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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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安平,你在干什么,不就九百三十块钱吗?你赔给他不就完事了吗?搞什么?还嫌家里不够乱吗?
不,你不懂,不是钱的事。
周老师,别激动,你先下来,这钱不用你给。
不是钱,不是钱,不是钱的事。
周老师,你先下来,我们再商量,好吗?
商量什么,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了。
妈,对不起了。孩子,再见了。
“砰”。
周老师……
周安平……
一、
“周老师,上班去啊?”
“啊,上班去。”
“这么早,辛苦的。”
“没办法,你也早啊,这是去……”
“哦,我去菜场买菜,早点,新鲜点。”
电梯门打开,周安平忙朝外走,秃顶老头也跟着往门口走去。老头看周安平背着单肩包朝小区门口走去,有点诧异。
“周老师,你不开车?”
周安平没有回头,“啊,不开车,”他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借着躲避电瓶车跑了两步,声音也轻了一些,像是解释,又像自言自语,“坐公交车去,也方便,还环保。”
老头跟了几步,发现跟不上周安平的脚步,索性就慢了下来,晃晃悠悠朝着小区门口走去。
“死老头,你瞎问什么,哪壶不开提哪壶。”老头身边染着棕红色头发的大妈拍了一下他的手。
“啊?怎么了?”老头愣了一下,老伴经常在小区广场跳舞,消息灵通,肯定是周老师家里发生什么大事才会这么说。
周安平走得很快,走出小区门岗,转了个弯,把老头老太的身影远远甩在身后,连声音也听不见。他要去赶公交车,346路公交车6:25从起点站发车,6:35分会到总管塘站,还有3分钟车子就要到了,他的时间不多。
赶到公交站,车子还没有来,他探出身子看了看,红绿灯口几辆公交车停着,红色的文字在闪烁,他看不清楚上面的数字,视力越来越差了,该去换副眼镜了,去市里吧光路上来去就要两个小时,他盘算了一下,居然腾不出半天的空闲。镇上也有家眼镜店,还是早些年毕业的学生家开的,说不定还能优惠点,可他就是抹不开面子,不愿意去麻烦别人,也省不下多少钱,还欠了人家一个人情。
公交车缓缓驶来,他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厢里人不多,有几个熟悉的面孔,同一个时间点坐着同一辆公交车,这样的熟悉是世间最悲哀的熟悉了吧,只有一段重复旅程的片刻相逢,提示着一切不过是昨日的复刻。他看向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象都那么熟悉,树依旧郁郁葱葱,草仍然生机勃勃,花却凋零了不少,只剩下几朵死死抱着枝头,不肯离去。
“咕咕咚”,手机传来钉钉的消息,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是政教处发的消息,提醒各位班主任要教育好学生注意文明礼貌,下午教育局纪检组要到校园巡视。他皱了皱眉头,纪检组巡视怎么又和学生的文明礼貌挂上钩了,难道学生讲文明懂礼貌就意味着学校里面没有猫腻了,不去查行政楼的装修反倒盯着班主任教育学生是哪门子的纪检组。群里“咕咕咚”声不停传来,心里虽然不忿,他还是紧跟大部队,回复了一个“收到”。
公交车在天缘公寓站停了下来,一窝蜂涌上来几十个人,把车厢挤得满满当当,有些手里还拿着早餐,蛋饼、生煎、葱包桧、小笼包,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周安平感到有些气闷,他把窗户拉开一道口子,让窗外的风灌了进来。
二、
七点零五分,周安平打卡进了校园,离早自习还有二十五分钟,可以从容坐下吃点早饭,再泡杯茶,然后晃悠悠去班级,这是他最惬意的时光,刚离开家,还没开始工作。
“老周,下周能准备一节公开课吗?”刚下了早自习,周安平还没走回办公室,就被教务处黄子明叫住了,“市里刚下的通知,要来学校调研,得准备一节公开课,你今年不是要评职吗,刚好。”
“主任,你也知道我现在的情况,哪有时间准备啊!”周安平斟酌着说,“再说我公开课这些年也够了。”
“老周,走,过去抽一根。”黄子明推着周安平走出教学楼,走到后花园,掏出一包烟,递给周安平一根,自己也点上一根。周安平知道肯定不是公开课的事情,他和子明是同一年进校的,一起共事这么久,相互也知根知底的,谈不上能帮多大忙,但绝不至于添乱。黄子明说今年市里给了一个名额,倪校是评委会主任,修改了评分细则。周安平没有问评分细则是什么,能说黄子明肯定早说了,没有形成文件下发肯定是评委会还在争议,毕竟这是学校。
“你自己看着点,能抽出时间准备公开课最好。叔和婶都还好吧?”黄子明掐灭了烟头,又顺手扔进了草丛,“等检查结束我再去看他俩。”说着,拍了拍周安平的肩膀。
“嗯,我先上课。”预备铃响了,周安平匆忙扔掉烟头,向教学楼跑去。
周安平在教室门口就听到了里面的吵闹声,他推开门,周尹峰正朝着李菲菲冲去。教室里乱作一团,有拉着周尹峰的,也有劝说李菲菲的,看到周安平进来,瞬间静了下来,默不作声回到了自己位置上,只剩下周尹峰和李菲菲还在对峙着。
周安平走到两人中间,隔开两人的视线,面朝着周尹峰问道:“怎么回事?”周尹峰一脸愤怒:“她嘴贱。”“你才贱,你一家都贱,没有人比你更贱。”不知触碰到李菲菲哪根神经,她瞬间炸毛,一连串话语脱口而出。周安平皱了皱眉头,还没等他出言制止,周尹峰已经抡起拳头想绕过他,朝李菲菲捶去。
他一把抓住周尹峰的胳膊,用力一拉,毕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力气还没有长起来,身形不由自主随着他的用力转了半个圈,还想转身,他手上一用力,把周尹峰一把拉到讲台前面。
“够了!”周安平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毕竟是班主任,还是有天然的威压,“你们两个跟我出来,”他朝两人示意,“课代表,这节课练习。”又安排课代表把试卷发下去。
走廊上,周安平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下来,“你们两个,先说说为什么要吵架?”他的目光在两个孩子之间来回扫视。李菲菲低着头,似乎走廊的风吹走了她的燥热,没有了刚才的针锋相对。周尹峰却一脸不服气,张了张嘴,却发现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只能愤愤说了一句:“你问她。”
周安平耐着性子,才从两个人嘴里拼凑出了事件的全部过程,周尹峰撞倒了李菲菲的水瓶,李菲菲说了句有些人没家教,周尹峰认为她在侮辱他。一点火星,演变成一场冲突,不过少年心性未定,一时冲动的后果,周安平想着事态也控制在萌芽阶段了,又是班级内部矛盾,也不上报政教处了。回去吧,互相道个歉,别再让这点小事影响了你们的学习。”
三、
“周尹峰。”校门口,周安平看到了准备上车的周尹峰,一个身材矮小,还有些发福的老太太一手接过他手中的书包。“尹峰奶奶,来接孙子放学了?”周安平亲切招呼道。
“周老师,我家峰峰在学校还乖吧,他爸妈不在家,我们两个老的啥也不懂,要靠你们老师照顾了。”老太太很健谈,拍了拍周尹峰的手臂,一脸宠溺。
“尹峰这孩子挺聪明的,就是脾气有些急。”周安平斟酌着词语,把上午的小冲突讲述了一遍,“不过,他和李菲菲已经握手言和了,这个年纪的孩子,有时容易冲动。”
听到和同学发生了冲突,本来端坐在驾驶室的爷爷也下了车,“怎么还动手了,我的大孙子没受伤吧?”他拉住周尹峰的胳膊,上上下下扫视着,还试图拉开袖子看看有没有伤痕。周尹峰甩开爷爷的手,一脸不耐烦:“爷爷,我没事,别大惊小怪。”
周安平连忙解释:“放心,没有打起来,被打开了。同学之间闹矛盾很正常,但是不能动手,知道了吗,周尹峰?”一边解释,一边说教。
“可不能动手打架啊,峰峰,要是伤了胳膊伤了腿的,我可怎么和你爸妈交代啊?”周尹峰奶奶话语中尽是担忧。
“知道了,奶奶,回去吧,我饿了。”周尹峰岔开话题,他不想在这校园门口继续显眼。
“好,好,好,回去,回去。”两个老人忙上了车,连招呼都没打,就离开了。
周安平看着远去的老头乐,有点后悔,处理问题还是有点轻率了,应该打电话和他父母告知一声的,而不是和他爷爷奶奶交流,看他们这宠溺的架势,这孩子平时在家肯定是小霸王一个,后续肯定还有各种各样的问题。这才开学两个多月,还有漫长的三年,还不知道会有多少焦头烂额的事情在等着。开学头三个月,本来应该是培养孩子们习惯的时间,可是家里一摊子事,全凑一块来了,这日子啊!周安平摇了摇头,快步向公交站走去,刚才这一耽搁,346已经过去了,只能坐367再转车了。
周安平到病房时,周广正已经挂完盐水,瞿秋萍正在削苹果,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苹果可以控制血糖,还能预防心脏病,就坚持让周广正每天吃一个苹果。“安平,都说了不用每天都过来,你们都忙,你爸这里有我就够了。思慧刚走,你碰到没?”瞿秋萍依旧削着苹果。
“没有。爸,今天感觉好点没有?”周安平走到床尾,轻柔地捏着周广正的腿,医生说要给他多捏腿,久卧容易肌肉萎缩。周广正的腿瘦削了许多,皮肤也失去了往日的弹性和光泽,变得松弛而苍白,没有了血肉的遮掩,一根根青筋如同古树根脉般蜿蜒。指腹刮过,他感受到其中微微的颤动,似乎在回应着他的触碰,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爷爷给人“放鬼血”的场景,也是这般青筋爆出的老人,爷爷右手捏着一根绣花针,左手沿着青筋从下往上刮去,确定好位置轻轻地一刺,一股黑血瞬间涌出,那奇异的黑色液体从老人的青筋里面源源不断涌出,爷爷不停拍打着,一直拍到那股黑血变成鲜红,才缓缓收针。父亲的腿里面是不是也积聚了类似的“鬼血”呢?周安平继续轻柔地捏着。
“好多了,安平,去跟医生商量下,让我出院吧,在这里躺着每天就是烧钱,挂盐水回去也可以挂。”周广正声音很轻,急性心梗加并发症让他的身体显得异常虚弱,刚从ICU转到普通病房没几天,他又念着要回家去,周安平知道他是在担心钱。
“安平,刚刚护士又来催费。”瞿秋萍把苹果切成小块放到碗里,又插上了牙签,“你爸这病……”她叹了口气,剩下的话没说出口。
“别急,医生说能出院咱再出院,你这病要养。”周安平轻声安抚,“爸,你先吃苹果,我下去缴费。”
下了楼,走到缴费处,周安平默默递过去缴费单,里面的工作人员熟练地接过缴费单,“1875,现金还是刷卡?”头也没有抬,眼睛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一阵敲击。
1875,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才三天,医生说起码要观察半个月,三天1875,一天就是625,半个月就是九千多,周安平心里默默计算着,这个月又入不敷出了,掏出钱包,取出银行卡,递了进去,“滴”的一声,刷卡机显示交易成功。窗口递出一张薄薄的结算告知单,他接过,沉甸甸的数字有些刺眼。
四、
周安平到家已经六点半,路灯全部亮了,楼道有些昏暗,感应灯闪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亮起来,上个月就和物业的人说过,却一直没人来解决这个问题,他摇了摇头,没精力去掰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一丝动静,他掏出钥匙,打开门,屋里一片寂静,思慧还是没有回来。
打开灯,放下包,换好鞋,周安平走进厨房,该烧晚饭了。他打开冰箱,把里面的食材都拿了出来,盘算着晚上该怎么搭配。他以前是讨厌烧菜的,读到“君子远庖厨”时,曾把这句话奉为圭臬,可自从和思慧结婚后,他就不自觉学会了烧菜,甚至开始享受起厨房的烟火气。
一阵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中,蒸锅上冒起了白色的蒸汽,他熟练地在案板上将土豆切成细丝,点火、热锅、下油,土豆丝在锅中翻炒,发出“滋滋”的响声。又拿过几根胡萝卜,削皮、切丝,连同切成长条状的菜椒放进锅里一起翻炒,伴随着食盐、白醋、花椒、胡椒粉的撒入,他有条不紊地调整着火候,香气渐渐弥漫开来。思慧很喜欢看他在厨房里面忙乎,说他像指挥家,一道菜就是一曲交响乐,大气磅礴又细腻流畅。
做好两菜一汤,他的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了,看了眼墙上的艺术钟,七点十多分,艺术钟就是这点不好,总不够精确,可思慧喜欢,说有氛围感,看多了,也习惯了。他发了条消息给思慧:晚饭做好了,回来吗?我还煮了你喜欢的绿豆汤。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肚子很饿,却没有吃饭的心思,窗外霓虹灯闪烁,夜色很奇怪,是那种深邃的蓝黑色,他从没注意过。以前就这样吗,还是就今天这样呢?
思慧一直没有回消息,坐了一阵,终究扛不住饿了,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酸辣土豆丝,醋放多了,酸味直冲脑门,又尝了一下豇豆牛肉丁,口感刚好,技术没退步,应该是酸辣土豆丝时倒了两次醋。起身去灶头上盛了一碗绿豆汤,还热着,喝了一口,微甜,是思慧喜欢的味道。
八点四十分,门锁突然响了,接着是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周安平从沙发上跳起,快步走向门口,是思慧回来了。他迎上去,思慧却侧着身子避开,径直走向小孩的房间,“我回来拿点东西,小雨还在我妈家。”思慧交代了一句,他听出了她的疏离,她还没有原谅他。
思慧在房间收拾出几件衣服和小雨的玩具,周安平凑过去,翻出一个旅行包,把衣服和玩具都放进包里。“小雨的兴趣班要缴费了,还让她上吗?”思慧面无表情,也没停下手中的动作。
“去,当然去。”
“两千块,下礼拜三之前交。”思慧收拾好行李,转身离开,“这段时间我和小雨住我妈家,你不用管我们。”出门前,思慧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些犹豫,似乎还想交代一些什么,最终还是扭过头关上了门。
随着“咔哒”一声响,房间又恢复了死寂,周安平站在门口许久,墙上的艺术钟滴答声异常清晰,他看着艺术钟,指针似乎颤动了一下,但又似乎停留在原地,没有一丝一毫的移动。这就是艺术钟,时间在走,但看不见。走到餐桌边,桌上的菜早凉了,他把剩下的酸辣土豆丝全倒进垃圾桶,又把豇豆牛肉丁蒙上一层保鲜膜放进冰箱。还有一锅绿豆汤,才喝了一小碗,想倒掉,又有些舍不得,也蒙上保鲜膜放进了冰箱。关了灯,黑漆漆的厨房半开着玻璃移门,像一座废弃的碉堡敞开着。
五、
周安平正上课,副校长倪贵平的电话打了过来,他诧异倪校怎么会找过来,可现在是上课时间,学校三令五申“课比天大”,上课时间一律不准接打电话,他把手机调成了静音,继续上课。电话响了两通,这才不甘心地挂断了。一下课,他就回拨了过去,电话里面倪校的声音低沉又严肃:“周老师,请你现在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他还想问下究竟是什么事情,电话那边已经挂断了。
一个分管行政和后勤的副校找自己能有什么事情呢?周安平心中有些困惑,两个人几乎没有交集了,他已经退出中层了,就算以前有冲突,也不至于翻旧账吧。想不到有什么事情值得倪校专门来找,干脆就不想,他收拾好教案,也不回办公室了,都捧在手里直接向行政楼走去。
副校长室,倪贵平坐在办公桌后,会客沙发上坐着两个人,周安平进门招呼了一声,三个人都转头看着他,他这才发现坐着的两个人正是周尹峰的爷爷奶奶。倪贵平示意他在拐角的单人沙发上坐下,这才起身轻轻掩上了门,又拉了一张椅子坐在三人对面,表情严肃地说:“周老师,周尹峰是你班里的学生吧,他爷爷奶奶说你昨天对他进行了体罚,有这种情况吗?”
体罚?周安平愣了一下,这个词可轻可重,从倪校嘴里蹦出来,是准备严肃处理吗?他看向周尹峰爷爷奶奶,沉声问道:“周尹峰爷爷、奶奶,昨天孩子回去是怎么说的,是说我体罚他吗?”周尹峰爷爷脸色阴沉,“他是没说,但身上的伤痕不会骗人。”周尹峰奶奶插口道:“我们峰峰从小就很乖,我们可从来舍不得打他一下,这次回去身上都有瘀青了,看着心疼啊。”
两个老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到激动处不自觉提高了音量,还带上了哭腔。倪贵平眉头紧锁,瞪了周安平一眼,开口安抚两个老人的情绪,“两位家长,我们情绪不要太激动,请相信学校一定会公平公正处理这起事件的。”周安平没有开口,他看着情绪激动的两个老人,实在难以想象早自习时他还和老人通电话询问为什么周尹峰没来上课,老人还解释说孩子身体不适要在家休息一天,结果转头就来学校告自己体罚,他们有什么目的?
“周老师,你对这件事有什么要解释的吗?”倪贵平安抚好两个老人,转头严肃看着周安平,等着他的解释。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周安平想不出自己需要解释什么,他不过是处理了一起班级内部的矛盾,制止了学生之间的打闹,怎么转头就变成了体罚学生呢?但是学生不在场,和两个情绪激动的老人,任何解释都苍白无力。
周安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办公室的,他坐在椅子上,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昨天的场景,周尹峰和李菲菲的对峙,他一把拉开了周尹峰,他在走廊教育两个人,他和周尹峰爷爷奶奶说明情况,一切都是那么正常,怎么就成了体罚?是周尹峰还是他爷爷奶奶,抑或是倪贵平在后面添油加醋?他摇了摇头,不至于不至于,倪贵平虽然对他有偏见,但应该不至于无中生有故意引导学生家长指控自己,毕竟真坐实了体罚的罪名,影响的可不止他一个人。
“铃铃铃”,上课铃声响起,他甩了甩头,似乎这样就可以把这些烦心事甩掉,站起身,拿上教案,课比天大,他大步走向教室。
六、
酒红色的针织衫露出了一截香滑粉嫩的手臂,周安平伸手去拉,指尖触碰到那冰冷柔软时,一种难以言喻的触感瞬间从指尖传到心房,冷冽、滑腻,仿佛指尖滑过被晨露沾湿的丝绸,又像是不懂事时无知无畏伸手抓住草丛中滑动的蛇体,那瞬间的惊悚让他汗毛乍起。抬头望去,那曾经爱恋无限的背影转过头来,思慧的脸上毫无表情,熟悉的脸庞写满了陌生和冷漠。
思慧转过身,用她另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挣,从他手中挣脱开来,她冰冷的手指在他的脸上划过,从发梢、眉角、颧骨、耳垂到下巴,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思慧的手怎么会这么冰,她的手一直暖暖的,他最喜欢抓着她的手逛街,两个人一晃一晃的,比小雨更小孩子气。思慧叹了口气,却没说一句话,玉手一抬,按在突兀而现的门把上,推开门,身形一点点凭空消失在黑暗中。
“思慧,思慧,不要!”周安平大喊,但声音似乎无法传入那片虚空,他眼睁睁看着思慧消失在黑暗中,下一秒,他猛地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寂静的房间只听到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声,心脏跳动异常厉害,他摸索着打开床头灯,熟悉的天花板,乳白色的衣柜门没合拢,留了一条缝,是刚才梦里打开的门吗?探身拿过手机,看了一眼,还不到三点半,一下子没有了睡意,索性靠在床头,大拇指顶住太阳穴轻轻发力按了几圈。
虚惊一场,一下子再难找到睡意,周安平拉开窗帘,窗外还有星星点点的灯火,不知是还未睡去还是刚刚醒来,他们也和自己一样孤枕难眠吗?这是思慧回娘家住的第几天,十天还是十一天?把两个枕头叠放在一起,靠在思慧的枕头上,深吸一口气,好像还能闻到她留下的香味,淡淡的,像晒干的桂花。两个人自从结婚后,这还是第一次分开这么长时间,少了思慧在身边,整个房间都空荡荡的。
思慧的照片放在床头柜上,他注视着那张笑脸,那还是结婚前的照片。眼中藏不住的笑意,嘴角勾勒出的弧度不只是喜悦,还有憧憬,可是这样的照片如今看来却像是讽刺,他没给她带来喜悦,也实现不了她的憧憬,只有鸡零狗碎的日常消磨着两个人的感情。
思慧是一个好儿媳,可再好的儿媳在农村婆婆的眼里也抵不上儿子的万分之一,再加上一个封建古板的公公,还有一个在农村生活却好吃懒做时常伸手的小叔子,周安平夹在中间,眼睁睁看着一个开朗乐观善良温和的少女变成一个精明计较的中年妇女,思慧还是善良,她去医院照顾公婆,已经尽到了儿媳的责任;她搬回娘家去住,只是表明了她的态度,他怎敢奢求更多。周安平抽出枕头,抱在怀里,越搂越紧,仿佛搂住思慧的暖玉温香,触摸着她细腻的肌肤,双腿蜷曲起来,搅成一团麻花。
等到再次醒来,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又该上班了,周安平缓缓坐起,头还有一些昏沉,很奇怪,昨晚半夜醒来明明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每一个场景都特别清晰,可是这一会又有点恍惚了,他只记得梦里有思慧,但是思慧说了一些什么,做了一些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头皮扯动,白色碎屑在眼前飞舞,如同被时间风化的记忆碎片。人还是老了,总是记不住事,连头发都留不住,他看着镜中日渐稀疏的头顶感叹一句,可惜连感叹的时间都没多少,公交车可不等人。
七、
周安平上完课才接到了思慧的电话,她说周广正又进ICU了,情况刚刚稳定下来,让他有空就去医院一趟。他说昨天不都还是好好的,怎么又突然严重起来了,思慧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具体情况还是等他到医院再说吧,三两句话说不清楚。他只能匆匆挂断电话,找值班领导请了假,匆匆忙忙往医院赶去。
赶到医院,周广正已经转回普通病房了,脸色苍白,闭目躺在病床上,氧气面罩覆盖着他的口鼻,生命监测仪发出有节奏的滴滴声。周安平走进去,瞿秋萍坐在床边握着周广正的手,眼角还挂着泪痕,看到他进来,眼泪又止不住掉下来。思慧站在窗边,朝他努了努嘴,他这才发现弟弟周安国也在,正垂头丧气地坐在角落里。周安平心中一紧,该不是他又闯什么祸了,三十多岁了还没个正经工作,就知道喝酒打牌,三不三还要老两口接济一下。
周安国看到周安平进来,立刻站了起来,心急之下碰到了椅子,金属凳脚在瓷砖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周安平皱了皱眉,还是这么毛毛躁躁。周安国显得有些局促,嘴角抽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看了看瞿秋萍和躺着的周广正,又把话咽了回去。
思慧走了过来,拍了拍周安平,示意出去说话。在走廊尽头,思慧轻声告诉他,周广志是因为周安国跑到医院来拿钱而急火攻心,一时间情绪激动导致心梗再次发作,幸亏人就在医院,马上急救才没有酿成大祸。
周安国耷拉着脑袋,一脸希冀看着周安平,“哥,只有你能帮我了,这次我是真的知道错了,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这次又是怎么回事?”周安平无奈。
“我和小武他们炸金花,我拿到了同花顺,以为稳赢了,结果碰上了三条。”
“输了多少?”周安平直接问道。
“十五万。”周安国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十五万?”周安平不自觉提高音量,这个数字让他头晕目眩,他知道弟弟经常和小武一帮人打牌喝酒,可输赢最多几百块,一下子冒出一个十五万,难怪周广志会被气到心梗发作。“十五万,十五万,你让我怎么帮你,我到哪去搞这么多钱?”
“哥,你一定要帮我,我是在老三那借的,他在道上放话了,要是还不上钱,就砍我一只手。”周安国急切地说,眼中满是恐惧。老三,周国平也听说过这个名字,是个靠放贷为生的大混子。“哥,你一定要救我。你上次不是说要给爸做心脏支架吗,先把这笔钱借给我,好不好?”
周安平瞪着周安国,说不出话来。难怪思慧在两人谈话开始就走开,她本来就嫌弃周安国,再碰上这档子事,能有好脸色才怪,还能出现在医院不发疯已经是她容忍的极限了吧。
瞿秋萍走出病房招呼两兄弟,周广志从麻药中醒过来了。周安平看了一眼窗外,天阴沉沉的,好像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八、
周安平再回到学校时,雨还没落下,乌云层层叠叠,仿佛要将整个校园全都吞噬掉,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黄子明打电话过来,招呼他一起去抽根烟。周安平走到地下车库的角落里,黄子明已经在了,校园里禁止抽烟,这是一群老烟枪们的聚集地。
“来一根。”黄子明递过一支烟,周安平接过,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迅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下午开行政会了,倪校提到你班里学生的事情了。”
“周尹峰?昨天不是看过监控了,还有什么问题?”周安平吐出一口烟,问道。
“听说他爷爷奶奶今天跑教育局去投诉了,信访科接待的,打电话过来要学校给一个解决方案。”黄子明顿了顿,“听说倪校也被两人的胡搅蛮缠给气到了,人家一口咬定你拽孩子胳臂就是体罚,不然你为什么不把那个女孩子拽开呢?”
周安平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拽他的胳臂就是体罚,这个也能算是理由,“教育局那边能认同?”
“认同个屁,真要承认这都算体罚,那我们也不用教书了,都回去种田好了。不过你也知道上面的做事风格,只要有投诉就得有反馈,学校也肯定要有个态度。这种人,谁摊上谁倒霉。”黄子明掐灭了烟头,随手一弹,把烟头准确地弹进垃圾筒,一如课堂上的粉笔头百发百中。
电话响起,周安平掏出一看,“说曹操,曹操到。”他朝黄子明晃了晃,是倪贵平的电话,“我过去趟。”他边接电话边朝行政楼走去。
周尹峰奶奶的声音副校长室虚掩的门穿出来在走廊里回荡着,“我家乖乖都被那个老师打得不敢来上学了,去医院检查花了不少钱,这样的老师不处理还得了。”
周安平推门进去,声音戛然而止。
“周尹峰家长,现在周老师也过来了,有什么诉求直接说。昨天监控呢,你们也看了,现在我们是本着友好协商的态度来解决这个问题,过分的要求就不用说了。”倪贵平看来也被两个老人缠得有些恼火,语气不自觉中带上了些不耐烦。
两个老人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周尹峰爷爷开口说话,“我们峰峰这两天都不敢来上学,一直躲在房间里,学校要给一个说法,要给我们峰峰道歉,还要承担医疗费用,以后可不能再体罚我们峰峰了。”
“我们学校老师肯定不会体罚学生的,这是我们的红线,”倪贵平强调道,“至于医疗费用,如果确有需要,我们可以商讨。”
周安平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他看向窗外,黑云堆积地愈发浓密阴沉了,压得越来越低,都快要压到校门口的那一排木棉、合欢的树梢了。办公室里也昏暗下来,倪贵平起身开了灯,不知道是走动中带起了风还是外面的风钻过了窗缝,空气有了一丝流动,窗帘轻轻动了动。
“九百三。这是检查费用单,”周尹峰爷爷递过一叠检查单,“我们也不多要,就是这个数。”
倪贵平接过单子,随意翻了翻,目光投向周安平,持续数小时的调解让他有些疲惫,他只想尽快解决。
“九百三。”周安平依旧看着窗外,“不可能,我不接受任何不合理的索赔,也不会道歉,这是我的底线。”声音很轻,也很坚决。
“不可能个屁,我家峰峰要有个好歹,你拿命来抵都不够。”周尹峰爷爷跳了起来,“啪”一个巴掌清脆地甩到周安平脸上,周尹峰奶奶也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杂乱无章的言语从他们的嘴里喷涌而出,倪贵平手忙脚乱拦开三人。室内灯光映照在单薄的检查单上,显得有些刺眼。
在三人的注视下,周安平木然地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起风了,呼啸的大风刮在校园里,卷起藏在角落里的落叶尘土满天打转,浓黑的云层里隐隐有闷雷声,不时有一道白炽闪亮划破天际,照得乌云泛出了金边,那浓厚如棉絮般的云层中,一场暴雨即将落下。
九、后记
“周安平,你在干什么,不就九百三十块钱吗?你赔给他不就完事了吗?搞什么?还嫌家里不够乱吗?”思慧仰着头,泪眼婆娑。
“不,你不懂,不是钱的事。”周安平的声音在风中飘荡,若有若无,听不清晰。
“周老师,别激动,你先下来,这钱不用你给。”倪贵平焦急地喊道。
“不是钱,不是钱,不是钱的事。”
“周老师,你先下来,我们再商量,好吗?”倪贵平似乎再劝说。
“商量什么,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了。”周安平自语,他看向医院的方向,“爸、妈,对不起了。小雨,再见了。”
“砰”。
周老师……
周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