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儿童文学

第二章 荒烟碧草总角女知音 钢花飞屑泥腿子妄语

2020-07-21  本文已影响0人  cfa14b1d4e42

院子外面又走进来一个中等身材的青年工人,一身灰屑,手里拿着空水壶,正往工人宿舍里去。他走进来看到爸爸妈妈,笑着挥舞起水壶打了打招呼。爸爸妈妈也冲他说了声“好”。

妈妈转过头对爸爸道:“你赶紧带叶子进去歇歇,吃午饭还得一会儿。送菜的老赵今天又来得晚,这会儿我和敏敏她妈先紧着点做饭……”爸爸“唉”了一声,说我们早饭吃过了,就和老舅一起把行李拖进右数第二个单间里去了,那是爸爸妈妈住的地方。妈妈让我跟着爸爸进去,她转身又进了厨房。我跟着进去,原来北方人习惯用砖头砌起来炕来,下面通上灶台或者煤炉的烟囱来取暖。我看这个小间里除了一个炕,也没剩多少富余地方放其他东西了。只有门旁边放了一个四腿小桌,上面散放着两个苹果和一个爸爸用的水杯。还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放在木箱子面儿上。木箱子正对着炕躺在窗户下面。

“老舅,我要去找我妈……”

老舅笑笑看了我一眼,拉拉我的手,又回头给爸爸说:“午饭还有一会儿,你火车上睡不着,先睡觉,吃饭叫你……”说完老舅就带上门出去了。

我边出门边问老舅:“你怎么在这儿?我爸怎么没说你在这儿呢?”

“哈哈……你爸怕你知道了要花钱给我买礼物……你爸扣儿着呢!”老舅说完就扯着脖子笑了两声,把上排的牙全都亮出来了,看着他那么开心,我也跟着嘿嘿笑了起来。

舅舅把我引到厨房外,朝里面喊了声:“姐,叶子要来找你……我可不管他了,我紧着点儿去上工了……”

厨房的门半掩着,妈妈在里面答应了一声。我刚进去,一股浓烈的油烟气味便扑出来,把我呛得鼻子痒痒。厨房房顶也是用石棉瓦搭起来的,一根铁皮烟囱一直从厨房里的大煤炉灶上穿过石棉瓦伸到外面,咕嘟咕嘟地冒黑烟。还好厨房窗户开得大,阳光透进来,四下清楚明亮。妈妈站在中间,一手掌着锅,一手把一小盆芹菜倒进滚烫的锅里,和着猪肉翻炒起来。只听“吱啦”一声,锅里好像开启了一场小小的战斗。一个和妈妈年纪差不多的阿姨弓着腰在旁边的案板上不紧不慢地切着黄瓜,案板一边和底下还横七竖八放着菜蔬,看起来有些已经烂了。

妈妈看到我走进来倚在门边,冲我笑着说:“咋了,我家大少爷,饿了?”我笑笑摇摇头。妈妈两只手都忙着,只是不时回头和我搭着话。那阿姨一看到我,就放下菜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把我拉到身边摸了摸头。妈妈赶忙和我说:“傻愣着干嘛,还不叫人!这是孙阿姨!”

我说:“阿姨好!”

孙阿姨一脸开心地答应着,两个眼睛细细看了看我,又摸了摸头,转头对妈妈说:“俞姐,这就是你家小子,诶哟,都这么大了,比我家敏敏……”妈妈接过话:“比敏敏大一岁,该上四年级了。”我听李阿姨的口音很奇怪,说话的时候好像感冒了鼻子被堵住一样,配合着孙阿姨说话不紧不慢的语速,感觉就像在看别人蹬自行车上坡,只看看便觉得费劲儿,却也十分有趣。后来听妈妈说,她们孙阿姨是湖北人,早年嫁到陕西,如今也学得陕西人说话时的重鼻音。

孙阿姨笑笑松开我,转身又拿起刀切菜:“好了,儿子可算是让你盼来了,才不想了吧!”

妈妈呵呵笑了一声,也不答话,只是对我说:“你李阿姨屋里也有一个小妹妹在这儿,以后你们俩一起去上学。一会儿你见了她,叫‘敏敏妹妹’,知道了吧?”我听着,跟着“嗯”了一声。

李阿姨听了,又冲我说:“她就在第三个门,这放假了就只知道窝在屋里看电视,你自己去找她呀!”说着就把我往后推了一推。我往后退了两步,怯怯地扒在门框上,笑着看妈妈。虽然心里面想去看电视,却不敢、也不好意思去找小女孩玩。妈妈看了我一眼,“噗呲”笑了一声,“你在家不是跟牛羔子一样么,在外头老实了?找个人都不敢?我看你以后也是窝里横的主儿!哈哈……”我听见了,又羞又恼,抱着妈妈的腰,假装不满地把头埋起来。李阿姨也跟着呵呵笑了。过后妈妈仰头笑了一阵,又把我推开,我扒在门框旁边,四下张望。

正在这时候,一个穿白汗衫、藏青工装裤的中年男人正往厨房里走来。他约莫五十岁的年纪,头顶上的头发已经被岁月收割殆尽,只在两边还故意残留了一些以示纪念。他鼻梁和我的一样挺,尽管一脸的慵懒垂暮,年轻时的英气却还能挣扎着透出来。他进门刚要张嘴准备问什么,撇眼又看到了倚在门边的我,便朝里面问道:“哦!卿秀,你家儿子来了!我滴乖乖,我还说是敏敏守在这儿等吃饭呢?”

敏敏妈说:“她才不等饭吃呢!”妈妈回头笑说:“对。我们家小猴子,叫叶子,今天刚到。李哥饿了是吧?一会儿就好了”又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便说“李叔好!”李叔会心一笑,说“这孩子机灵!”然后就跛着腿准备往回走,忽然转过身说:“我差点忘了!前几天李想过来给我带了两箱牛奶,不酸不甜的,我也不爱喝那玩意儿,正好你们两家有小孩,一家一箱,吃完饭到我那儿自个儿拿去。”

妈妈一听,赶紧说“那怎么行,李想专门给李哥你带的,你给我们算怎么回事?”孙阿姨也帮腔道:“是呀,李哥你自己留着喝嘛……”李叔转身要走出去,又笑说了句:“吃完饭赶紧拿啊!别想让我亲自送到你们家去。”妈妈和孙阿姨赶忙冲门口喊:“那谢谢李哥啦。”外面随即又传来李叔一声笑。他出了门一转身,回了第一个工人宿舍。厨房内妈妈和孙阿姨相互看了一眼捂着嘴呵呵笑,还都摇了摇头。

我刚要问这个人是什么来历,正巧一个小女孩又跑进来找孙阿姨。

“妈,老师说开学要包书皮,我们什么时候去买书皮……”小女孩说话字正腔圆,又有些京味,扎着两个羊角辫,上身红短衫,下身半旧的黑短裤。说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一颗调皮的小虎牙和一个淡淡的酒窝。孙阿姨没有回应她,只指指扒在门框上的我,说道:“你看那个是哪个?他是哥哥。”那小女孩回头笑了笑,就跑过来看了看我,说:“哥哥?”我问冲她嘿嘿笑,叫了声“敏敏”。

初次见面,被大人们强行相互认识,对于年幼的我来说多少有些尴尬。但是在一个塞满大人的世界,好像敏敏是唯一一个能认真听我说话的人。我们很快就彼此熟识了,在院内的石凳子上说了一车无关紧要的话。

敏敏说:“哥哥,你上几年级?”

“我上四年级,三年级已经上完了,考试都考过了。”我回答地志得意满。按照以往的习惯,高年级对低年级有一种自然的优越感,我猜敏敏一定是上二年级。敏敏一脸羡慕的表情,问道:“那我们以后要一起去紫曦小学?”

紫曦小学是敏敏在读的小学,离厂区也最近。妈妈说过几天开学的时候要去学校问问,看怎么办手续借读,所以最后能不能去紫曦小学,还悬着呢!我说:“对呀,一起去!”

我们正说着,一个身材瘦小的青年,一只手拿着草帽,叉着腰,另一只手攀在另一个高个工人的脖子上,嬉笑着往里面来。高个子,身量宽,一边往院子里的水龙头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叙着话。敏敏看到了对我说:“高个子叫‘林海’,矮个子叫‘林向东’。”

“他们俩是哥俩么?怎么都姓林?”我问。

“哎,那小子过来?”敏敏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那矮个子正冲我们这边喊。

“这个哥哥是俞阿姨家的……”敏敏也起身朝他们大声说道。

这两人走到水管旁边,两只手来回在旧得发白的蓝工装上使劲拍了拍,又自顾自地在原地跺跺脚,等把身上的灰尘和石屑抖得差不多了,就脱了上衣,顺手丢在围墙旁边晾衣杆上,那杆子用长竹子搭成。矮个子先走到前来,在水管下用两手捧了把水在脸上来来回回搓洗着,又解开脖子上的蓝毛巾湿了湿,就赶紧招手让我过去。

我知道这些都是和爸爸一样的老实巴焦的工人,便大着胆子走了过去。那矮个子林向东一边拿着拧干擦脸,一边低头看我,问:“你是叶老二的儿子?叫什么来着?”还没等我回答,他就转头和高个子说:“林哥,你别说这小子长得还真像叶老二,哈哈。”林海一边把他手上的毛巾拧干,一边呵呵的答应着,嘴里鼓鼓囊囊的说:“是怪像的咧,老表!”

这两个人一张嘴我就知道一定不是本地人,他们的乡音显然已经经过京片儿的塑造了。他俩正说着,一个中等身材的青年和一个身宽体胖,半脸胡茬子的汉子笑着走了进来,准备摘帽洗漱。我细看了看,正是早上来时看到的那个拿空水壶回来的那个人。那青年摸摸我的头,对那汉子说,“这该是叶老二的儿子了吧?”我听了点点头,他又转过身把我的手拿起握了握,笑笑和我说了句“你好,小老乡”,便径自去宿舍了。后来听敏敏说那青年叫杨毅,经常辅导她做作业。我看他一脸和善、言语温煦、举止和气,心中便升起了些许莫名的好感。

敏敏赶忙跑过来管那汉子叫“爸”,双手把那汉子手上拿着的塑料大茶瓶接了过来。那汉子脱了外套,两只粗糙大手在水管下面接水来回搓洗。他朝我笑了笑,用陕西话特有的腔调问道:“叶子是啊?呵呵”我听见他声音浑厚,还直接叫出我的名字,心里便感到一阵亲热。

晌午的日头偷偷地挪到头顶,孙阿姨和妈妈这时开始往外端着菜盆,又一边吆喝着劳动了一上午的工人们来吃饭。水管左首边搭了个棚子,一侧倚着院墙,工人们一起在这里吃饭,上面摇摇晃晃地挂着一个小电扇,电扇叶子已经沾了半边油渍、灰尘,电扇下面是一个长八角的水磨石石板。吃饭的时候,大家围着石板边吃、边喝、边说、边笑。加上跛腿李叔,我们十一个人把这个小台子围个严严实实。男人们吃饭的时候爱喝啤酒,天气热的时候更是少不了,围墙角的啤酒瓶已经堆得有我高了,妈妈说老赵一直没记得收。

“俞姐,今天菜炒得好,肉放得多,儿子来了就是不一样哟……”杨毅两根筷子夹了一大口菜往嘴里塞,还不住地打趣。

“胡说!吃饭堵不上你的嘴,哪天晌午吃的不一样?”妈妈笑了笑,爽快地驳了回去,引得大家一阵哄笑。

林向东端起碗来吃得认真,突然把手放下来,说了句“老板来嘞!”把大家都惊了一跳。

大家听林向东煞有介事地说“老板来嘞”,一时间都止住了说笑,齐齐地往后边院墙门口看去,除了晌午一地的骄阳,却什么都没看见。

老舅夹了口菜,笑着学林向东口音说:“天天听他龟儿子……”话还没落音,隔着右边的房子,只听见老板那边院子一阵汽车喇叭声。大家一阵惊讶,看了一眼毫无反应的老李,又如前一般说笑起来。

“下午你睡好了,记得去给老板说一声。”妈妈一手端着碗,一手捋了捋耳边散乱的头发,小声和爸爸说着。爸爸边吃边点头,其余人还吃在兴头上,他已经安安稳稳地把碗放下了,要回屋里。敏敏坐在孙阿姨旁边,一边费力吃,一边抬起眼惊讶看了一眼爸爸。这一席人不紧不慢地吃完,各自洗了碗筷,回屋里去了。

孙阿姨和妈妈正收拾桌子和菜盆,我也自顾自地回屋里睡午觉去了。我蹬着小凳子爬上炕,爸爸穿着背心在外边的大凉席呼呼地睡着。我爬到里边靠墙,把一个小席子展开,也有模有样地躺了下来。身子躺得直,一侧身便看到墙上开了扇玻璃窗透气,透过这方小小的玻璃窗,看着白云在蓝色穹天上轻盈游走,好不自在。我在小小的脑袋里咀嚼着这一路新鲜的人和事,一直到念头横飞的世界归于宁静。宁静之中,莫名听见有人在说话,声音越来越大,然后又突然消失了,只感到身上被什么东西紧紧压住,动弹不得。

“叶子哥哥……哥哥……”

隐约听见又有人叫我,我好想睁开眼睛,但是眼皮反而变得更沉重了,喉咙也干得厉害,好像灌了胡椒。脑袋昏昏沉沉,已经不能思考了,只是下意识地要挣脱某个牢笼。终于,我奋力睁开眼来,才看到肚子上盖了一个绿色的小毯子。翻过身,看到旁边的大凉席上只孤零零地放着爸爸的那个半旧工装褂,里面那个装钱的隐秘口袋被扯烂了。敏敏正站在炕下面看着我。

“敏敏!”

“哥哥,你真能睡,一会儿就吃晚饭了!”敏敏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嘿嘿,”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起身道,“我们去你爸干活的棚子里玩吧。”

敏敏有些纠结,说道:“我爸不让我去那边……说是石渣滓乱飞,危险!”

“没事,”好奇心让我不停地怂恿敏敏,“我们不到棚子里去,我们就在旁边转转。”

出于友谊,敏敏同意了我的提议。我们一起出了门,我看见门边的小桌子上放了一箱饮料,就顺手打开拿了两瓶和敏敏分。我朝左边撇了一眼,看到厨房里的烟囱又在冒着热腾腾的黑烟,妈妈和孙阿姨的说笑声不时传出门外。敏敏要进去和孙阿姨说一声,我赶紧拉住她说:“我们就出去一会儿……”

这时日头的神气已然不在,偃旗息鼓一般往西边的地平线褪去。天朗气清的黄昏,出了院子就能听到远处飘来的叮叮当当,那是工人们挥舞铁锤钢钎,雕琢乱石顽岩的动人交响。厂区看起来就是一个杂草丛生却蕴藏生机的乱石岗,如果不是西边的那条笔直的铁轨,截住了它蔓生的恣意苍凉,这乱石岗似乎还要越过铁轨,把铁轨东边的村子也注入自己的力量。徜徉在乱石海中,我心里升起了一阵豪迈,尽管我不明白这感觉是羡慕,崇拜还是敬意。我拉着敏敏往铁道那边走,一脚一脚踩得脚下碎石咯咯响,碎石旁铺满了野花稗草,正随风顽强摇摆。傍晚安静地把眼睛埋进地平线,工人们还趁着晚霞的柔和光亮开启最后的繁忙。

“哥哥,我们回去吧……该吃饭了!”

“不急哩,你看他们都还在草棚子里干活,一会儿才能回去。”

我一直往西边走到厂区和铁轨之间的地沟边缘,这一米多宽的地沟把厂区和铁轨截然分成两个世界,一个世界是无穷单调的竖轨横枕,一个世界是变化无端的荒烟乱石。它们彼此组合,没有显示出形象搭配的驴唇马嘴,倒展示了人工伟力的浑然和谐。

敏敏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我,突然她冲我喊了声:“看哪哥哥,火车!”

我朝右边一看,果然一个绿皮火车头在铁路尽头出现,正往我这边牛气哄哄地驶来。我怕火车跑得太快,会把我吸进地沟里,转身拉着敏敏往回跑了一段,委身蹲下,静待长龙。不一会儿,那绿色的火车头就拖着长长的身子飞一般掠过去了,整个厂区都好像笼罩着“旷切,旷切——”的钢铁洪流进行曲。其实,以后各样的客车、火车,每天会不厌其烦地在厂区外的铁轨上开过,少见多怪的毛病渐渐也给时间治愈了。

火车开过,敏敏起身要往回走,我突然感到一阵肚子痛,便和敏敏说:“你先回去,我肚子疼,我得去找个地方,一会儿就自己回去……”敏敏停听了就“呀”一声,捏着鼻子往工人院子的方向跑开了。我顾不得她,就赶紧找个野草高一点的地方蹲下,稀稀拉拉地放了一滩,又顺手把身边大一点的草叶子薅了下来擦。

干完要紧事,我急忙忙齐整了下衣服准备往回走,这才看到不远处稀稀落落地长着好几棵枣树。我没顾得回家,好奇地要走近枣树那边看个究竟。原来这些树本身就不太高,在大大小小的乱石和高高低低的杂草间堙没了存在。青翠可口的枣子们在树上挂着,半红半青大枣子也几乎铺了一地。突如其来的枣子树让我开心极了,如果不是天色渐昏,我一定要爬到树上吃个够。

周围金属和岩石摩擦的声音已经稀疏多了,我爬上一块大方石头,朝四周一看,工人们的健壮身影三三两两地往工人宿舍聚拢。我赶紧从石头上跳下来,心里想着赶紧往回走,妈妈要是知道了我刚来就野在外面可不是闹的。我心里这么想着,脚底下自然加快了步子,薄暮之间竟然感觉听见了妈妈的呼唤。

我看着工人宿舍大院,脚下不停绕过横七竖八的石材。突然,铁轨中间一个身影闯进了我的眼帘,我回头远远一看,竟然是一个蓬头散发、衣不蔽体的女鬼在铁路上左摇右晃,手里还挥着一个小猴子。我立马就怔在那里了,脚掌好像被大地死死黏住,只是呆呆地忍受那个女鬼在我恐惧的世界里肆意冲撞。

突然,我听见旁边有敏敏爸爸的声音叫我:“叶子,天黑了,还不回去?”我好像一下从被鬼魔附体的状态解放出来,我答应了一声,飞快地朝院子门口跑去,把敏敏爸爸和那个骇人女鬼远远甩在后面。在进入院门的那一刻,我朝铁路的方向看了一眼,铁路还是那样笔直,女鬼却已经消散。

进到院子里,妈妈和孙阿姨就正好往外边斑驳的水磨石板上端着菜盆。妈妈一眼就瞥见我气喘吁吁,心神不宁的落魄模样。

“刚准备去叫你吃饭呢,才来一天就带着妹妹到处野,你还记得回来?”

“我看到鬼了,妈!”我朝妈妈喊。

“我看你皮又松了,”妈妈一脸苦笑,看了眼孙阿姨道,“等晚上吃了饭收拾你!”

晚饭我吃得漫不经心,心里还记着在铁路上幽灵一般游走的身影,只觉得头昏脑涨。我拿着筷子往嘴里扒了几口饭就再也吃不下了,转身就要往屋里去。我听见爸爸问妈妈我怎么才吃这点饭,妈妈说我可能是中午吃得太多了。

我走近屋里,只是一个劲儿觉得头晕眼花,四肢无力,只能一个人怔怔地坐在砖炕旁边的椅子上。不一会敏敏推开们把头探了进来,大人们吃完饭在院子里乘凉时的大声聊天就传到屋内来了。

“你怎么了,哥哥?我没有和你妈说你拉肚子的事……”敏敏以为我在生气所以不吃饭,急忙要来解释。我吃得少本来不是为这个,又看到她一脸无辜,更没有责怪之意。

“我知道的。”我突然想到枣子树,就对敏敏说,“下次咱们俩去打枣子吃吧!我知道有个地方有好多枣子树!”

敏敏一脸惊喜,连说:“好啊,好啊!”

不一会儿,我实在是头晕得厉害,就和敏敏说我想睡觉。敏敏听了,就往门外去了。我趴在凉席上,扯了个脚边的毯子盖在身上,只觉得口舌燥热,头脑昏沉,便稀里糊涂地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隐约觉得有人在扯我的身体,我睁开眼来,原来是妈妈拉我下来洗漱。妈妈把手背放在我额头上,和爸爸说:“我就说呀,肯定是吃了凉东西,又吹了风、凉了汗,头烧得厉害。你赶紧去问老梁要点感冒药……哎,作死孩子,明天嗓子又该肿了。”爸爸答应了一声便出去了。妈妈把我衣服脱了,用热毛巾来回擦我的身子。我迷迷糊糊地听着爸爸妈妈说话,却没有力气开口。任由他们拿筷子掰开我的嘴灌了红糖姜汤,也只能咕咚咽下。然后我被塞到被子里,手脚好像被绑住,丝毫不能动弹。

这个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那个蓬头垢面的女鬼,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白色连衣裙,五官模糊,头发修长。她怀里抱着个小孩子,走在铁轨上,一步步向我靠近。不知怎么,我心里虽然知道她就是今天傍晚见到的那个女鬼,但是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害怕,只是觉得她一脸幸福,也让我心生欢喜。

她走到近处,我才看得真切,那就是妈妈的脸!我正准备迎上去,突然对面传来了轰隆隆的火车钢轮撞击轨道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火车头张开獠牙要把妈妈和他怀里抱着的孩子都吞入腹中。我赶紧向妈妈喊:“妈——”但是一切都于事无补,那火车头还是无情地碾压过来,我听见孩子在哭,妈妈在哭,整个世界都在哭。等火车开过,妈妈又变成了那个蓬头野鬼。她背对着我,缓缓的转过身,全身只剩一架白雪骷髅。

“妈——”我吓得一声喊叫,只觉得全身毛孔都张开了,瞬间便是一身热汗袭来。

出了一身热汗,我已经感觉到头不再那么疼痛了,只是觉得嗓子还痛,止不住要咳嗽两声。我在床上闭眼躺着,脑门上一阵清凉。早上日头升得老高,那光热透过窗户,把屋内照得堂亮;透过我的眼睛,把我慵懒的世界也染成粉红色。电视机旁的小桌子上放了一只小碗,碗里有半碗清水,水中直直地站起了几根竹筷子,想必昨天晚上妈妈又在为我突然发烧去问鬼神。身上的被子压得没那么紧,我左蹬蹬右蹬蹬,在被子里懒懒地蜷在一起,便觉得徜徉云间,舒服极了。我懒懒地睡着,耳边听着爸爸妈妈坐在床边小声地说着什么。

“回去师傅的后事料理的怎么样?”妈妈问。

“入土为安了。可怜师娘一个老太太,又没儿子,还好有个小柳,比我们这些徒弟能干多了,”爸爸说着一声叹息,“就是……可惜了!”

我伸出舌头把干巴巴的嘴唇舔了舔,一会儿嘴边就送来一杯摊凉的白开水。我勾起头狠狠地咂了几口,便又躺下去了。我闭着眼,但已经足够清醒了,还听见窗户下面的那个黑白电视机小声地开着。

“阿梨怎么样,她姥姥年龄大了,我怕照顾不过来。过了明年,就不要麻烦她了……”妈妈说。

“看过了,叶梨好得很,大半年一点没生病。我把生活费给她姥姥了,又给她姥姥带了猪肝,老太太身体也好,眼睛也亮,没大毛病。”爸爸说。

“年龄大了,没病没灾就好。”

……

“儿子,觉得好些了么?”

我抬开眼睛,看见爸爸妈妈正伸着头,巴巴地把我望着。我突然体会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关爱,再想起以前妈妈的“暴虐”,那时心里累积的怨愤也已经烟消云散了。我眨眨眼睛,又点点头。爸爸问我要不要吃饭,我发起懒来,又摇了摇头。不一会儿,妈妈又端了小碗稀饭喂到我嘴边。经过一夜的水深火热,腹内的能量确实已经被消耗干净,既然妈妈把饭菜都送到嘴边,我也就毫不客气地嚼了几口。

不一会儿,老舅就笑嘻嘻地推门进来了。门一开,我就看到院子里敏敏在拿着羽毛球拍来回挥舞,好像是在和谁在一起打球。

“老舅。”我喊了一声。

“哎,我的大外甥哟!等你病好了,老舅给你买好吃的啊。”老舅上前来,伸手把我的头来回摸了摸。老舅问了一遍柳师傅的事,跟着一阵叹息,又细细问了姥姥,和爸爸一问一答说个不住。

老舅看了我一眼,靠着爸爸小声问:“那事俺娘和她说好了没?”

妈妈一听就笑了,说道:“你急个么事?是你的跑不了,你就趁现在赶紧多攒点钱,以后好办事。别成天和那几个二杆子不着调……”

妈妈还没说完,爸爸看妈妈一眼,朝窗户外边努努嘴儿,妈妈这才止住了。

“俺妈说要是没事,今年就能办事。她还让我给你讲,让你在这边安心干,要是没么事问题,过两个月就打电话过来叫你提前回去办喜事哩!”爸爸说道。

舅舅一听乐得了不得,连声说“好”,起身要走出去,刚开了门准备出去,又转过身来说冲爸爸说道:“对了叶哥,差点忘了,老板说过几天让你带着大家去城里大学里接个活。”

 “大学里头?么时候说的?”

“我也不很清楚。早上来接老李的时候说的,说让你这几天安排好手头上的活,下下个礼拜要去吧。”

爸爸听了连连点了点头,只说“那还早哩。”

妈妈看见老舅要往外跑,就赶紧说:“你今个要往哪边去?中午回来吃饭不?”

老舅一听,扬了扬眉毛,笑着说:“不吃了,今个休息,我和林海、向东去城里边逛,中午饭直接在外边吃了。”话一说完,人就不见了。妈妈直摇头说:“刚说的要安分点,又要出去鬼混。”爸爸一笑,又问妈妈:“昨个老板怎么和你说的,那老赵还能不能干?”

“还说老赵哩,听老板的口气,送菜的活他也干不长。你看老赵送的菜,越来越不像话,烂茄子,烂土豆,昨天潘老板过来厨房看,就差气死了……”妈妈说。

“早就看他也不像个踏实干活的,三天打鱼两天补,要不是她家亲戚,怕是早被撵走了。”

爸爸、妈妈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天闲话,不知怎么又说道我上学的事情上。只听爸爸讲:“下午我去镇上给他买个书包,你别让让他乱跑,刚好点,还咳嗽着,可不敢在让他乱跑。”我睡得稀里糊涂,只听得爸爸说要买书包,便睁开眼睛嚷着要去。刚嚷了两句,只听妈妈马上转过身板起脸,还举起手作势要揍我。爸爸怕妈妈真下手打我,便和起了稀泥道:“好好好,算了算了,中午先吃饭,下午我们一起去。”

“就你成天惯得!你看他以后上天不?”妈妈瞪了爸爸一眼,便转身出去,又说了句,“我先去做饭去……”

等中午我睡着了,爸爸已经把买好的书包放在床上了,书包上画的是一只大肥猫,里面还放了一只香喷喷的炸鸡。我哪里还记得要去镇上的事?他真是个老滑头!

生病在床上“挺尸”只过了两天,我就已经感到十分厌倦了,原本以为一辈子睡在床上是最幸福的事,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倒也给我一些教益:倘若躺在床上结结实实生两天病,对于那些坐在轮椅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看起来悠闲无比的病号,怕是再也生不起半点羡慕之心了吧!

这天早上起来,已经感觉好得差不多了,吃过早饭又忍不住到处乱走。爸爸和工人们已经去上工,厂区里边叮叮当当的声音还在此起彼伏地飘到院子里来,厂区最西边一排厂房里的大机器也吱吱呜呜的开动了,应该是正在把新送到厂区里的巨大石料切开。我看了一眼敏敏家的门,已经牢牢地挂了锁。奥,对了,快开学了!她大概是和妈妈一起去买书皮去了。妈妈早上洗完碗要去爸爸的草棚子里帮会儿忙,只让我自己在院子里玩,我看老舅住的大通铺房间门还半掩着,就探头探脑地走进去。

里面都没人了,我环顾了一下四周,这一排炕上五个铺位上,铺了四个褐色竹席,最右边竹席的边角都被磨破了,只是破布缝补了一圈。这个铺面四个角分别用细竹竿撑起来挂蚊帐。蚊帐中间还吊着一个小小的电扇。电扇的三个扇叶上落满了灰,一个扇叶子上粘了一个长长的布条。其他三个个铺面也是差不多样式,只不过最右边的铺满要干净整洁一些。

除了这个铺子,靠外的竹竿上都挂着几件衣服。炕头最中间的铺面上横放了一堆提包和皮箱。左边墙上十分斑驳,歪歪斜斜地挂着几张穿内衣女人的半身照,右边墙面上挂了几个空衣架,此外什么也没有,只是墙面糊了一层报纸。地面上到处是横七竖八的鞋子袜子。

炕头前面的桌子上码了几个砖头,垫了报纸,又放上一台小电视和一个录影机,旁边乱遭糟地堆了一堆光盘,正着放的光盘上大约画的都是非常漂亮、衣着清凉的女人。桌子上放了几个收音机,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放在桌子的最右边。除了这些,还有几本书摞在桌子旁边,最上面的那本厚厚的,名字很好认,叫《石头记》。

光听名字,我觉得这个书有点像童话故事,正要去翻翻。正在这时林海和林向东突然把门推开了,二人一看到我,先是一怔,又问道:“叶子大外甥,过来玩啊!”我问了声好就站到旁边去了。林向东又问我:“今天看到老板来了么?”我一直没见过老板,就摇摇头。这二人忙手忙地把床边的挂着的脏兮兮的工装换上,把黑皮鞋褪了,穿上脏兮兮的破胶鞋。林向东嘴里不住的说:“说了早点走,非不听,还好老板没过来,要不然又要熊人咧,老表。”林海边用手抠鞋跟便回嘴说:“不是你个王八蛋非要晚上去,早上又不肯走……”二人看了我一眼,都呵呵一笑,就往厂区里草棚子跑去了,刚出去几步,又回转身把桌子上的水杯薅起走。

从大通铺出来,回到屋里,妈妈正往屋外走,看到我便和我说:“你在屋里不要乱跑,我去你爸那儿帮帮忙,半晌就回来做饭。”说着提了水壶便出去了,我嘴里答应着好,其实心里早就盘算着跟着妈妈去草棚子里看看。妈妈一出院子我赶紧把门锁了,把钥匙放在窗台上反扣的陶瓷牙缸里,蹑手蹑脚地跟着去了。

这草棚子零星地散布在厂区,很好找。我跟在妈妈身后,绕过碎石,在爸爸干活的草棚子旁边找了堆石头蹲了下来。我个子矮,稍稍低了头,就很难在这堆乱石里被发现。

爸爸头上压着破烂的草帽,脸上敷着一层灰白的口罩,正叉开腿坐在石头切石头。只见他一只手掌着割石机压在石面上,那高速旋转的锯片一接触石头就发出刺耳的声响,扯得人心头痒,瞬间小棚子里石灰飞扬,宛若战场。他另一只手举着一个装满水的大塑料瓶,塑料瓶里的水从瓶盖上的小眼直冒出来,淋到高速旋转的锯片上。那锯片一沾了水,和石头摩擦的声音就不那么尖锐了。后来知道工人们都这么做,主要是为了减轻锯片磨损。

妈妈走到爸爸身边的一个小凳子上坐了下来,把带着的大水壶放在一边。接过爸爸左手的塑料瓶,两只手一起往锯片上挤水。我一开始看着觉得好玩,有点像和小伙伴一起玩的小水枪。其实,我并不清楚这项工作远没有我想的那么有趣,这些工人通常是一个人做这个活计,一天下来腰酸背痛,经年久月,耳鸣,腰肌劳损,尘肺病也多少会有一些。这些是我在之后一个老工人哪里了解的,当然这是后话。

我在爸爸的草棚子周围蹲了一会,着实觉得无趣,便悄悄地溜回来了。刚进院子看到敏敏和孙阿姨正开锁进屋,我走过去,敏敏看到我笑嘻嘻地把几个塑料书皮在我面前摇了摇。

敏敏问:“哥哥,你买书皮了么?”

我说:“这个真好看!我过两天也让我妈去买。”

敏敏说她还有假期作业没写完,上午要写作业。孙阿姨对我笑笑,转身和敏敏进屋了。我回到屋里关了门,趴在黑白电视前看了会儿,觉得没意思,便又躺在炕上。一会儿想想未来见到新同学该怎么打招呼;一会儿又想爸爸的活计真辛苦,以后我可做不来。就这样东想想西想想,不觉在床上睡着了,直到妈妈喊我起来吃午饭,我才看到日头已经升得老高。

半梦半醒之间,妈妈把我从床上一把拉起来,半怒道:“你可真行啊,大上午都能睡着,我看你开学了还有没有这么舒服……”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用手揉了揉眼睛,便出门要往院子里的水管走。撇眼间,工人们已经围坐在水磨石板间开吃了,敏敏对我喊:“哥哥,快来吃饭啦!”我答应了一声,赶紧跑到水管前面拿水冲了冲糊在脸上的眼屎,然后坐在敏敏旁边,端起碗来吃饭。

工人们吃起饭来都不会细嚼慢咽,这其中我爸吃得最快,好像有谁和他抢似的,但又装了几分优雅,不同一般人饿极了吃饭时那种狼吞虎咽。这个本事我一直没学会,稍微吃快一点就感觉要喉咙就会被梗得打嗝。只听这几个大菜盆里面被筷子敲得叮叮咚咚乱响,不时还夹杂工人们咂一口啤酒之后的舒心赞叹。

妈妈问孙阿姨,“大妹,你们家敏敏是不是明天就开学了。”

孙阿姨还来得及说话,敏敏就回道:“俞阿姨,后天开学。”

妈妈“哦”了一声,又说:“那后天我把叶子带着,咱们一块去那个小学找校长?”

敏敏妈回说,“好哇!我记得敏敏前两年来的时候还要搞个什么入学考试,交借读费什么的,还有点麻烦。”

“哦!”妈妈不禁略略沉思了一下,“那要是考试考不行,还上不了了?”妈妈放下碗,看了我一眼,苦笑着说:“我看悬,他成天疯得跟野兽似得,那考试不在行得很哩。”爸爸半路插了一嘴说:“不行的话,让他在这儿玩几天,再送回家里去……”

我一听,心里盘算北京这边还没玩够,怎么能回去?刚想说“我不干,不回去”,对面杨毅叔正夹菜往嘴里送,接话道:“叶哥,河南农村的教育条件太差,哪能跟北京比?能在这读还是要在这儿读嘛!”

林向东一手拿着筷子,一手端了啤酒杯喝了一口道:“我说,叶哥,这事你听我给你说,要不行你就给人家校长送几条子烟嘛,千儿八百的事儿也值得搁这儿摆龙门阵嗦……”

妈妈听了几个人来回絮叨半天,没个正紧主意,便小声对爸爸说:“小柳家孩子不也在这边上学的么?不行回头再问问她。”爸爸点了点头便默默吃饭了。

我知道马上就要开学了,成天闲云野鹤的好日子算是要到头了,所以还是要抓紧时间在各处玩一玩。中午吃饭完,我便去大通铺找老舅。还没进门就看见林海高高个子,正倚着门拿着大竹扫帚掰下来的细竹条剔牙,见我来了哼哼唧唧地和我打招呼,手上还不住往嘴里来回杵。

进里边去,抬眼便看到林向东和老舅正趁着午休间隙玩扑克牌。两人都在林向东的席子上,蚊帐被高高地撩起来,中间挂着的小电扇带了个小尾巴,一圈一圈慢悠悠地转。林向东半躺在席子上,老舅侧身坐着,周边还放了两堆零钱。老舅见我走来,搭手把一张五块钱塞到我兜里,笑嘻嘻小声说:“来……来大外甥,拿好买糖,别和你妈说!”然后又自顾自地和玩起来。不一会儿,林海也走进来侧坐一边,笑着说:“磕巴,赶紧塞五块钱给我,我可看见了啊!”老舅笑着瞪了林海一眼。

“你……给我滚一边儿!”

我看这三个人一心在玩牌,只有杨毅坐在席子上靠着墙,两只腿交叉着直直地伸出来,手里拿了一本薄薄的书在翻来翻去,书上画着各样的黑白照片,旁边写着秘密麻麻的字。

“叔叔,这本厚厚的书是你的么?”

杨毅听见我问便抬起头来,看我正指着桌子边上的那本厚厚的书,便点了点头。

“你要看这个?你看得明白?”杨毅冲我笑了笑,“好,你去翻翻看。”

我转过身,靠着桌子抬起脚把那本又厚又破的《石头记》搬起来,抱到杨毅身边。我心想这里面一定画了好多画,可是随便一翻开,满页密密麻麻的小字就扑过来。我来回翻了好几页,这本书比《新华字典》还要厚,除了封面上画了人物之外,一副图都没有,靠后的部分还被扯得稀烂。我简直失望极了,又重头开始翻,看到光光目录就有四五页,每页上面都印了二十几个回目,一共有一百零八回,每个回目后面还有一副文绉绉的对联。

我信手翻了翻,什么也看不明白,又不好意思放回去。杨毅看我翻得无趣,还怕我把他的宝贝翻烂了,赶紧和我说:“要不你把它放回去,我和你说别的。”

我一听,赶紧把书合了,垫着脚放回桌上。

“你上几年级?对了,你学名,就是大名,叫什么来着?”他转过身来问我。

“该上四年级了。学名叫‘叶榆’。”我倚着他炕头站,一只手还不时地扣着他的那个破席子上的洞。

“嘿嘿,听说你妹妹小名叫‘阿梨’,那她大名一定叫‘叶梨’了?”

我呵呵笑到:“叔叔,你真聪明……”杨毅一听也哈哈大笑起来,也打趣地对我说:“谢谢大外甥夸奖!”他回头看到那几个玩牌的也要散场,就对我说:“你快回去睡午觉吧,中午我们睡会儿,下午去上工。”

这时舅舅正转身过来,摸摸我的头,说道:“大外甥,你杨叔可是大学生呢,你可得好好向人家学……”我正要出门往家里去,听见老舅这么说我也“奥”了一声。只听得杨叔笑哈哈冲老舅说:“就你嘴贫,有的没的瞎说,我要是考上大学还和你这泥腿子混一起,整的成天泥猴似的……”

我出了门,把那一屋的欢笑甩在后面,但是心里却存了“杨毅上没上没过大学”的疑问。

下午敏敏在忙着补作业,一直到快黄昏时候才露头。敏敏说杨毅有羽毛球,我们可以去拿球打着玩。我说他们在上工,要许久才能回来,等杨叔叔回来问他拿怕天都要黑了。敏敏一听便也皱了眉头,两只手在白裙子上扯来扯去。

可巧,这时候杨毅正拿着大空杯子往院子里进来,估计是回来倒水解渴。敏敏和他说要拿球拍玩,杨叔拍了拍一身石灰渣滓,说:“你不是知道在哪?门没锁,自己拿去。玩的时候离房子远点,球掉到屋顶上你们可自己去捡!”说完就拿着空杯子进厨房倒水去了。敏敏一听就赶紧跑大通铺里边,把两个球拍抱出来了,手里还抓着两个羽毛球。

我赶紧乐呵呵地把球拍接过来,和敏敏约定了中界,口中吆喝着要和敏敏对打。在河南老家我从来没玩过这玩意,刚拿到手里还有点小小的激动。我就着内心的小激动来回挥舞起来,但总是掌握不好击球的火候。要不是球还没落下来,我就急急地挥出拍去;要不是球快落到地上,我才反应过来奋力挥出去。总之是力气没少使,球倒没赢两个。

我在一边跑来跑去,像只上了发条乱窜的招财猫一样,一不小心还踢到地上石头,险些摔了一跤,敏敏两只手抱着拍看我这般捉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挥得一脑门子汗,又看见杨毅一手举着杯子喝水,一手撑着院门口的石头上大笑。心里想,竟然有两个人看我笑话,这球是玩着了,却玩了一肚子闷气。刚想把拍子丢到院子外面去以泄心头之怒,就听杨毅开口说:“叶子,我跟你说,你不要紧张,挥之前先看准球在哪……”

我听他一说,头也不回,朝喊了一声:“不要你管……”

他刚说完便转身出了院子,我还以为是他听见我的话生气了,自己也觉得没意思起来。敏敏一听我生气了,也不笑了,便默默让了我几个球。我和敏敏又玩了一会儿,只见杨毅叔背了自己的木箱回来放到一边棚子里去,又到院子水管池边来回搓手。

杨叔抬眼问道:“打得怎么样了,敏敏赢了几个球?”

敏敏看了我一眼,说:“没赢几个,哥哥赢回来了……”

我自觉球打不过别人已经很没面子,又承别人的情就更觉得过意不去,便不好意思地说:“我不会玩,老是捡球……”

杨毅听了,便把他那件半旧得工装丢在一边竹架上,走到我这边来要给我做示范。我退到一边,只见他穿了一件白色衬衫,右手握着球拍木柄,两个步子一前一后,半躬着身子把羽毛球抛起来,等球快落下来得时候及时一击,轻轻松松把球送到敏敏一边。敏敏看到球飞过来得正好,也急忙挥了过去。可能是有些紧张,敏敏把这个球打飞到半空中去了。

杨毅冲我说:“你看这个球就打高了。”说着,他纵身又把球轻轻地接过,然后又恢复到准备接球的姿势。这样来来回回和敏敏击了击球,杨毅动作一板一眼,流畅自然。他站在夕阳的余晖之下,身躯也不觉高大起来。我在一边看着他表演,不觉会心笑了起来。他笑笑看了看我,就把球拍丢过来。我一把在空中接过,调整了一下姿势和动作,学着杨毅的动作发球、接球,果然手熟了许多。

当下天色不算太晚,几个大通铺的工人却都早回来。二林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把装工具的木箱从草棚子里搬了回来。那林向东看到我和敏敏在打球,就冲敏敏呵呵一笑。不一会儿,老舅也背着工箱回来了。原来这群大通铺里面的兄弟今天是要“淬钻头”。淬钻头就是把用钝的铁钻头插到煤碳火窑里烧红,再拔出来用锤子锻打塑形,这在我们方言里又叫“铣钻子”。

我看院子里人多了,就和敏敏把球拍收了。敏敏走过来笑嘻嘻小声对我说:“哥哥,你现在一定能打得过向东叔叔,”她看我一惊,又偷偷说道,“她可是我的手下败将……”

院子最右边是一排简陋的棚子,棚子下面有几方小小的窑锅和横七竖八的一些杂物,平时极不惹眼。兄弟几个三两下就清出了一块空地方,我这才看到这杂物里面还放了几袋子煤碳。这煤炭大多是小方块状,比起一般的煤球来要显得厚实光亮。林海进厨房里用火钳咬了煤炉里一块烧红的煤球丢到那个窑锅中间,杨毅把袋子里的煤炭块子铲到窑锅里,把那烧红的煤球几乎全盖住了,登时窑盆里便冒出青烟来。老舅早已经从屋里牵出电线,又把一个鼓风机的出风嘴对准了窑锅下面的风洞。只见他刚把擦头擦在插座上,那鼓风机便呼呼地吹出风。不一会儿那窑锅里面积蓄的火焰在层层煤炭的掩埋下喷射出来,把一窑新煤炭烧得噼啪作响,火星不时四溅。

林向东赶紧坐到窑盆前面的砖头上,把几个用钝了的铁钻插到窑盆边沿。火炭呲呲地往外喷火,把铁钻的钻头埋得严严实实。过了一会儿,林向东左手戴了只破了洞的厚布手套,拿了一个曲面铁钳紧紧地咬住那铁钻子尾巴往外拔,那六棱铁钻的前端钻头被烧得透亮。随后他赶紧把烧红的钻头贴着一边小铁敦面上,右手持锤往那钻头上一通砸。一边不停地变换着钻头的角度,一边不停地往那钻头上敲,嘴里不时听到“哼哧哼哧”的吆喝。每一锤下去,泛红的铁皮火星也随之脱落,蹦到外面来。他要赶在钻头的红热散去之前,把钻头上的棱线敲出来,这样锻打后钻头在凿石头时自然会更锋利。林向东只穿了一个背心,几锤子下来也已经湿透,晶莹的汗珠挂了一脸,每一颗都透着莹莹火光。

“嗤——”林向东把锻打好的铁钻钻头慢慢浸入黑橡胶桶里,桶里盛满了水,一接触到高温钻头立刻呼呼啦啦变成一阵厚实的雾气腾出来。

我在外边勾着头想往里头看个究竟,不自觉就挨得窑盆近了。老舅一手把我提到旁边去了:“叶……叶子到旁边去,小心火蹦到身上……”

这几个人轮番上阵,不一会儿便把这铁匠活计干完了,个个都是汗流浃背。杨毅是最后一个,等他收拾完,暮色愈显,大家也都准备去吃饭了。

妈妈往外头端菜盆子,看我往那一小撮人里钻,就赶紧叫回来洗手吃饭。我听见妈妈在喊,便想丢下这几个人,往吃饭的棚子这边走。我一回头,目光越过了院墙,忽然看到女鬼的半个身子在铁路上,她正从铁轨的一端往我们这端踉跄走来。那女鬼还是一头散发,衣服也穿得残缺不全,手舞足蹈的样子登时把我的梦魇勾了出来,几乎把我吓惨。

我赶忙跑到妈妈身边,拉着妈妈让她看:“妈,你快看啦,那是就是鬼呀!我没骗你……”

妈妈一听我说赶忙朝院子外边的铁轨伸头看去,周边的工人听见了也纷纷走过来要看究竟。老舅笑笑说:“哪里有鬼?我看看……哦……那个疯婆娘你第一次见?”妈妈听了便问老舅:“这是哪里来的疯子?我怎么没见过?”

林向东回说:“我们在棚子干活的时候,看这女人一天来铁道上晃悠一趟,她来的时候俞姐你们估计是在厨房做饭哩。”这时,梁叔正在水管旁边把毛巾拧干说道:“是嘞,我那边常看到她。”

林海接话说:“我听那边工厂的人说,那女的男人在工厂里出了事,小孩子好像也被火车压死了,人就疯了……”

妈妈听了,把我拉到一边,又看了林海一眼:“赶紧吃饭了,别瞎说,要洗菜盆子了。”

林海呵呵一笑道:“俞姐,你急什么嘛?这饭还没吃哩,急着洗什么盆子。”

大家看了这个女人晃晃悠悠走过去,一会儿就丢了瞧热闹的兴趣,纷纷围到桌子上来吃晚饭。敏敏倒不怕这些,只是我又被这个失心疯女人吓了一跳,便感觉有些恍惚,脑子里一时总是她的身影。她还有家人孩子么?她也很可怜吧?知道了她不是鬼,却反而在心里这么替她担心。

杨毅喜欢听广播,白天休息时间短,一般会趁着吃晚饭的时间打开收音机,现在他的收音机又在周围响起了。晚间节目大多是白天重要新闻重播,或者是唱歌,相声等语言类节目。这个点恰好是晚间新闻。那些对外界新闻毫无兴趣的人,如老舅和孙阿姨,一直在专心吃饭。而一些无可无不可的中间派,如二林,妈妈和梁叔也对此无甚特别反应。只有爸爸,杨毅两个人几乎是边吃饭便竖着耳朵听。

男播音员说了一段之后,只听那喇叭里女播音员字正腔圆地说道:“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大家收听中国之声的晚间新闻。想必大家知道上世纪90年代,香港发生过数起重大绑架案件,案件主谋均指向一个人,那就是张子强。虽然香港警方一次次挫败张子强的犯罪行经,但是始终没能在香港将这个有‘世纪贼王’之称的张子强绳之于法。但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在1998年张在广东被捕,以非法买卖爆炸物罪、抢劫罪等被公诉,最终数罪并罚被判处死刑,团伙中除了一名嫌犯在港潜逃外,几乎被一网打尽。但就在不久前,广东警方在铁路警务部门的配合下,在列车上将化名为伍效强潜入内地伺机作案的该嫌犯抓获。至此,跨越世纪的张子强一案最后一名涉案人员已到案。经过广东省高院审理……”

“哔哔——”爸爸和杨毅正听得关键处,不知谁不知趣把汽车喇叭接连按响了几声。这一阵喇叭声在静谧的暮色中刺耳异常,大家都忍不住又议论起来,说一定是老板过来了。老舅便给林向东说:“哟,向东,今天你的狗耳朵可不管事哦!”说着大家也都笑了起来,林向东一听也吱吱呀呀和老舅打起嘴仗来,几乎没有一个人在听广播了,也闹得杨毅和我们没法听,杨毅索性把广播给关了。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