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暖(五)
这是在寒冷的冬天里,生命的活力,却在这里正释放出火热的能量。寒冷并没有僵硬了人们的腿脚,似乎具有的弹性的走出了一溜沉重而短促的脚步。肩上一担土,两腿一阵风。只有在脸上冒着热气,才感觉出人们就为了工分在流汗卖力。一条腰带紧紧地裹住了身上的汗水,人们你追我赶,只盼夕阳西下。
到了收工的时候,准备回家的人们堆在猿人湾的风口处。一个个乏困的身子,立在队长跟前等待验收土堆。队长手里拿着个柳条圈圈,往土堆上一套,十分认真地量出土堆的大小,然后再告诉记工员堆数,自己一估算,就知道今天挣了多少工分。相互一比较,就暗自为明天做好了准备。于是,人们觉得压断扁担就是常事,并不稀罕。我担心,我的扁担压断,换上四姨家的那根厚扁担,为结实再垫上一条榆木棍子,担起来没有一点弹力,硬硬地压在我肩上,那我担起来,就不会有轻快的步子。
西梁头的‘脖子’上,已经掘进去好大一块。一弯高土,弯曲进去的地方,正是人们在这里,滚战了一冬天的猿人湾。没有任何理由,能说明猿人湾的原始痕迹。却是一处,显示人们意志力的地方。凛冽的寒风,火热的场面,猿人湾成了改造河滩的主战场。这里是继扬水站之后的又是一大举措。拦河大坝,直逼对面的荒沙滩。腾开了一弯冒着水眼的湿草地。折起圪楞,打成地块。取西梁头的土,盖住这些冒水的湿地,这些土,让人们肩担和车拉搬运到坡底,人工造地的举措是获得了成功。
一冬天,紧张而平淡的日子显得安稳了。只觉得几经触碰的心灵松弛下来,没有担心,没有害怕,深感岁月静好。
然而,看形势似乎并没紧张起来,但是看人们还是惊恐运动的再次动荡。本来已经松弛的心,再度提起来。晚上,队房子里又挤满了学习的人们,一盏冒着黑烟的灯,照着一圈吃着旱烟袋的人。昏暗中,烘托出一个个模糊的面孔,挤在炕上的人,不时摸去烟雾熏酸的眼泪。看人们只是心绪懒懒的抽烟的,打盹儿的,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多少天来,人们就听着无关自己的事情,怎么听也涉及不到身边的哪个人,就是天天听念念报纸。
让我惊奇了,读报纸的人,竟然是我被‘重用’,显然我得倍加用心,他们只是召集人们来稀里糊涂的听我念报纸。一心想着多挣工分才是正事。没过多久,人们就天天变成了散乱的脚步来应付了。这时候,人们警觉的神经就松弛下来了。
心一踏实,便有想法。我们惦记在心的是窑的门窗。那两间窑似乎开着口,在张望光阴的流逝,一路寻去,冷暖更替。等待果然落空。想住新窑的愿望,让我们又失落了,隔些日子,就过来看看那空洞的窑,一走开,总还是留下一院的寂静。
父亲从楦起窑,就在心里搁放着窑门窗的难题。而如今还是与窑相看,当初楦起窑的那点喜悦的安慰,成了这时的一种负担。想安门窗的念头,成天缠绕着父亲惆怅的思绪。不管怎想,这门窗总能安上,但不知道要等待多久。我知道妈妈有个主意,想问亲戚们家,寻点能用上的木头,可真正要张嘴时,总是一拖再拖的往后推,虽说人穷志短,但是口还挺贵,越穷越怕人给个难堪。
一天清早,父亲或许在凌乱的思绪中理出一丝希望,便看出了父亲那愁苦的神情,换作一脸的欣喜和妈妈商量。父亲说,‘我想到一个人,我想跟他张一嘴。’妈妈问,‘是谁了,’‘那肯定又是你教过的学生了。’‘对了,听说这个学生在当公社书记,’父亲说,‘这会儿只能跟学生能张开嘴,给别人张嘴,你想也不想。’只见父亲说得有点动情。他拿起烟袋,猛吸几口,看着我妈妈说,‘我也想好了,就我这张脸,这两间窑,是学生们帮衬得楦成了,这门窗还得找学生们帮。’‘为难点儿,还是求学生们帮哇。’父亲清楚的知道,按说不应该再去麻烦那些曾经的学生们,可事到如今,迫于无奈的父亲,还是凭他的张老脸去找学生了,临出门,他是满眼的羞愧神色。
父亲走得还是去兴和的那条山路,出门过河,就是沙滩。沙滩的尽头,依旧还是一派暗淡色调,北山迷蒙在眼前。说句实在话,父亲这辈子,注定要走几回这条路了。出门往北一看,每回都在发愁,多少回走在这条路上,都是满腹的心思。父亲在家数日琢磨,要找那个正在当书记的学生。那学生曾有一句话,至今暖在他心里,那学生说,‘老师,有困难你说话哇。’这句话在他心里放了十多年了。那一年,正是自己的命运面临绝望的时候,走在与教书彻底告别的途中。路遇这位好心的学生,师生的情感似乎在这他们身上还留有余温,凄凉中的相遇,给了父亲一点暖意,让他失落的心境里获得了一份安慰。如今他是循着那句暖在心里的话去的,去山后头的五道沟,一个在早给他留下话的地方。
一路向北,翻过山就是五道沟,路并不远,却觉得陌生。父亲是揣着那句暖心的话,一路向北走去。还没有褪掉冬天的颜色山峦在渐渐清晰,父亲迈得既是犹豫,又是匆匆的步子,他爬上了山脊蜿蜒的山路。父亲觉得,这是走了多少回的路了,竟然觉得陌生起来,最不愿意回想当年那落魄的日子,那是自己最痛苦的日子。几年一晃,就过来了,就好像是蒙头睡了一觉,做了个怕梦。
五道沟,在父亲眼里是个绝好的地方。这里似乎阻隔着外面的世界,除了几声狗叫,再无别的声音。周围的群山,在这里规避出一处僻静和安逸,看似几条羊肠小路,缠绕在沟畔避风的土坡上,其实那条条小路,连着得是各家各户。不是几声狗叫,还真的看不出黄土沟壑,杨树杂草,围拢着的是房舍。父亲顺小路走到沟底,突然几条狗从坡上冲到跟前。父亲是从来不怕狗的,弯腰取石,棍子一挥,那狗绕开远远的狂叫,有人出来了。一问,要找的学生家,还在沟里头住的。沟尽头,独一家,那便是那学生的家。
父亲带着几分汗颜进了学生家,学生的热情相待,仿佛一股暖流浸满全身。多么亲近的话语,多么真诚的相待。过往的师生情谊如风吹来,还留着记忆中的那份情感。面前的学生,曾是那个大冬天光着脚的孩子,手冻得像馍馍,还在刻苦学习的孩子。‘老师这回能来了,就多住几天吧,我家不缺吃的。’学生大方地说。而后,他领着父亲走出院子。看他的院落与周边树木和地块。有一种惊奇,真让父亲无法相信,学生随手一指,院子外面的大沟上下都是他家的树,周边的小地块围住他家的个人天地。咋能相信,在这普遍贫穷的年代里,居然在这深山沟里,还有荒野中的富足。这里的山谷和悬崖,给了他们一种前世今生的安宁,在相对的封闭的偏僻中,他们在享着这块自由的个人天地。
父亲惊叹,这真是看到了奇迹,这简直是命运的安排,让自己冒然撞到这里。细想不对,这或许是要经长时间的等待。‘老师我看你那窑的门窗的事,就靠给我了,’‘再过几天,锯上两三根树,找个车,送回去。’学生的一句话,说得父亲的心怦怦跳,陡然冒出那两间窑有了门窗。在学生面前,似乎让自己羞愧的低下了头。学生满口答应,给几根他自家的树,让父亲无法表达谢意,只有感动的眼泪,一次次涌出。真没想到,学生能在困难中帮这一把,实在是难能可贵的相助所难,更何况,这时候有谁还敢和你接近呢。同是人啊,就有帮人的,更有害人的。人的品行,就要看在做事上的不同了。一切都会摆得明白清楚,咋不念他累积福报,福及子孙呢。
正是种下地的时候。没多几日,大皮车就给送来了满满一车锯好的木料,学生还给了两口袋莜麦。父亲端看着卸下了一堆木料,新的和旧的,粗的加细的,已是泪花闪闪。只觉得,世间真正让人感动的事实摆在面前,任何感激的话语,也不能表达这难忘的恩情,学生做出了令人动容的慷慨相助。让父亲又一次获得了惆怅和焦虑后的平静,心灵在领受了学生的温暖抚慰后,觉得自己这辈子,还能遇到这样好的学生。
整整一个夏天,我为养好几窝兔子忙活着。年轻气盛的我,却把心思全用在这不起眼的养兔上,生活并不能把我拘谨在枯燥的日子里,我愿意折腾一些与过日子有关的事情。一次次钻进狭窄又憋屈的兔子窝里,却使我脑洞大开。尽管在这弥漫着熏眼的臭气,想得是住新窑的愿望。在眼下并不值钱的兔子跟前,我费尽了心思,琢磨怎么再垒一个兔子窝,多养活一窝兔子,就能多卖钱。卖了兔子,就能顾木匠割窑的门窗了,没门窗的窑,哪有家的意思呀。
我想在紧靠着窗根底,再垒一个兔子窝。可我几回担心大叔叔不让我垒,这大热的天,那臭气一定能窜进大叔叔家里的。我边垒边看大叔叔一家人的脸色,他们并没管我,却让我惊奇的是,他们竟然挨着我垒得窝,也垒起兔子窝来。这下我就放心了,并且给大叔叔打个下手,帮他干活。没过几天,二叔叔家,也在窗根底垒起了几个兔子窝,这样一看,进院首先看到得是,窗台下的一排兔子窝。那一溜黑乎乎的正房,还没有兔子窝显眼。两家叔叔的孩子们,全都在兔子窝上面玩耍打闹。我觉得,往后这兔子窝上,还真成了孩子们摆家家玩耍的好地方了。这样一来,全院就感觉不到能有兔子的臭味儿,即使是阴天臭味最熏的时候,都认为是天气的原因了。
靠窗台垒窝的好处多。那窗台的青砖,挡住了老鼠的扰害。还能利用窗台做一面墙,但要躲开房檐的雨水。真正能利用的空间,只有一尺来宽。用几个炕板子,围拢起一个长坑子,在上面简单搭上几根棍子,就是一个窝。从六只小兔一出窝,我就把它们放在里面,还很宽松的。我每天从地里回来,给它们添上新鲜的草。看它们一个个竖起身子,抢着吃草劲头。
两三个月后,窗台让兔子尿白了。窝里的草垫得老高,兔子长大,窝就小了。我坐在炕上,就是隔着半截窗台,抬头低头兔子都在我的眼里。在夜里,我也能猜测出,它们在吃草或是追逐打闹,我半夜起来给兔子拉架,成了常事。我知道兔子到了会打架的时候,就是卖兔子的时候到了。
我要卖兔子,得起了个清五更。天阴沉沉的,只觉得,好像有湿凉的雾雨。妈妈已经给兔子拌好了食,我正在迟疑,这该喂不喂,父亲说,‘喂吧,张罗起了,雾雨下不大。’两碗糊糊拌糠的食,兔子吃了。少说也能有二斤分量添上了,这是卖兔子时必定要做的。这时候,我有一种不舍的心情,不愿多看它们一眼,甚至已经忘记我今天该做的事,只盼望大雨,很快就来吧,下得我们没法出门。我真不愿意把它们一个个抓来起,放进筐子里头,还真不忍心卖它们。
我还是担着兔子,天还黑黑的,就走了。走进满天满地的浓雾里。我的四周,静得只有自个的脚步声,湿漉漉的露水,已是半裤腿的泥水和打滑的布鞋。这阵子,我顾不得在意自己,而是操心筐子里的兔子跑丢。天还未大亮,就到了大营盘村上,十来里的路程,仿佛几步赶来。到了地点一看,供销社的门口,早就坐了一溜人。只见远远近近的人聚在这里,一个个都手捂着筐子里的兔子,焦急的等待着供销社开门。
清冷的街,湿漉的雾。人们在湿冷里哆嗦着身子,眼睛全都盯着那个收兔子的门。看去似乎觉得人们满是焦急的声色,却是相互没有言语,一个个抱着烟袋使劲吃烟。等到雾散,太阳老高了。收兔子的门懒懒地开了。一霎时,人们不知道是哪来的精神,猛一下,一起涌堵到大门口。我被这瞬时的骚动裹卷进去,一打听,果然有让人们担心的消息,听说来了不多的兔笼子,收满这些笼子,就不要了。那大清早的等待,就完蛋了,我没法知道,这兔子能不能卖了。
一阵紧张之后,筐子里的几只兔子,变成了握在手中的几块钱了。回来的路,我走了整整一前晌。空着的两个筐,放到一起,扛到肩上都觉得压膀头。或许是一天的劲头,全用在了大清早。兔子一卖,心完全就疲沓下来了,疲沓得我两腿无力。走到新平堡,觉得肚子实在是饿了。心想着,买个白面圈圈吃哇,想吃的欲望,让我不由地走进了供销社。当我的手就要掏钱的时,忽然一阵心慌,我觉得自己正要偷吃,这是不是要做对不起父母亲的事,羞愧的我,还是离开吧。看了一眼白面圈圈,咽下了口水,忍一忍,走开了。
有时候,心中的焦渴,往往是一种滞后的迟疑。当我们要着急割窑门窗,那知木匠来一看,他说木料不干。要等到明年春天,才能割门窗,那就等着吧。也许不必纠结于当下想住新窑的事了,这样苦苦的等待,不就是为了心中的那份甜美。真正就是一点点愿望,都会领悟焦渴的滋味。光听着人们院子里木匠的拉锯声,便让我心中贮满了希望,这拉锯声,我们却还要等到明年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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