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的父辈
(一)
在媒体这一行做多了,看新闻总会有点“职业脑”,就是对社会抱有深深的责任感,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个小太阳,发光发热驱散这世界上所有地方的黑暗和严寒。
我的朋友小张就是这样。作为一个兢兢业业做了几年内容的媒体人,作为一个90年生的热血年轻人,小张在颜色事件还未出定论的那几天,努力的在通过自己的一次次转发和评论操作来扩大这件事在吃瓜群众和键盘侠心目当中的影响。
从朋友圈到微信群再到微博评论,小张一个都没放过。多年的媒体工作经验让他明白:新闻都是有时效的。看看一年前的和颐酒店事件如今还有多少人记得?家门口的如家宾馆照样在光棍节那天早早爆满!但这一次跟往常不同,我们真的不能再忘记了。起码我们多记得一会儿,犯人和坏人就会有被严惩的可能!
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的小张每天都不厌其烦的这样洗脑自己,然后再竖起饱含对社会的热忱的食指点进一条条微博热搜里,左手ctrl+c,右手ctrl+v,熟练的刷起老三套来。“借楼借楼借个楼。”
可热心的小张今天吃了灰,在事情发生后的第四天,他的“楼”终于也地基不稳,窗户下围满了反对的人群。“怎么哪儿都有你们啊?”“太影响观感了。”“你关心的事在你看来是大事,我们关心的事在我们看来也未必是小事。你这么做合适吗?”
小张像被长鼻子巫婆困在塔楼上面的莴苣公主,将一头秀发搭成的梯子收起来,居高临下甩出几句。“刀扎的不是你你不知道疼!”“有一天你的孩子也被这样对待你就不会这么冷漠了!”“跟这种人真是没法谈!”在网战群儒后,小张一脸不快的从屋子里走出来。他的父亲正在客厅里看报纸,看到面带愠色的儿子,便把那副黑框老花镜向下一推,从报纸后探出身来,关切的问他怎么了。
小张太委屈了,强烈的倾诉欲望让他把整件事全都说了出来,包括颜色事情的始末。但他爸的表情始终没有什么波动。末了还告诉他:别总整这些没用的,没事多看看xx联播,知道一下我们国家又发生了哪些大事。
小张真气了。xx联播是什么呀?不看不看,那都是给公务员和高考考生圈知识点用的。打开就是假惺惺的粉饰太平,我国形式又一片大好啦什么的,看多了会被洗脑的哇!不看不看,虚伪虚伪,不如上起点小说网。
小张和我说了这件事,他说他对自己的父亲真是太失望了。他作为这个国家的一员,这个国家的一份子,国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可以漠不关心?这种冷漠和自私岂不是助长了恶人气焰?不知道他天天的报纸看到哪里去了,思想怎么可以如此迂腐?
不仅仅是小张的父亲,我们国家有太多的父辈在面对那些传的人尽皆知的社会恶事时选择性失明。当你把今日头条的时事热评那一版装进你的脑子里,并让它充斥在你的生活中时,父辈们的圈子还是那么小而稳固,养生秘诀,鸡汤和广场舞时刻表摆脱不了父辈们圈子的引力,就像群星自有恒定的轨道。
他们似乎只愿意关心和自己切身相关的事,而不在乎穹顶之下又闻几处哀嚎。他们说“老了,折腾不动了。”然后安慰你:知道这世上再多不平事又有什么用呢,一切总会过去的。可你一定不会听,你可能还会反唇相讥一些过激的话语,直到他们对你“虚伪”和“自私”的评价全盘接受。
可你明亮的眼睛,却恰恰来自于他们。
(二)
我从不敢对“我们正生活在最好的时代里”这句话有任何的苟同。但我必须承认,我们的时代较父辈们的时代,或许还算是好的。
60、70年代出生在地主或是知识分子家庭里的孩子,大多都被迫害过,我的父母亲历过那段黑暗的历史,但在我面前都心照不宣般的避而不谈。只有我偶尔和他们讲起我看的某某书里出现了类似的情节,我妈便才会轻悠悠的感叹一句:哎,文革真是太害人了。
然后她又说:你再别跟我讲这种事,我不爱听。
后来她说了一件事,说她那时不到十岁,全家人在冬天里坐在一个三轮车上往其他地方逃难,因何逃难自不必问。她记得那是个腊月,下雪天,她穿着大棉袄脸还是冻的红扑扑的。她饿极了,手里拿着一个冻硬了的白面馒头使劲的啃着,过路的人看见了,一伸手就给她打掉了,还把他们的东西都扔到地上死命的踩。
然后她不说了,突然就不说了。她说,你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呢,都过去了啊。
我的父母应该算是比较幸运的那批人吧,他们对那个时代的印象其实也远没有他们的父辈深刻。
我朋友的爷爷是个高级知识分子,书法写得好,会写文章会作诗,会给人鉴赏字画,年轻时在他生活的那一带文艺圈里,算是比较出名的文人了,身边总能聚集起一大群志趣相投的人。
然后,呼啦一下,这世道说变天就变天,树倒猢狲散。四人帮和红卫兵来了,该打的打该砸的砸该烧的烧,那么多值得珍藏的好东西,一夜之间,全没了。
东西没了不要紧,可他爷爷从此便落下了心病,到老了没事还问问自己的小孙儿:我这一生不偷不抢,没做过任何坏事,因何遭受如此迫害?
文人的心性本就较一般人敏感,他爷爷更是这辈子都没拗过这个弯来,在我的朋友很小的时候便驾鹤西归了。
如果时间是个多维怪物,而我们正处于它肉体的某个切片上,那么将一切剥离开来,我们的时代肯定不是最好的时代,而他们的时代也不会是最坏的时代,但我们都在这乱世中,都有各自的艰难。
(三)
我还给小张举了我父亲的例子:我父亲年轻时有一次跟朋友出去喝酒,旁边桌坐了个特水灵的姑娘,三人相聊甚欢,搁到现在就是正要交换微信号的时候,进来一位纨绔子弟,一眼看中了这姑娘,也恬不知耻的上来搭讪。姑娘不高兴了想走,那纨绔子弟居然跟过去还耍起流氓,他朋友起手一个酒瓶子就砸在那人的狗头上了,我父亲应声而起,俩人对着倒地的纨绔子弟一顿拳打脚踢。
然而他们揍的那个人,居然是某达官显贵的独子,俩人在拘留所呆了一段时间不说,出来后我爸的工作也没了。当时我爸是机关某位领导的秘书,赚的多,还体面,用现在人的话来说,算是摔烂了个金饭碗吧。
那个时代人的性子基本都烈,也有风骨。媒体工作者们更是不会像现在这样,为了喝一口流量的奶什么令人发指的违心内容都写的出来。对了就是对了,错了就是错了。我说小张我父亲是这样,你的父亲在年轻时未必不是这样。你真正了解过你父亲的少年时代吗?
他们不是没吃过苦,更不是见识短浅,他们可能玩不转手机电脑,不知道什么是浏览器,需要你来帮忙下载他们爱看的抗日神剧。可人心这东西他们远比你看得透,虚与委蛇的事情他们见的也的确比你多。
没有人愿意失明啊。他们也曾和你一样对当世悲愤,一次又一次伶牙俐齿的质疑与反抗,可最后他们真的不愿再说了。因为没人解答他们心中真正的疑窦:这个世界留给那些热血的人的东西,除了失望和失望,还剩下什么呢?
当年轻人们最后满眼失望的明白,一腔热血填不饱肚子,而把自己烧尽了发出的光,也不够让一个孩子取暖。当新的日轮升起时,他们还要苦着脸咬着牙死撑。“明天我还要去邻居家再多借点钱,因为我的孩子哭了一整天,一直闹着要吃饼干。”最后这些年轻人们摘下了眼镜,收起了报纸,蹲在池塘边上,统统给了自己两拳。
(四)
有一天,你的父母们突然长大了,因为他们有了你。在有你之前他们要负担的是一个家庭,两家父母,现在又添了一个你。
我不愿意对他们“失明”的双眼指手画脚,而我在很老的时候看到我孩子的眼睛时,我一定会想:“如果年轻个二三十岁,那便会是我的眼睛吗?”
这个世界上每天发生的那么多事,不是一次振臂高呼就可以解决的。甚至不是正确的大多数人振臂高呼,团结起来就可以解决的。
我是这世界的一份子,可这世界却从不因我的发声而转动,也不会因我的沉默而改变。这种感觉真奇怪,让人永远无法习惯。
可我后来还是想明白了,这并不是因为我不对,也并不是因为我没有站在真理、道德和良心的那边。
有结局就好了。因为很多事情的正反两面并不是非黑即白的,而是一个黑,一个更黑。
长夜漫漫,总会失明,那些惧怕失明的人,最终只好紧闭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