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
我们站在被风化的桥上,桥洞里是通向黑暗尽头的铁轨,像是生命里扼住喉咙的锁链,铺满的碎石子堵塞了整个口腔。我问她。
“你害怕吗?”
“害怕什么?”
她的手是热的,手背上的血管因为下午的针打坏了还在鼓着,洇出的血还有一块淤青。什么也没有,她就是感冒了,或者肠胃疼痛,她没说,我也不知道,只是害怕了。
“傻瓜,我会回来。”
她盯着我的脸说。
在半夜,昏黄的路灯像极了发霉的面包,透不出几抹光,整个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窒息感。她还在盯着我,远处列车开始撼动大地,碎石子左右晃荡地样子像一艘艘将要翻的小船。她还在盯着我,这将会是一种遗憾,她将不会看到那辆载满乘客拥挤的列车浩浩荡荡地钻过桥洞,所有的人在里面吃着泡面和火腿肠,向陌生人吐着衷肠或是吹着牛逼,被汗臭味和飘荡的迷茫包裹着,沿着铁轨,穿过这个桥洞,下一个桥洞,再下一个桥洞。她说。
“王子非,你在想什么?”
“你听见了吗?”
“什么?”
“火车要来了。”
我扭过头看着黑暗尽头浮现的车灯,远得像一个上下攒动的黄色波点,越来越近,向着我,向着我们。她握紧了我的手,还在盯着我的脸,我的余光可以看见她的那双眼睛,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是她的眼睛,里面藏着很多秘密的眼睛。好像这个漆黑的桥洞,在等着某辆列车,等着下一辆列车。
火车穿进了桥洞里,那阵风很强,打在了栏杆上,把她的头发吹了起来,露出了她白皙的额头。我转过头看着她,她像一个布娃娃,一个没有生命的布娃娃。
“你刚刚错过了一辆火车。”
“告诉我,你怕什么?”
她扭过了头,看着那辆消失的火车所留下的看不见的尾巴。碎石子上肯定多了一些屎和尿,在快速掠过的气流中被冲成了雾,渐渐顺着空洞的半圆飘了上来。我能闻到那除了窒息感还有的腥臭,是每个人都会发出的味道,又被每一个人所不喜欢,这多可怕。她抱住了我,整个身子贴在我的身上,手臂交叉着在我的背后形成了另一条锁链。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倚着,好像长在了上面。
我怕什么?
坐在泥土地的操场上,蚂蚁会顺着裤腿爬进裤裆。挤在一米大的床上,可以听到隔帘背后狰狞的吵叫,菜刀会不知疲倦地出现在厨房,卧室,门框上。在出租屋的深夜里,不要关灯,那些地面上和橱柜上的蟑螂会在不小心的闭眼里钻进布满耳屎的耳朵里。冬天的雪地里那些魔鬼般的孩子会拿一根木棍弄死一直被染得通体泛黄的鸡。最胖的孩子还会撅起屁股,流着眼泪,被扒掉整条破洞的裤子。这他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说。
“我怕你会不爱我。”
她好像什么也没听到,只是紧紧地抱着我。
远处的火车又来了,它们从来没有撞到过一起,总是能交错着躲过那些可怕的遭遇。从这里看过去,它们长得都一样,我又怎么能够判断这是不是刚才那辆,又重复着走过的路,又钻了一遍桥洞。
桥下的铁轨旁多了一个黑影,看不清,在渐近的车灯下才有了模样,是一个男人。他走进了光亮的碎石子,站在了通向黑暗的铁轨上,火车甚至没有鸣笛,就那么过去了。我对她说。
“有人死了。”
“哪里?”
“铁轨上。”
“是吗?”
“是啊。”
她松开我,扶着栏杆探着头,看着什么。我也看着什么。除了淡下去的呼啸声,其实什么也没有。她疑惑地看着我,我疑惑地看着这个世界。
“这个城市,”我顿了一下,“吃了一个人。”
“我看你是饿了吧。”
她笑了,笑得很甜,好像把天空都点亮了。我又看了一眼这个漆黑的铁轨,依旧在尽头通着黑暗,稳定地没有任何缝隙,也许是我看错了。我说。
“你要去多久?”
“半年吧。”
“会回来?”
“会。”
我们离开了这座桥,或者这座桥离开了我们。后半夜的县城寂静地像一条不会流动的河,死气沉沉。天上的几朵乌云穿插了进来,往地面上洒着冷冷的雨。路灯并没有因此变得更明亮,整个道路都是影影绰绰,我脱下了我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盖住了些温暖,她生病了不是吗,这让我很难过,我就哭了。她说。
“你别哭。”
“我没有。”我搂住了她,“是雨。”
“你和我爸一样。”
“什么?”
“会哭。”
“天总会下雨,不是吗?”
她的高跟鞋踩在雨洼里每次都会激荡起几朵水花,还会发出啪哒的声音。雨不太大,像雾一样,但是地上又会积起水洼,或深或浅,在地面还会反射着发霉的灯光,到处都是腐败的味道。她停下了,转过头看着我说她也饿了,可是我没记得我说我饿了。
县城有一家深夜火锅店,就在海湾旁边,隔着一条道路。海风吹过来还有一些小鱼小虾,臭烘烘的,给火锅增加了很多大自然的气息。老板娘刚擦干净桌子,我就打翻了桌子上的醋瓶子。我总是打翻什么,我这辈子都是。她看着我说。
“你在怕什么啊。”
“我怕你会不爱我。”
“我爱你,我爱你,到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之外呢?”
老板娘端上了一盆火锅,铜铸的龙头很傻,像条蔫了吧唧的蛇,一白一红的两个锅底随着老板娘点开了电磁按钮而加热起来。没一会,整块通红的麻油块沉了进去,又泛着泡浮了上来,又沉了下去,直到消失不见了。
她倒了一碗醋,撒上了几朵葱花,沾了沾筷子抿了一口,看着我,她是饿了,她先啃了一口我的嘴,然后开始往锅里丢进那些牛肉片,牛上脑,牛蹄筋,牛百叶和牛肉丸子。她只喜欢吃牛肉,并且一定要沾醋吃,我问过她,执着是个好事吗?她说你不爱我吗,我说爱。然后她就从来没有变过,依然不吃羊肉,不吃鸡肉和猪肉。可是,什么肉不都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死去的灵魂吗。
其实我不饿,我看着她吃着火锅的样子,觉得这个县城和她不配。那些带着鱼腥味的风又吹了进来,一股脑地扑向她,还好她吃得起劲,并没有闻到什么特殊的味道,可能牛肉确实很香吧,又或者醋味太浓了。她看着我,我看着她,突然就担心起她夹起的肉片会不会掉到我的外套上,弄上些不好洗的油渍。接着我又希望那些牛肉全都掉在上面,把整件衣服弄上油和醋,怎么洗也洗不掉,需要用洗衣粉,洗衣液,洗洁精,肥皂,洗上半年,她就不用走了。或者等那件衣服晾干了,她就回来了。
我们吃完火锅,出了门,坐在对面的马路牙子上。雨还是那样,迎面的海风却变弱了,黑夜中有了丝丝白,像是什么抽了线的破洞牛仔裤,慢慢从天边漫了过来。我摸了摸她被雨雾稍微浸湿的头发,她笑起来的脸真的很美,我害怕了,她不应该属于这的。
你会回来的吧。
你会回来的吧。
她睡着了,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睡前她说了一句话。她说,我感觉,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我听到了,而且听得是那么的清。天边的白终于还是多了起来,我伸出胳膊挡住了她的眼睛,我想让她多睡一会,我想让她一直就这么睡着,好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布娃娃。
雨下大了,她走了。
北京很大,半年可能转不过来。我去过,从故宫到三里屯,从圆明园到八宝山,太大了,站在哪儿,人都像蚂蚁一样拥挤在整个城市里。我害怕他们会往我身上爬,往她身上爬,从裤腿到裤裆。我害怕起来,我穿梭在北京的街道上,陌生的灯光比县城的光亮了太多,刺眼得很。那种腐败的味道更浓,没有海风的稀释只能更浓,满脸还有种细小沙尘的堵塞感,在我的毛孔里躁动不安。
我找不到她。
北京这么大,我怎么可能找得到她。
我受不了那种大城市窒息的恐惧感。我回来了。县城后半夜的风还是那样,但是那座桥和塌了一样,随时都可能倒下,砸在铁轨上,变成一地碎石子,被穿过的火车,一遍一遍地碾压。
突然就想起那个男人。
当时,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看错了,那个窜动的黑影翻过了栅栏,安静地走到铁轨上,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看错了,浩浩荡荡地火车悄无声息地开过去了。
我跑到了桥下,用力挤过了铁栅栏,走上了铁轨中间的碎石子,踩上去硌的很,每一块石头都像一根根的针,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扎的疼,像是刺穿了我的脚背,全部都在我的脸上。我蹲下来拨开着它们,找着什么,我想,除了那些散化成雾的屎和尿,应该有那个男人的什么吧,头,胳膊,腿,手指头,指甲盖,衣服或者鞋。
妈的。
我好像是看错了,什么都没有。
远处,黑暗的尽头又浮现了一个上下浮动的黄色波点,我站在那束半透明越来越近的光柱里皱起了眉头,这条铁轨像是铺上了希望的地毯,所有空气中漂浮的陈旧感都被涌来的气流击退了。光柱打在了我的身上,仿佛一枚炮弹,火车鸣起了笛,刺耳的声音把黑夜都划破了。
我有点害怕。
我害怕其实我全都好像看错了,什么都没有,其实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