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矮凳

我年少时，看见我的祖父总喜欢坐矮凳子，他自己做出来的小凳，大约有十几厘米高度，一般人一坐下去，“膝盖高过耳朵”。这是我母亲的说法，她总是说一些别人想不到的话，让人听了忍不住要笑。

有一次，我想讨爷爷欢心，便搬了一个高凳子给他坐，爷爷纵横交错多褶皱的脸上笑开了花，他伸出他那五指合不拢的粗糙手，在我的脸上摸了摸，温柔地说：“好囡囡，爷爷坐不了高凳子，还是坐矮凳子舒服。”

我就是不明白爷爷为什么坐不了高凳子，但他不叫我“小妖精”，我听了还是很高兴的，平时绝大部分时候，他都不好好称呼我，他总是责怪我不安静、不听话，他总担心我会惹事。

爷爷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奶牛”，小时写作文经常用到的——“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说的大概就是爷爷这一辈人的奉献精神吧，小时候的我有一种直觉，那就是我的爷爷最能干！

爷爷的腰身总是直不起来，他的脸上没有哪一处是光滑的，他的手已经严重畸形，四指弯曲伸不直，据说是手握工具的时间过长，手掌几乎都是茧子，碰到我的脸上，感觉硬而粗糙。但是，就是这双手制造出了许多凳子，高的矮的都有。

偏偏我的爷爷就只能坐矮凳，他说坐矮凳好做事，感觉多舒服；高凳子是供给客人坐，或者是舒坦享受时坐的。

爷爷不爱坐高凳，坐不了高凳，自有他的理由，又或者他在暗指他的劳苦命呢？总之，我们的家里总是有一些矮凳，平常有人来找大人帮忙做事的，总是悄悄地找个小凳子来，坐在大人身边，商量事情。

这么说来，坐矮凳的都不是拿来享受，可是，爷爷却说坐矮凳子舒服。

我19岁的时候，爷爷离世长眠于地下，可是他留下的矮凳子，我们都留着，一个也不缺，尽管它们已经很旧很残，父母却不舍得丢掉。

后来，我的父亲也像爷爷一样，喜欢坐矮凳子，坐下篾竹子，编竹器，做手工，或者坐下烧火煮饭菜，一边清理着地上的杂物。每次看着父亲日渐佝偻的身影，我仿佛看到了爷爷还活在那里。

我知道我的想像很令自己讨厌，却没办法制止它飞翔，它像只蜜蜂在空中盘旋飞舞，又嗡嗡作响地烦扰我的思绪。

爷爷，父亲，矮凳子，全部都是农家的小日子，过得艰辛却温暖无比，让人难以忘怀，原来我所不屑的物件，其实就是我眷恋故乡的根基！

不知从何时起，我竟然也爱上了坐矮凳子，向前伸长两条腿，也是怪舒服的，只是我坐矮凳大半是拿来享受。享受生活，不一定要坐高凳子，这是我刚刚悟出来的道理。

如果爷爷还健在，我很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制作那么多的矮凳子？也许他会回答我：高凳矮凳都是为了使自己舒服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