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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树

2022-11-01  本文已影响0人  别山举水

小时候的东西,感觉一切好像来的更猛烈一些。

比如冰,一个晚上池塘里可以结出几寸厚,我们可以在上面颤颤巍巍的走,甚至可以骑着车子跑。比如下雪,经过一晚上的纷纷扬扬,第二天早上,往往大门都打不开,几十公分的雪已经完全将它堵死。

还有夏天的洪水,经过几天几夜不停歇地降落后,门口畈方圆几里一片汪洋,再也分辨不出哪儿是庄稼地,哪儿是道路,哪儿是沟,哪儿是坎。

记忆中的小时候,每年夏天,总会发大洪水,举水河暴涨,漫过河堤,倒罐进村庄。

那些河堤上的桑树,有的就完全没影儿了,有的只露出一两根枝条,随着河水左摇右晃,好像等着人去救援。

想起来了,河堤上原来一直长着一排排的桑树,像列队的卫兵,整整齐齐。它们保护着河堤,防止被洪水冲断。它们也保护着我们的家园,保护着我们的乡亲。可以拖延洪水淹没村庄的时间,让人们从容地撤离。

那两三里路的桑树河堤,平时就成了我们的乐园。

经过一个冬天的酣眠,在春风的吹拂下,桑树的枝条会用尽力量鼓起一个一个的小绿苞,一天一天地长大,慢慢地裂开,嫩绿的叶子睁开眼。它们像婴儿一般,一天一个样,尽情地舒展。

我们会从养蚕室那儿讨要一个蚕宝宝,放在火柴盒里。每到放学,我们会跑到桑树林里,摘下那最嫩的叶子,看着小蚕在上面爬着,然后挑某个地方下口,咬出一个缺口。蚕宝宝就顺着那个缺口,慢慢往两边延伸,向前方推进。那沙沙声就像窗外淅淅沥沥的雨,让我们柔软又安静。

蚕儿越长越大,又白又胖,它的食量也增加了。我们不厌其烦的往河堤跑,每次都挑那最嫩最鲜的桑叶,好像给我们自己挑食物一样,仔细又认真。

我们的快乐也沿路洒落一地。

天气慢慢热起来了,桑树上开出青色的花,挂出青色的果。我们的眼神开始变得热切起来,巴不得那些果儿一下子长大。

那是桑葚,直到现在一提起来我就要流口水的果实。

在阳光到抚摸下,桑葚开始慢慢大了,身上开始慢慢变红。我们便在河滩上约法三章,赤着足对着桑林发誓,桑椹没熟谁也不能偷吃。否则他考试得零鸡蛋,回家挨大人打。

人在树下走,哪能不吃果。总有些小伙伴经不住桑葚的诱惑,偷偷地摘下那尚未完全红透的果实,哪怕酸得牙齿打颤,脸扭曲得变了形,也吃得津津有味。

当然,他的考试没有得零鸡蛋,也没有挨大人的打,但却逃不过我们的惩罚。我们会将他按倒在河沙里,捆住他的两只裤脚,灌上沉重的沙子,让他在河滩里不停的跑,一直到满头大汗,不停地讨饶。

经过一段时间苦苦的煎熬,桑椹终于红透了,紫了黑了。我们便攀上树枝,像孙悟空一样,在上面仰躺着,一边悠荡着,一边摘下桑葚往嘴里忙不迭地塞。

要不了多久,我们的手就变得乌黑,上下嘴唇嘴边舌根,像被染料染过一样,乌麻漆黑,透着一丝隐隐的红。连吐出的痰,都要很久才恢复正常。

有小女孩会用桑葚汁涂指甲盖,或者抹在两腮上作胭脂,扮新娘。

我会摘下一些桑葚,放进口袋里带回家给母亲吃。可往往到了家里,再掏出来一看,桑椹早已破的破裂的裂挤作一团,口袋已被染成深红色,洗不出原来的样。

母亲倒也不怒,只嘱咐我在树上要小心,不要挂破了哪里或者摔下来。

天气完全燥热起来时,桑树上会有很多知了。我们就将牛散放在河滩上,拿上一根细竹竿绑上牛毛丝,屏声静气地捕蝉。于是,某棵树上会忽然嗞啦一下,紧跟着就是蝉急切拍打翅膀的声音,那是蝉已经成为我们的猎物。

有农人会在劳动的间隙,为躲避毒辣的日头,来到桑树底下歇荫。他们一边用草帽扇着火红的脸,一边仰头喝下一口茶,再絮絮叨叨地谈论一些今年的收成,等太阳蔫了一点,再又下地接着干。

每年的夏天,河里都会发洪水。倘若没有漫过河堤,不是很大时,我们会光着身子爬上桑树,然后纵身一跃,钻入奔腾的河水。我们可以在水下一直憋着气,漂出几丈远,再像野鸭子一样,忽然就冒出黑黑的脑壳。

秋风渐起,天慢慢地凉了,树叶开始变黄。风儿一阵紧似一阵,叶子打着旋儿开始坠落。虽然不舍,可这就是大自然的模样。

我们爬上桑树,天空一下子开阔起来,蓝蓝的天和白白的云,好像伸手就可触摸。畈地的农人也看得格外清晰,他们在紧张而兴奋地收获这一年的希望。

冬天也厚着脸皮来了,四野空荡荡。一排排桑树光秃秃的,将枝条向天空无限地扩张。偶尔一阵寒风刮过,它们便手忙脚乱呜呜的响。它们有时一声不吭,向举水细细张望,好像怕举水在冬天也会张狂。

哪怕再冷,它们也坚守自己的阵地。甚至下雪,将它们的树干埋住几尺深,树枝上全部凝成冰棱子,它们也毫不退缩。它们的根依旧在地底下扩展,将河堤抓得更牢。

因为它们相信,只要春风吹进举水,它们重又会焕发青春的光彩。

春风一年一年地吹,河堤一年一年地绿,那些桑树一年一年的老去。

人们逐渐外出,村子里越来越空虚,河滩上再也没有看到放牛的少年。不论是初春,还是盛夏,还是繁秋,不论是播种,还是耕作或者收获,畈地上再也看不到农人的身影。

那些田地一片荒芜,郁郁葱葱的是无尽的野草。

那一排排的桑树,忽然有一天,像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罪,被人连根拔起,消失不见。

河堤已经不需要它的保护了,庄稼也不需要它的保护了,农人大多早已搬到别的地方,也不需要它的保护了。

它已经毫无作用,到了该被人们忘记的时候。

只是,那个在异乡飘荡的少年,经过沧桑岁月的打磨,早已人到中年换了模样,可他的心思时时在过去流连。

他记得那一年一年的洪水,他记得那一次一次咬紧牙关,坚持挺住的桑树。他记得那桑树的叶子如何一片一片长大,他记得那桑葚如何一天一天成熟,他记得那种酸甜的滋味如何从舌尖渗透进灵魂里。

他记得那一年一年在桑树底下无比快乐的时光。

他无法回到从前,那些桑树再也长不回当初的模样。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的念,默默的想,桑树,谢谢你们曾经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并伴着我成长。

那是一段千金难买的美妙时光。

黄亚洲,美篇签约作者。湖北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出版散文集《人生处处,总有相思凋碧树》,《总是纸短情长,无非他乡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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