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小人物:面对命运的不公,你还是要好好活着
人的际遇,需要个人奋斗,但也有运气的因素。

《红楼梦》里有个丫鬟名叫茜雪。她的履历并不差。
荣国府的丫鬟,大多是自幼开始受到培养和训练,依据个人资质和表现,逐步得到选拔与升迁。
鸳鸯和琥珀都是贾母房内的大丫鬟,几乎是荣国府内最有权势的丫鬟。
金钏玉钏姐妹,加上彩霞,都是王夫人房内的大丫鬟。
紫鹃是林黛玉的大丫鬟。
素云是大奶奶李纨的大丫鬟。
翠墨是探春的丫鬟。
翠缕是湘云的大丫鬟。
袭人、可人、麝月都是宝玉的大丫鬟。
她们大多是各个主子房内的首席丫鬟,在府内级别都是一二等,是最能干出色,最有体面的。
茜雪与这些佼佼者同列,她们是一起成长,一起被挑选出来的,彼此是无话不谈的好友。
可以想象,茜雪的容貌、针线、伶俐,也是与她们类似。她也被派送到宝玉房内伺候。能进宝玉房内的丫鬟,水平都是不低的,甚至于,日后说不定还有晋升为姨娘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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茜雪首次出场是在第七回。周瑞要给黛玉送宫花,黛玉在宝玉房里玩九连环,抱怨说送来的宫花是别人挑剩下的。宝玉出来打圆场,问周瑞宝钗的状况,得知宝钗病了。
宝玉听了,便和丫头们说:“谁去瞧瞧?就说我和林姑娘打发来问姨娘、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说着,茜雪便答应去了。
宝玉很会来事儿,收到花的是黛玉,派的是他的人,却也替黛玉向宝钗母女问了安。他派人时并未直接指派,只问谁去。茜雪主动接下了这个活儿。
大冬天跑腿儿,并不是美差。宝玉房里一向差轻人多,丫鬟们偷懒余地较大,干活就没有那么积极主动。而茜雪马上答应了就走,说明她干活很积极实诚。
下一回,茜雪出场,是在宝玉从梨香苑探望宝钗病情回来之后。当时他正带着醉意,握着晴雯的手,跟黛玉讨论他写的匾额,同时又关心袭人睡下了没有。
此时的宝玉正沉浸在对几位美女的娇嗔和赞美中,温香软玉,莺莺燕燕。晴雯是荣国府第一美婢,绛珠仙子投胎的黛玉是宝玉的心上人,袭人刚与宝玉试了云雨。这一群美人队伍,平实的茜雪是不配加入的,她在忙着给宝玉倒茶。
茜雪捧上茶来。宝玉因让林妹妹吃茶。众人笑说:“林妹妹早走了,还让呢!”
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因问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
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她要尝尝,就给她吃了。”
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个齑粉,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她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她?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她几日奶罢了。如今逞得她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立刻便要去回贾母,撵他乳母。
宝玉因为刚刚李奶妈在梨香苑禁止他喝酒的事而不快,后来听说她还擅自吃掉了自己带给晴雯的包子,这会儿又听说她把自己的茶也喝了,立刻就少爷脾气发作起来。
宝玉的少爷脾气很少发,但发起来很大,而且全无征兆,难以预防,后来踢袭人也是这样,前一秒还在怜惜淋雨的龄官,后一刻就出手伤人了!作为一个平时胆小脆弱、且并不练习拳脚武术的娇气少爷,一脚能把人踢到吐血,说明他是往死里踢的。
这次也是,谁能想到,他刚刚还在温暖呵护晴雯袭人,这会儿突然就翻脸砸杯子了呢?摔碎的杯子和泼溅的热茶是否会伤到茜雪呢?他全不在乎。

倒霉的茜雪,别的丫鬟在宝玉那里就是撒娇觅宠百般怜爱,到她这里,只剩下了臭脾气。而且惹少爷生气的也不是她,是李嬷嬷,但殃及的,是她这条无辜的池鱼。
李嬷嬷作为宝玉的奶妈,连宝玉和袭人也不敢当场违拗的,她要吃茶,茜雪能有权力有胆子拒绝吗?
当宝玉问起枫露茶,老实的茜雪不敢撒谎;当宝玉质问她为何“这么孝敬”李嬷嬷,卑微的茜雪也无力自辩。
因为宝玉摔杯子惊动了贾母,或许是贾母为了给宝玉出气,总之,茜雪成了替罪羊,被撵出去了。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说毕,拿匙就吃。
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
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样坏了。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得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怎么样!你们看袭人不知怎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一面说,一面赌气将酥酪吃尽。
又一丫头笑道:“她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
李嬷嬷道:“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
这里丫头说的“带累受气”,就是指茜雪因为李嬷嬷喝茶引发宝玉生气,受到连累,导致被撵走。
可怜的茜雪,并没有做错什么,她一没有勾引主子,二没有奸淫狗盗,三没有顶撞上级,四没有偷懒耍滑。可是,宝玉房里就是容不下她这样的勤快诚实的女仆,他需要的不是这些。

后来被撵走的丫鬟也有不少,比如与宝玉调情的金钏,被诬陷是“狐狸精”的晴雯,偷东西的坠儿,被王夫人看不上的芳官,与表弟偷情的司棋……这些人被赶走,好歹还有个或虚或实的罪名,多少还有些被她们得罪的落井下石的人。可是茜雪什么罪名都没有,也没有得罪任何人,她就是一个本分的丫鬟,可是就这么斩钉截铁地被撵走了。
如果换了晴雯,宝玉生气,她会跟宝玉顶嘴撒娇,宝玉不敢惹她------她是他心里第一等的人;如果是袭人面临这种情况,一定会小心看他脸色,不会实话直说,哪怕扯谎说是自己一时口渴,把茶喝掉了,宝玉也不会生气。可是茜雪不会这些技巧,她是个真诚实在的丫头,不懂撒娇,没有情趣,看不出眉眼高低。
做奴才,只有忠诚老实勤快,是无法满足宝二爷的需求的。所以,当需要一个牺牲品时,宝玉选择了她。

要说冤枉,茜雪确实够冤枉的,依着晴雯金钏的脾气,就该死给他们看看,证明自己的冤屈和骨气。让宝玉终生活在后悔自责之中。
然而茜雪并没有,她不但活了下来,后来还在贾家败落后帮助过宝玉。
据脂评透露,“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昌(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可见八十回后,会写到宝玉遭难,那时到狱神庙里去安慰并救助他的,其中一位就是茜雪!
茜雪走后到抄家之前,宝玉身边还有多少旖旎风光啊?袭人解语,麝月篦头,晴雯撕扇,芳官夜宴……大观园里的浪漫享受,宝玉青春期的娇纵溺爱,茜雪都享受不到了。

但是,错过了金丝雀一样娇贵生活的茜雪,获得了更重要的东西------自由。因为得了自由身,嫁到了贾府之外,脱离了奴籍,她才得以在贾家败落后,去狱神庙探望宝玉。
晴雯说:“我一头碰死,也不出这个门。”
袭人说:“八台大轿也抬不走我。”
司棋被逐时,一步三回头求宝玉留住她。
金钏被逐后,哭天哭地,最后投井。
就连小丫鬟芳官,被逐后也是发疯一样非要出家。
总之,多数丫鬟,都深深留恋荣国府的浮华虚荣,一旦被逐,简直就不知该怎么过正常人的日子了。
可是自幼被当作体面大丫鬟培养的茜雪,却是说走就走了,出去以后照样过日子。
在此,不想说茜雪有多么缺乏奴性、多么伟大。她能在这么大的打击中挺过来,是因为她对自己的预期没那么高。
金钏习惯了王夫人身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虚荣,日后无论是给老爷做小姨娘还是给宝玉做屋里人,都是风光无限。晴雯袭人还有着给宝玉做姨娘的绮梦。司棋还想着日后能陪伴小姐体面出嫁。芳官如果能留在宝玉身边,也很可能步晴雯的后尘。
而茜雪呢?排在她前边的出色人物太多了,她看透了自己在这府里和在宝玉屋里的地位,所以她不指望那么多,也懒与人争。当丫鬟,她就踏踏实实当个丫鬟,勤快、本分,不挑活儿也不耍心眼儿。不让她当丫鬟了,她转身就走,不悲伤也不留恋,拿得起也放得下,不会因为人生道路突然被强行改变,就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
有人用别人的错误惩罚你,那是他们的错,你自己又何必要进一步为别人犯的错误买单呢?
贾府倒台,茜雪却没有作为罪家奴才被卖到,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按理说,茜雪对宝玉应该是有怨念的,从小服侍的主子,对别的丫鬟都那么好,唯有对她,说撵就撵,毫不留情。而且这么多年,宝玉也确实不曾对她有任何帮助和补偿,甚至连偶然的怀念也不曾有过。
可是等他落魄了,茜雪却主动来探望他、安慰他。时移事易,茜雪成了优越的那一方。但她不会怀恨宝玉当年的无情,不会趁机报复,哪怕冷言冷语也不曾有过。

茜是红色,象征绛珠;雪则代表了宝钗。失去茜雪,也暗示了宝玉失去了黛与钗。
宝玉房内四个丫鬟的名字,风(晴雯)花(袭人)雪(茜雪)月(麝月),表示了宝玉的浪漫生活方式。可惜这一场盛宴必散,从茜雪被撵走,就已经开始了。女孩子们会一个个离开他,茜雪是这征兆的开始。
浅薄娇纵、只知安享玩乐的少爷,终究承担不起泼天的富贵。茜雪先行一步离开,得以保全余生,而那些留在宝玉身边到最后的丫鬟们,反而多半结局凄惨。
而在茜雪这边,她的生命是有韧性的,并不像她的名字那样容易消融。人生路漫漫,总会碰到大大小小的委屈和坎坷,既然如此,不如把怨念和自怜留在身后,鼓起勇气,继续前行。虽说这一次你摔了跟头吃了亏,可走到下一个路口,说不定又成了人生赢家。茜雪的幸运,就源自她的豁达。错失了茜雪,是宝玉自己无福。

雨果说:“最高贵的复仇是宽容”。
灵魂的高贵,与性别、地位和外貌无关。在少爷宝玉面前,低微的女奴茜雪,展现了她人所不及的高贵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