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二)
时序入秋,天气燥热。沉闷的空气里不带一点儿潮气,只有河边的湿地才能感觉到有水的滋润。只听得后河湾蛙声,起劲的回荡在黄昏的暮色中,这烦人的蛙声并不是因人们的惊扰,也不是饥饿的呼叫。而是这黄昏,正是青蛙最活跃的时候。人们在河边久了,就知道傍晚是蛙声一天最响亮的时候,或许它们在招呼着相会的对唱,不急不躁,声声明快。或许在呼唤着一场大雨的到来,时高时低,急急顿挫。每当听见蛙声响起时,就会伴着袅袅炊烟,就会为寂静的村野平添了几分活力。
这时,看到背着草,敞着怀的人们往家里跑。一背草压在他们身上,看不出劳动了一天疲惫的样子,草在背上就没有乏困,也就由不得他们无精打采的走了,就会不由自主的放快了步子往家里赶,只有到了家,那就是他们心中的盼头。
夏锄结束,放下锄头好像是一年最消停的时候,可是没过几天全队的人都开始打草了。村上的人们都割草,为得是秋后交给队里给记工分。家家都干同样的事,长了一夏天的草,咋能经不住这人们连根拔起的疯抢。由此看来,永远也不能排除人的力量,即使是饥饿中的人,也不能低估他们力量,一旦有点滴的利益的诱惑,都难想象到他们对自然的索取。
大半后晌了,我还是两手空空的转悠着。我从假粮堆走到头道沟,又从头道沟跑大南梁。一道圪楞接一道圪楞的往上爬,竟然都是割得那么干净。我想,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垂头一看,脚下的头道沟的峭壁上有长得很高的草,一阵欣喜,跳下沟底。
这里是无人来过的地方,双脚站定,抬头望天。觉得我简直就是这沟底的主人,心中有一种脱离现实而我独自占有感觉。这沟底并不荒瘠,竟有那一窝窝常年自生自灭的茂草纠缠在一起,搅成一堆让我心动的草团。
我走过去一看,那草窝,却在我上下都够不到的半壁,与我相隔成一处生僻的角落。我绕开垂直的土壁,从侧面攀援过去,跌入在草窝中。得手的草窝岂能留情,哪怕是箩箩蔓也要一根不留的割了个干净。紧紧地捆好,随手一推,滚到沟底。反身跳下沟底,一看,让我大失所望,一捆草已是所剩无几,全都洒落在沟的半壁上。这一上一下折腾得满身是汗的我,呆呆地拘在这让我憋屈的沟底,我十足的领受到狼狈的滋味。
只觉得,这得到与失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我背着草,艰难的随着沟的弯曲,苦苦累累的总算出来了。看着昏黄的夕阳,心中有说不出的委屈,这草究竟要割多久。
真正的秋天是在细雨中来的,几天来朦朦的连阴雨下个没完,雨水把炎热的暑气浇没了。阴冷的雨天,让人们忘记了夏天的烦躁,暂且消停了这半年的喧腾。于是,只觉得这细雨,给了人们一份安宁和清静,却还是心事沉沉的,感到秋雨这苍凉中的惆怅。
雨还是不停的下着。这雨贮蓄了半年的雨,仿佛就在集中在这个时节。几天来,自如漂洒的雨下得这老房子实在是撑不住了,这老房老瓦已被雨淋透,雨到了已是饱和的程度。外面下大雨,家里下小雨,外面雨停了,家里仍在下。妈妈把所有的盆子都摆出来就水,我把一盆盆滴满的水倒在院里,进门就有带着土的稀泥掉在地上,妈妈说,‘房后头的水,灌进耗子窟了,你们黑夜要睡觉心灵点儿。’我惊惧的看了看被阴湿得黑森森的后墙,端起一盆雨水往外走。心想,这房子不该是我们的家,实在让人担心。可又想到,就是这个房子,让我们在外面瞎撞了几年的家才安顿下来。虽然这房子不能让我们长期住着,至少就此完成一次占用,不再漂泊。父亲说,‘这老房子都有柱子顶的,墙塌那架子也不倒。’父亲给我们壮了胆子,心里才踏实了。
下雨天,是给受苦人歇下的日子,也是只有在这雨天里,最能体会人们的心情。雨营造了人们平静的心境,但难给了人们一种愉悦的心情。雨能挡住了盛夏酷暑的烦燥,却阻止不了权力争斗的狂热。雨又是增添愁苦日子的愁绪,所有的愁绪,这个时候最容易就凑到一起,让你逐一品味,构建了放舍不下的惆怅。可总还是喜欢这秋雨的浇灌,那种秋天的希望,会是一种淡淡感觉,不免在心里掠过一丝惊喜,只觉得日子里,还是多了一份期待。
家里很凉,妈妈把吊了一夏天的大窗子放下来,堵住了阴冷的湿气。又到了做饭的时候,却找不到可烧的干柴禾。‘这光景过得,要吃没吃,要烧的,没烧的,这可咋过呀。’妈妈满脸愁苦的说。我跑到下头院,在大门道把我藏得干牛粪找到了,我知道这烧柴的事是我的事情,怎么也不能让大人们操心。潮湿的牛粪,憋了一家带着粪味儿的烟气,这房漏灶火烟,是最糟心不过的光景了。看家呀,看地呀,哪一处,都能叫人为之一寒。真心疼把妈妈的这个温馨的家,笼罩在艰难泥泞的秋雨里。
父亲一声不吭,伴着牛粪味儿在抽他的烟袋,他像个饱尝了人生苦水,逃离尘世避世隐居的人,沉默不语。他呆呆地看着房漏的滴水,仿佛与自己内心形成一种痛苦的呼应。自个儿心中的清冷,不仅仅在这连绵的秋雨中,而是那种时常萦绕在心,排遣不了的苦闷。命运的跌撞,家庭的艰难。已是累积了太多的枯枝残叶,搭建在胸,隐含着一种极度的痛苦情绪。它既是脆弱,又是敏感,触碰就是一种更深的痛苦。自己知道眼下的日子,自己无力去改变,说与不说一回事。因而,只能让自己沉默无用的话语。
雨终于停了。几天来,被阴雨天憋在家里的大人孩子,一股脑地跑出来了。街外顿时热闹了许多,雨后的阳光是那么新鲜,暖暖的太阳,晒着一伙光屁股的孩子,在泥水里干仗。相互打闹得泥水溅成泥孩子了,太阳一晒,就是一身泥巴。这一个个满身泥巴的孩子,召来大人的眼睛,一阵打骂和训斥,孩子们的哭声瞬时挤满泥水的街,而后,大人们拽着孩子的小手,一路小跑的拉到小河边。一把推到水里,在孩子屁股上打上一巴掌,‘看你还耍泥,再耍打死你。’妈妈们就洗就骂,从上到下,给孩子洗了个干净。过了一会儿,一不留神,这些玩心十足的孩子们,又跑到街上干起了水仗。
放晴了的天气,人们就有事可做。多数人又都割草去了,当下这割草似乎就是一项最直接的收获。家家存着一垛草,看着那草垛一天天的往高长,就能估计出它能合多少工分。对于我家来说,这干了的草,好像是同别人家的草同样对待。不像平常的劳动,不管干什么活儿,别人都挣十分工,父亲和我哥就给二分工,叫你干气没得说。我家的草没地方放,还是两个叔叔开恩,让把草放在大门道里,眼看着草垛得已让我摸到房顶的麻雀窝了,心里还盘算着弥补挣公分的欠缺。这不靠谱的盘算促成了内心的一点儿企盼,可千万别当缺粮户。这样残缺的企盼,怎能抵拒队长那张嘴的厉害,毫无疑问,他一定让你当短款户的。这忧心忡忡的内心,总是伴随着唉声叹气的顾忌,永远也不能踏踏实实的归还一颗安宁的心。
天一晴,后河湾就不会消停了。村上最有活气的地方就数这后河湾了,担水的,洗衣裳的,到菜地的,从北沙滩来回走的人,把个小城门洞的小路经常是拥拥挤挤。吃了晌午饭,妈妈要到后河湾洗衣裳,我担着水桶,顺便帮妈妈拿衣裳。从架起扁担的那一刻,觉得我瞬间长大,再不是跟在我哥后面要担水的孩子,可他从不让给我这条扁担,就是二姐他也不让,这条扁担在三人手里抢来抢去。从我哥那段有病的日子,这才把扁担让给了我们的,担得动一担水,觉得我已经长大了,的确连我自个儿,也是稀里糊涂得没有感觉到。
小河河的两边坐满了洗衣裳的女人们。她们聚到一起,就是一个热闹的场面。那说不完的话,夹杂着明快的捶衣节奏声,和着协调麻利的搓洗声,响彻在明丽的小河边。她们在衣裳上放上点清水碱,捣上些白干石,就是一阵齐刷刷的搓揉。她们边说边洗,‘哎,这两天下雨,把孩儿们憋在家里,害死人了。’她那声调拉得老长,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啊呀,这老天爷咋就晴了。’‘咦,这雨下得,我们的房漏得不像样了。’我看这女人们天生就会洗衣裳拉家常。很难看出她们穷困中的忧愁,最让人感动她们那种与生俱来的给人温暖的母性,那是一种神秘的熨贴,即使是再苦再难的日子,只要有她们的话语,也会点化开你心头的冰雪。
我担着桶走到水泉跟前,猛地觉得所有的声音,被水泉的敞亮阻断了,刚刚的捶衣和说话声,似乎一下落得老远,什么也都听不到了。只顾看几只青蛙,惊愕的跳进泉子里,钻入绿得眨眼绒团一样的绿衣里,同水中的鱼搅和在一起,看似混杂,实则纯净。我跪在石头上,把桶摁在水里,眼睛盯着桶,让水慢慢地溢进桶里,不能让鱼和那丝丝缕缕的绿毛毛跑进桶里。
一个院,三家人,伙用这一担桶。这桶还都装了个木头底子,又沉又漏,溢满水就不敢停留,就得一口气担回家。担到小城门洞口上,脚底一滑。扁担绳子一断,我趴在地上,两桶水浇了一身,我可怜兮兮的看着滚跑的桶,沮丧的站到墙跟前。‘哎,那孩儿,你给了我们吧,’滴着清鼻涕的二秃老汉走过来了,‘这孩儿,我跟你说正经话来,在你们家长大,连个媳妇也娶不上,谁敢给你们家来。’这个没儿子的老汉好像很有诚意的说。我的心在颤抖,这一时间,怎么也做不出反驳这个卑劣老汉的举动,觉得自己分明是个一身泥水的可怜相,没有一点脾气能作出一点反应。脑子里却又闪现出一个人,那天,我去一个光棍人家,他对我说,‘那孩儿,你以后长大就和爷们一样,也娶不上老婆,打光棍哇。’他们竟然如同出自一人之口的话语,都是同一个判断,这就是说,村上所有人都已决定了我们家的现状,这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了。
瞬间,我突然产生了一种真正被遗弃的强烈感受,却能清楚被谁遗弃的。不是父母,而是家庭。这昏然不觉的遗弃之痛,唯一的想法就想跑到河沟大喊大叫,抖落我卑微的羞辱,喊醒我沉睡的灵魂。那一张张嘴似乎一直说,‘给了我们哇,’‘你打光棍哇。’这僵硬的话语就像一个个响鞭抽在我的身上。
处于十多岁的我,虽然弄不明白他们对我的同情,还是怜悯,是对我前路的预知,还是判定,更不知道打光棍的滋味儿,但是我清楚他们的话语是对我们这个家,已是处于不可改变的绝望中。此时的我,不管是面对这滴着清鼻涕的老汉,还是张着大嘴一副极其庆幸的光棍人。我都找不到半点嘲笑他们的理由,这伤我敏感的自尊,也没有找到一句话,能堵上他们羞辱我的嘴。随即,那自卑感自然而然的漫过了我的心头,堵塞了说不清的愤怒,还在胸膛涌动。
然而,明摆着的现实,很快就熄灭了胸中的火气,我只是用鄙夷的目光瞟了他一眼,这个滴着清鼻涕的老汉的话,我记住了。他这让我放到内心深处的话,我会永远忘不了。架起扁担,捡起滚到坡底的水桶,再次向水泉走去。
我把桶放入水中,怎么看到水从桶底钻进来,桶漏了。我的心一下就慌了,这可怎么办呀,这是全院人最当要的桶,叫我碰乱了。这一阵,让我不知所措,满眼垂泪的站在水泉边,慌乱的看着水桶。心想,这桶是我弄漏的,怎么也不能让他们知道是我弄漏的。我回家拿了棉花和锥子,塞这两个破桶,这一担水,算是担回来了。
这一晌午,我就担了一担水,就让我吃了苦头。我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可我不敢告诉父母亲。我清楚地知道,绝不能让他们听到这能刺痛心的话。眼下,最让父母亲惆怅的事,不是我,而是我哥和二姐他俩,他们都已长大成人,这时候,怎么去为儿女操心婚事呢。平日里,即使是别人说起谈婚论嫁的事,也会对他们造成心灵的震颤。他们好像已经缺少了谈论婚事的资格,一下子就对这好事,变得陌生而惶恐,别人一说那男婚女嫁的事,他们就却步迟疑的走开了。这难道是自己的短避吗,是的,一个极不平常的家庭境遇,让父母亲难于提及这本来的好事情。他们低眉躲开,并不能排除内心的惆怅,只好心知肚明的摆在他们面前,却没法张罗。
真正能让父母欣慰的,还是在儿女们身上看到希望,一家人能够一起经受困苦,不抱怨,不狂躁。我们都能识时务,明事理。不让父母为我们在心灵上增添过多的负担。父母亲总感觉孩子跟上他们受委屈,成了他们一辈子的心病。看着儿女们在这穷困艰难的日月里,日渐长大成人,逐渐让他们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和生命的价值,而他们想不通也猜不透的苦日子,啥时才是个头。随之,那新的惆怅又时刻萦绕在他们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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