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蓉花芳菲尽 ——烙在外婆故事里的传承
题记:如果你不曾了解过自己的过去,就像一片树叶不知道自己是树的一部分,你就不会知道你是谁,你的血肉里传承了什么,你为什么是你。
我们家是没有什么正儿八经高悬于堂的家训的,连句俚语、口头禅都没有,什么东西都化在了平日里的柴米油盐姜头蒜脑上,是个极普通的家庭。父母对自己的人生并无什么规划,对我自然也不曾希望光宗耀祖,我是在田间坝头陪着风长大的,从小就不娇贵,也很独立。
家里从来过得也不精致,父亲不会给母亲买花送礼物,母亲也不好打扮讲究,至今父亲工作场合上需要的领带也是没解扣洗了就挂在那儿的,因为没人会系。我们家甚至对传统的节日也并不十分上心,母亲不会包粽子做月饼,他们也不会在过年时讲究很多的年俗,元宵节的自制汤圆,什么熬黄糖砸花生的,也只是出现在他们年轻的时候,而不是我的小时候,我只能是听个耳福。总之,我的家庭更像一个新式家庭,没有什么传承规矩,比如吃饭不得说话、家里有老人时要如何如何,也没有什么老味道,没有古色古香的家具或是老物件甚至没有招牌家常菜,就是一对父母带着一个孩子在过日子,一手一足一砖一瓦都依靠自己。没有仪式感,这就是我对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最直白的描述,仿佛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
然而传承却是一种追溯,家风也不是一句格言或是一则戒条,它是人一生的指引,是一盏生命里的灯,是长辈的智慧亦或是长辈的曾经,是他们言传身教的感悟,也是他们的谆谆教诲。先辈逝去了,但是做人的道理、生活的经验却在他们的故事里凝结成了后人的榜样与借鉴,更是后人那无限缱绻的思念。我的外婆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教给我们的就是人心的温暖,我们从她那儿传承来的就是不怕生活的苦难。
我们家的确没有什么可以镌刻的家训,但我们家却着不同于很多人的过去,而这些过去通通照进了我们的生命,无论是母亲还是我,我们对时代感悟很深,而我的家庭对坚韧和善良却诠释得很真。人们总说倒推三辈子,谁都是贫农,而对于我来说,倒推三辈子,我家是地主。我外婆就是地主的女儿,听母亲说外婆大概是生于四月份的,因为蜀地多产木芙蓉,所以就着眼前的事物外婆着近得了个名字叫花蓉。其实外婆家还不算什么,真正厉害的是外婆的继母,我的外曾祖母的娘家。谁都不曾想到,在外曾祖母家的老房地基里,经过了血与火的年代,我们还能挖到16斤乌金。我见过那堆黑腻腻的东西,在现在它们是闪闪发光的财宝,而在那时,这些东西是啃骨的钝刀。
外婆嫁给外公一是因为是亲戚,更多的是为了保命。因为外公上过私塾能写会算,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后来又被共产党抓了俘虏,在共产党的队伍里当了三个月的伙夫,后来一起被抓的2个人里另一个随了军,外公则领了三块银元穿着一身军装回了家,就是那身军装也亏了那另一个参了军的人做证,让别人多少觉得他是干过革命的,也才让他们在日后的日子里有了一丝存活的可能。
外婆的父亲,我的外曾祖父在土改斗地主的时候,终于还是被抓了,熬了些时日最后被活活折磨得饿成了木乃伊死了。外婆的境况也不好,因为外婆的牵连其实更准确的是外婆继母娘家的牵连,外公常常被抓着捆绑着游街,特别是文革时期,母亲小的时候,经常见人到家里来抄家,翻东西砸东西打人,年纪小小的母亲也被打过。那个时候,人性是可怕的,别说外人,就是自家的亲戚都是这样的,所以母亲历来要强,年纪稍大一点儿就开始抢着男孩子的活挣工分。听母亲说,那个时候外婆她们所经历的,真的可以用惨绝人寰来形容。我母亲的大姐养到八岁,得了痢疾,队里死活不许医,磕头作揖或是拼死一博什么都没用,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就那么死了。二姐才四个月大就夭折了,外公背出去埋,却被人抢了过来胡乱埋了要拉着他下地干活,黑夜里回来想重新埋时,却发现胡乱的坟里根本没了那小小的身躯,怕是被野物叼了去了。三姐也是得病不能医死的,直到我母亲活下来,才逐渐养活了4个女儿,我母亲也是在一片咒骂声中长大的。然而就是这样的生活,外婆却总是乐呵呵的,每一次她都会在哭过之后立马勇敢起来。被抄过的家,她又收拾得整整齐齐,甚至在文革后她还保留下了一本民国版的《圣经》(外婆信奉天主教,这本《圣经》和一枚小小的耶稣像是她的宝贝),外公被游街或是为了活命偷偷做生意被抓后挨打,每一次她都陪着,却从不让母亲她们看见。每一个夭折的孩子,她都轻轻地抱着给她们擦拭干净,无论怎样都会给他们穿上一身衣服。对于漫骂与欺负,她更是坚韧的活着。在那样的生存环境里,外婆仍然一心想要供女儿们读书,一个也没有落下,穷得叮铛响,拿命偷着做生意攒下的钱也要给母亲她们买玻璃糖,过生日的时候总会吃上一个鸡蛋。后来外公去世了,那年我才六年级,扒在堂屋的门框外看见她就那么一直守着外公掉眼泪,却一点儿也没有哭天抢地。我们从来没有听过外婆提过去的坎坷,即使是她老得很糊涂很碎碎念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听她说过,过去的事情都是从母亲她们那里听来的。
外公走了后,外婆就跟着小姨一家过日子,她什么时候都闲不住,忙里忙外。有几次我和小妹妹跟着她去买菜,我们两个走在前面,她一个人围着黑黑的围裙,提着一支小小的竹篮子,佝偻着背,小步小步的迈着她的脚紧紧的跟着。她常笑着说幸亏小时候她生母去得早,她这双脚才没被裹成小脚,不然现在什么都干不了了。小镇子里,只有小姨住的那个地方有台阶,还铺着青石板,露水把它们濡湿了,外婆总是走得很小心。我们跑着,她就那么跟着,一回头就能看见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的慈祥笑容,没有牙齿的嘴就那么瘪着也微笑着,40岁她就掉光了所有的牙齿,等有钱的时候,已经无法再为她按一副假牙了。到了菜市场,她仿佛认识所有的人,总是跟人打招呼或是回应别人,买了东西也不放进篮子里,就留在小摊贩那儿,空着手转一圈返程时再去拿,我总觉得她生活得悠闲而温暖,人情在她那里总是暖暖的,买菜这样的小事,在她的手里也能透着人世间的绵绵情致。
外婆去世的时候,我是最后一个赶回家的,见到我的那一天,她就走了。回乡的时候天下着很大的雨,家乡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多数都是老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抬棺的人,都是外边请的,外婆没有儿子,几个女婿也早已承受不了这种体力活了。因为宗教的信仰,家里是不请客吃饭的,但是顶着雨来帮忙的乡邻还是很多。母亲说外婆总是很善良,无论过去怎样,她总是善待别人,离乡十几年,她从来没忘了家里的亲戚,好多多年不来往的人,在母亲她们独立后,外婆也总是让母亲她们接济,哪怕是有难时搭把手,她从不恨谁,就连母亲都记得的过结,她也从不计较。她一生辛劳很是节约,从不让母亲她们给她置办什么,若要是置办了什么给她,她就要千恩万谢,总像是欠了子女们什么似的,因为她觉得自己终年长病,很是拖累后人。她过世时,却留下了四千块钱,一个女儿一千块…
外婆已经走了三年了,她留给我的总是一个瘦小而干枯的形象,但她却努力的打起自己的精神,从来不让人觉得她是一个受过大灾大难还饱受病痛折磨的沧桑老人。她也从来不可能将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她弯着的腰从来没有打直过,被岁月镌刻过的脸也是那样的沟壑纵错,小时候甚至不喜欢她拉我的手,因为会被她粗糙的手割得很不舒服,但她却永远那样慈祥安然的笑着,仿佛命运从来没有亏待过她。
我的外婆已经去世三年了,如同她的名字一样,她就像是一朵芙蓉花,开过了就谢了。而她也真如一朵芙蓉花一样,将苦涩却醒脑的气味弥散在了我们这个家里。如今,蓉花没了,芳菲已尽,然而我们将明白自己来至一棵盛开的芙蓉树,将永远流着同这棵芙蓉树一样坚韧而善良的血液。
一个人如果不曾了解过自己的过去,就像一片树叶不知道自己是树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