准备,人总会有些忐忑不安。可见,她并不在意涂海洋。
到昨天为止,连她自己都没想过会有这么一次晚餐。午间,这个念头突然蹦出来,似乎有些不妥,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她忽然很想试试。
电话那头很安静。他有独立的办公室,这会儿应该在休息。
“关月呀,你亲自给我打电话还是头一遭呢!有什么重大事项发布吗?”
声音沉稳有力,但毫不掩饰惊喜。
他从不和其他同学一样,叫她“班长”或“美女”,而总是像从前同桌时那样喊她名字。只不过从“关月、关月”的大呼小叫,变成了拉家常式的“关月呀”,像个啰嗦的居委会干部。
而他们确实也有这么熟稔,就像关月提起电话就打,根本不去想是否打扰了他午休,更没想到这个电话自己之前几乎没打过。
六个小时后,关月坐在了涂海洋的对面。这不是第一次,但只有两个人确实是头一回。以后也不会有了吧,这么想着,让关月不由得用心打量起涂海洋来。
照例精干的平头,发茬还算丰密,似乎新染过,黑得像一截墨。藏青色Polo衫配同色冰丝休闲裤,黑色羊皮软鞋,款式简洁质地上乘。关月一向留意外貌,不过从不在意品牌,她看整体感觉,气质类型,精神面貌,款式、色系的协调,太俗的入不了法眼。
除了头发黑得过度,今天的涂海洋浑身上下挑不出毛病。关月不得不承认,这是个看起来非常舒服的男人,他的风度举止所流溢出的魅力,随着阅历的增长和身份的提高,真可说是日盛一日了。
这样的男人,和身边的女人发生点故事不要太容易。不过这个女人不会是关月,至于会是二十二岁还是三十五岁,她也不感兴趣。
“涂局长,今儿这气色堪称华美呀,莫非走了桃花运?”关月卸下一身疲惫,斜靠在椅背上,不忘调侃仕途走得顺畅的老同桌。
“叫涂海洋!”他低声提出抗议,一边从服务员手中接过醒好的红酒,为面前的女人斟上。
“你就是我的桃花!怪不得早上眼皮直跳,原来是喜上眉梢。为了纪念女神关月和涂海洋的第一次约饭,今儿可专门带了一瓶好酒。”
这是新区的一家音乐餐厅,涂海洋定了单间。落地窗外水光潋滟,远处的摩天轮像一个巨大的花环,是这座城的地标之一。
这里曾经车马人稀,关月当年想买房时特意来看过。龙随园横竖不乐意,说鸟不拉屎的地方上班太远,摩天轮被他说成像花圈,住附近不吉利。如今通了地铁又是学区,江边这一带更成了高不可攀的房产新贵,想到这些关月暗暗叹了口气。
从落座起涂海洋的眼睛几乎没离开过关月。她穿一件黑色雏纱长裙,绯红花朵蛋卷鞋,除了一块石头吊坠再无其他饰物,却衬得肤白胜雪,修颀鹤立。他远远地在车里就看见,她静静站在路边,开成一朵雪莲,清绝得让人心疼。
他执意去接的她,如此便可以达成两个心愿,开车带着她兜风,第一次和她单独吃饭。于是他从城西去城东接了她,又找了这家城西的餐厅。周五的下班时段,路上很堵,她淡淡的发香在车内缭绕。他从未有这么好的耐心,甚至希望堵得更久一点。
“怎么脸色不太好?工作很累吗?”菜上齐后,涂海洋支开服务员,房间里真正只剩他们俩。当关月听到这句,霎时心头一暖,彻底松懈下来。
菜品精致可口,和环境布置,和眼前的男人一样,让人极度舒适。关月胃口很好,几乎吃完了一整条鱼,开始用牙签挑花螺。
涂海洋吃得很少,不时举杯示意关月,今晚于他的特殊意义。关月便只是笑,在他的目光笼罩下不停筷子,夸菜点得好。心里很感谢他的这份痴情,虽然不同频,却让她有一个可以毫不掩饰完全放松的对象。二十年来她一直知道,只是从未使用过这一权利,直到今天。
她知道他的痴情。她从来是个敏感细腻的女子,从十四岁开始就是。那时他黝黑高瘦,一口白牙;她纤弱文静,长发飘飘。他顽劣暴躁,见了她却服服帖帖;她品学兼优,管理纪律一丝不苟。同桌两年,他对她很好,一心一意的那种好;她对他也很好,乐于助人的那种好。
感情这东西真是奇怪,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对那个青涩的少年她未曾心动过,对眼前这个成熟的风度翩翩的男人同样如此。大学时关月暗恋过一位名草有主的学长,多年后再见到依然心怦怦跳,而绝对能吸引未婚女孩的涂海洋却从未让她肾上腺素水平异常,即使她与龙随园已过成无话可谈的室友。
关月真的累了。她越来越怀疑自己不适合做管理,非常不适合。对她这样的人,程序化的、不容许个性的行政事务简直是在消耗生命,她每天都在抗拒中忙碌,又像陀螺一样旋转得毫无价值。她无数次想要逃离,逃离那些勾心斗角、笑里藏刀和僵化空洞,却不知年过不惑离退休尚早的自己能躲去哪里。
回到家面对的是自诩已“出世”的龙随园。五年前在单位坐了冷板凳后他便开始混日子,一心琢磨股票,闲暇养鱼逗狗,周末户外成驴,将休闲变成事业。关月工作中的苦恼在他眼里完全是庸人自扰,时间一长,她便彻底熄灭了倾诉的欲望。三观这东西,不会通过争论就趋于一致,龙随园的话都没错,可关月不想这么早就过他那样的日子。
涂海洋截然不同。他浸淫机关多年,对各种规则烂熟于心,能帮关月跳出局外分析,再插播几个不太敏感的内幕消息,让关月充满好奇。女人一旦对其他事务产生兴趣,自身的烦恼就迅速淡化了。
某种程度上,涂海洋更像哥哥,关月对他没有那种感情,却依然依赖他。现在的她尤其需要一个哥哥似的人,坦诚包容,没有女人间的虚荣攀比小心机。很多次,想到有这么一个人,关月心里便无比踏实。她真舍不得失去他。
世界原本是个混混沌沌的蛋,世上的事也没几件能清清楚楚。关月觉得自己很幼稚,可不说又有点自私。
“可以进入正题了!怎么忽然肯赏脸和我吃饭?” 涂海洋看关月吃得差不多了,才用慢悠悠的口吻问道,目光却一刻不离地锁在她脸上,试图抓住每一丝的灵动变化。
“嗯......嗯......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不管怎样,咱们还是老同学、好朋友,对不对?”关月抬起头扫过涂海洋。他收起坏坏的笑,大拇指缓缓摩挲着玻璃酒杯口沿,凝视着关月,眼里有些不安,还有些无辜。
关月忽然慌乱起来,她重又低下头,一边挑花螺,一边思忖怎么开口。
“你,以后,还是少喝些酒,伤身,也容易误事。”
“还有啊,喝了酒就喜欢打电话,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呢......”
关月捏起另一只花螺,轻轻地舒了口气。
涂海洋定定地看着她,脸居然有些泛红,喃喃说着:“我前两天晚上又说了什么傻话吗?”
忽然又身体往前倾,急急低声问:“是不是你老公听到不高兴了?”
“那倒没有。”关月不会告诉他,自己和龙随园分室而居已好几年。不然老婆晚上十点多接醉酒男同学的电话,任何男人知道了都会不快。
这样的电话涂海洋打过很多次,甚至在情人节那天也会。都是喝高了以后,每次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关月呀关月,我就是喜欢你!喜欢好多年了,同学们都知道的呀!你到底喜欢你老公什么,我哪点比不上他......
关月始终不知该怎么回答,醉话自然不能较真,这些年涂海洋一直很得体,从未让她难堪过。何况喜欢一个人不是错,真挚的感情值得尊重。她通常不做声,或者把手机放一边去翻几页书。如果挂了电话,他会不停地打。
看样子他喝醉了会断片,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这样更好,窗户纸捅破了大家反而不自在。
忽然安静下来。窗外好像起了风,水面的灯影摇摇晃晃,看久了眼晕,仿佛身处梦境。
有忧郁的男孩在唱:
两个人的晚餐 变成三种颜色 直到我听见书中那句所爱隔山海
“一望可相见,一步如重城。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还好你叫关月,不是关山月。”涂海洋终于放下了酒杯,这话却让对面的女人怔住了。
不过,关月的夜晚从此宁静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