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古道常时·常

好太阳

2025-09-17  本文已影响0人  困住风的气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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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见过谁比他更喜欢晒阳阳。

爷爷的窑洞窗台墙根处,坐着一个石碾轱辘。秋冬,爷爷吃完面,扔下老碗就会摸过去,在上面圪蹴起。羊肚子手巾长年系在头上,看不出蓝条有几道道。羊皮袄润着油光。

他眯着眼睛,捅着袖子,在墙根下,任阳光把自己,一天一天地晒老。

这是我对他仅有的一点印象。


今天要说的是太阳。常家沟有一千人,却只拥有一个太阳。夏天,杏皮铺满碾盘,太阳却老往云层里钻,我妈悻悻地拨弄着杏皮,说这太阳一满不行。可我爸下地回来,却说今天太阳毒圪烈烈,庄稼都死蔫着。不要吵啊,都怪太阳。

秋冬季节,阴云在常家沟待腻了,到别处串门,阳光扑下来,急切地拥抱每个人。大家才会夸一声,今个好太阳!爷爷就是喜欢晒这样的好太阳。

当一个人坐北朝南,背靠着山的巨大,面向着几亿年的热烈,总会生出些豪迈来。我爷爷没有,他圪蹴成一个顿号,前后都没有什么词汇,一个空空的顿号,更像一个白纸上不小心甩出的墨点。晒热了也不翻个面,而是摸出一柄烟锅,挖出一锅旱烟,噙住,点燃,嘬一口,吐气的同时把腿儿展下来,坐成一个逗号。

他人生的逗号出现在我父亲十八岁那年。

之前的他,是个看牲口的好把式。无论多大的羊,经他瞧上一眼,能长多大多肥,能产多少小羔,一生的轨迹了然于胸。独往榆林贩羊,可以与蒙古牧民挣个短长。一次贩羊途中,听说彭老总的部队要打白军,跑去枪林弹雨的沙家店抬伤员,悄悄参加了一场战役。

这样一个耳聪目明的人,一个靠体力劳动的受苦人,突然眼疾失明,一生就划上了一个逗号。父亲作为唯一的长子,到处求人借钱给他医治,各大医院均无能为力。

从那年开始,他独享了数十年的黑暗,每天圪蹴在那里,看那个永远也看不见的太阳。他也看不见我,但我能看见他。太阳晒干了他的脸,也晒干了他的好脾气。他迟缓、沉默、古怪,吃不舒服喝不顺心就大声呵斥,我也不敢靠近他。他独自住在我们隔壁的窑洞,窑里放着灯泡蜡烛、簸箕笸箩等杂物,我总进进出出去拿,顺便偷偷观察着他。

我可能发现了一个了不起的秘密:其实每个人身体里都藏着一个小太阳。白天,大太阳把自己分成了很多份,送给每个人。夜晚,我们把自己短暂熄灭,把太阳还给太阳。让它在清晨被重新点亮。

人应该是老到弯下腰,耳朵要贴着大地的时候,土地才会告诉他这个秘密。所以我爷爷,争分夺秒地晒阳阳,但却守口如瓶,只顾着维持他的小太阳。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父亲与他的话也不多。

无所谓了。常家沟的人口数量,在我上学第一年的隆冬达到顶峰。一个村上的幼儿班,竟塞了五十三个人。再多的太阳也不够分了。爷爷的影子越来越薄,几乎化进了墙里。他的小太阳,在那个冬天,彻底熄灭了。

鼓乐喧天,披麻戴孝,葬礼热闹了好几天。来客送完,重归寂静。父亲默不作声,从爷爷的窑洞取出被褥、羊毛毡、棉花垫、电热毯、药瓶子、药罐子,好多套的冬衣、夏装,在院子里堆得像小山一样。泼一点葬礼上撒路灯的柴油,火苗高窜,烧成个小太阳。

奶奶说:“你先走吧,这辈子吃的喝的,咱儿一样没短你的。”全家人被这火,燎得暖洋洋的。那天晚上,我们把葬礼上剩下的猪头肉,全都吃了。

还记得出殡那天,父亲没有哭。按礼数,他走在队伍的第二个位置。第一个是举引魂幡的外甥。第二个是端灵盆“孝子”。

再说个题外话。这个叫法也好生奇怪。我见过很多不孝子,不给老人吃喝的,甚至动了手的。老人殁了的那一天,却都被法定称为“孝子”。灵前跪着答礼的是孝子,出殡哭天抢地的也是孝子。叫“孝子”,是礼法,是规矩,不一定是事实。

按例,灰碗一摔,唢呐一响,孝子要端着灵盆,哭得被人架着走的。

父亲没有,他没有一滴眼泪。走得端端正正,器宇轩昂。爷爷眼疾后,他务农、彩绘古建,拉扯大了妹妹们,撑起了整个家。全家只有爷爷喜欢吃羊下水,父亲次次外出回来带着一包,我妈煮的时候我躲得远远的,搞不懂他为甚会吃那么难闻的东西。

爷爷把他的小太阳还回去后,太阳并没有重新变亮。一场半米厚的雪,覆盖了整个常家沟,也覆盖了他的碾轱辘。他连同映着他影子的墙,都埋在雪里。我们烧炕过冬,准备年饭,忙忙碌碌,生活并没有任何改变。

雪夜漫长,灯泡烧坏了,窗棂映进来一些白雪的微光。我迷迷糊糊中,看到父亲就着这光起身,去隔壁窑洞拿新的灯泡,过来打算换上。回到窑里,站在炕上作势要拧好,突然倚着被垛,埋头圪蹴了下来,手里攥着灯泡,肩头披着银辉,耸动颤抖。母亲在灶火圪崂看着,也不敢搭话。过了许久,起身把灯拧好复亮。

翌日我问母亲,父亲是怎么了?她说:“其实没甚。他过去拿灯泡,看到炕上空落落的”。

本该爷爷在的地方,空落落的。

其实我也有点怀念他。

五岁秋天的早晨,窑内有些清冷,院里起了浓雾。我突然惊醒,爬起来,前炕后炕看不到人,父母奶奶都不在,鸟叫、鸡叫也不在,世界消失了。我全身只穿了一个小背心跑出去,在迷雾浓稠的硷畔上喊妈妈和奶奶,回答我的是白雾翻卷。

我大哭着冲回窑院,又不敢回黑黢黢的窑洞。硬着头皮掀开了爷爷那孔窑洞的门帘,看他裹着厚厚的被子,眼神空洞,像在寻索着什么。

我啥话也没说,爬上炕,撩起他的被角跳了进去。被他轻轻地环抱住,冰凉的后背与内心,被热烘烘地裹紧。

那是我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感受到他的小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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