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丨你是否还在江湖中颠沛？
陆游像
（一）踏雪
雪，一直下，马背上的老人咳喘连连。
“吭……吭吭吭……吭吭”，一阵劲雪刮过，老人呛住了喉咙，本就单薄的身体这一咳嗽震凉了整个胸膛。
“老爷！不能再骑马了！您坐到车里吧！”老管家听到咳嗽声再也忍不住了，顶着大雪从马车上跑下来，雪花将眉眼遮盖，这才让陆游没有看见他抑制不住的泪花。
“我不坐车，你也不用劝，跟着我……走就是了！吭……吭、吭。”
年已耄耋，秋来重病，抗金无一捷报，三年前辛弃疾抱憾而终。陆游近些日子话更少了，跟随他几十年的老管家也有点猜不透他的心思。今日早起，便是飞雪遍地，不知怎的，陆游执意出行，不说去哪，也不说做什么，儿子、孙子如何劝说都毫无用处。管家只好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佣人，驾着马车跟在身后小心伺候。
到底是老管家了，料想强劝无用，换了个说法玩笑道：
“老爷，记得您说过，八岁那年，大雪近十日不停，这在南方是百年也罕见。那年隆冬，您和几个兄弟好一通玩闹！今年这大雪也是蹊跷，您何不带着几个年幼的孙少爷出来，好一享天伦之乐啊？”
“哼，一享天伦？你啊，不就是想问我为何什么也不说，执意要出来嘛。”近来几日，山阴的天，阴沉沉的，连陆游自己都没想到，竟在这大雪时日，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老爷，跟您也有四十年了，什么都瞒不住您。”
阴风嘶吼，陆游双目紧锁，环视左右，视线越来越远。
“我八岁时，尚能肆意玩乐，孙儿们不行啊。你往东北处看，稼轩登上的北固亭就在那个方向。而站在北固山上再往北看……”陆游哽咽了，苍老的双手渐渐攥成铁拳，颤抖着，颤抖着，还有颤抖的声音：
“那应是我大宋河山！”
“老爷！老爷！快快快，抬上去。这……这……这冬天，怕是过不去了！”管家甚至没有时间哭泣，冰天雪地哪有什么捷径可走，赶着马车，担着陆游，逆行、颠沛。
（二）梦回
“陆公自入秋后身子一直不适，怎么能由着他下雪天骑马呢？”一直给陆游瞧病的周郎中也有些责备之意。
“是，是，是我们疏忽了。父亲近来何止身体不适，情绪更是低沉，寡语少言。今日不知为何偏要踏雪，兄长和我都劝不住了，只好让王管家陪着去了。还是……周郎中，又劳宁费心了。”父亲外出病倒在陆子修看来不算意外，他向来孝顺，此刻，除了赔不是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三少爷客气了，陆公啊，操劳一生了。还有，三少爷，这次……跟您实话说，给陆公看病也有年岁了，这个冬天怕是难呐。刚一立春，我就写信给师兄，想让他来看看陆公，师兄医术颇高，只是这兵荒马乱，至今没有回音，周某对不住陆家的恩情啊。”
陆子修安慰道：“与您一家相遇蜀地，亦是我陆家幸事。生死祸福皆为天意，周先生言重了。您给父亲瞧病，凡事亲力亲为，陆家甚为感激。这个冬天……我们兄弟几个，早有准备。”
房中的交谈声弱了，陆子修送走周郎中后，带着儿子陆元廷守在陆游床前，寸步不离。
“去过，我去过了。”昏睡多时的陆游突然梦呓。
“爷爷！”陆元廷听到后立刻转向陆游，正要起身，却被父亲拉住了袖口。
“元廷，爷爷近来甚少说话，此刻怕是有话想和重要的人说啊，别打扰爷爷，坐下。”
父亲制止后，陆元廷也不好再说什么，眼中满是担忧。
“琬妹，我去过了，四十年了，沈园春色如旧啊。你在天堂不知也有沈园可游？”比起雪地的哀叹，陆游此刻的语气温柔了许多。
“到底是我对不住你，遥想新婚时你我吟诗作对，找遍整个大宋，也没几个有你这般才情的女子了。造化弄人啊，偏偏让你用这才情与我在沈园的青墙上写什么，诀别词。前些日子，我又去了一次，那园子的紫藤萝，甚美，藤蔓与花朵萦绕不绝，我一看见就想到了你……”陆游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陆元廷也慢慢记起了陪祖父春游沈园的情形。
“皇上，老臣有事禀奏，您可否一听啊。”陆游的声音颤抖了起来，却又字字铿锵。
“皇上，老臣一介书生，抗金之战事不曾亲历。二十多年前，臣在大散关半年时光，算是唯一一次北上抗金了。如今国仇家恨，可咱们大宋还有许多文臣武将玩忽职守，目光短浅呐。那时，大散关已被收复，要塞既夺，应攻长安。可惜王炎畏权，用人无方，功亏一篑啊。陛下，臣老了，可大宋不能再一隅偏安下去了。古有卧龙先生言‘亲贤臣，远小人’，亦是老臣之请，万望陛下三思。”
“父亲，您都重病不起了，这朝廷的事，能不能别再挂念。”陆子修在一旁听得难过，既委屈，又心疼，竟和陆游对起话来。
“稼轩，连你也先我一步，去了。”此刻，陆游眼旁，泪痕不断。
“稼轩，你我忘年之交，你小我十五岁，怎狠下心来让我送你西去？遥想第一次相遇，你是何等热血的男儿，手持利刃，在北伐阵营中恨不得第一个冲上前去刺破金兵。第二次相逢却是两鬓斑白之时了，你我绍兴一会，相见，恨晚呐。你还想着给我修缮住处，有什么可修缮的，你可曾有一刻因为住处优渥而高枕无忧？你我是一样的命苦，就这么盼着，盼着，盼到自己闭了眼，都没盼出个结果。”
陆元廷在身旁听了许久，不知何时，握起了祖父的手。
（三）示儿
雪停了，终于露出几丝暖意。
陆游醒了，醒来时看到他最喜爱的孙子陆元廷一直握着自己的手，欣慰地笑了。
“元廷，把你爹，伯父，叔父，你几个兄弟，都叫来吧。”陆游此刻，十分平静，而陆元廷最怕的，就是这声嘱咐、这份平静。
“那日大雪，我执意出门，是因为……梦到了稼轩。”陆游今日终是说出了原因。
“稼轩有几首名作，为父也常给你们说起。‘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世道荒唐啊，堂堂七尺男儿，想拿起剑，精忠报国，只能在梦里？我梦到了稼轩，一盏孤灯下，反复擦拭着自己的剑，然后登上北固山，奈何，无处可用啊。”
眼看陆游越说越伤心，陆子修接道：“父亲，辛公不但是忠贞之士，更是您的忘年知己，他泉下之灵，也不愿看到父亲这般难过的。”
“可是，只有他稼轩不愿，又有何用？我何尝不是只能在梦里过一过那杀敌的瘾，等一日梦醒，眼前全是黯淡。”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此刻，陆游靠着床柱，气若游丝，任凭眼泪拍打，吟着自己怅然而做的诗。
“爷爷！您别难过，养好身子，等开春了，孙儿再陪您去沈园！孙儿也喜欢沈园的春景。不仅是沈园，等天气再好些，咱们继续北上，去泉城，去辛公的家乡，再调头向东，直入都城汴梁。爷爷，您愿和孙儿同去吗？”陆元廷不愿再克制下去，他再一次握住了祖父的手，他怕祖父没有时间听到自己的心愿。
“好孙儿，爷爷当然愿意了。去之前，爷爷还想送你们一首诗。我知道，我已经写了太多示儿诗，训诫你们踏实做人，踏实做事。雪晴之日，再作一首，岂不快哉？”
陆游的声音越来越小了，陆家老小跪直了身子等待陆游的训诫。
“死后原知世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陆游看着这满屋的儿女，眼神虽混沌，却还透着犀利的光，照在每一位陆家子孙身上。陆游说完，渐渐合上双眼，陆府上下，被哭声淹没。
“陆游，陆游，务外游而不知务内观。父亲望我内外皆参，可谁知这‘游’字，在我身上，却也是一生颠沛啊。”
（四）流离
“爹，儿子要出征了，让儿子带上一本爷爷的书稿吧。”陆元廷整理好行装，拿起一本不起眼的书稿，他只是想把祖父带在身边。
“你这一去，也不知多久能回来，更不知要去向何处。爷爷颠沛一生了，你还想让他流离不安呐？”，陆子修似乎不愿父亲的任何一点遗物离开身边。
“我这一去，说不定就能越过长江，爷爷虽又要颠沛了，可那是爷爷最想去的地方。”话完，陆元廷便将书稿放进胸膛。
陆游孙，陆元廷，为抗敌奔走呼号，积劳成疾而死。
曾孙，陆传义，与敌势不两立，崖山兵败绝食而死。
玄孙，陆天骐，战斗中宁死不屈，投海自尽。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