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是妻子,然后才是间谍的妻子
故事的开头,英国胖子被抓,穿着宪兵大队长衣服的津森泰治(东出昌大饰)来到福原优作(高桥一生饰)的公司,一边问候一边试探,优作哈哈一笑,那个胖子,还能是spy?泰治只是叮嘱,你应该和一些合适的人打交道,这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里子。
里子是优作的妻子,同时也是泰治的青梅。可以说从这个人物关系就可以嗅见后续纠葛。在前半段剧情中,里子一直是优作身边恩爱得体的大和抚子,优作穿西服,她便着洋装,如果是个普通的商人,那这就是很传统的日式夫妻,但无论是标题,还是电影细节,都展示了优作的“不同”。
影片一开始,在英国胖子被抓走时,留在后面的是文雄(坂东龙汰饰);泰治与优作的重逢博弈,另外算上胖子被优作出钱保释,到拒绝里子做和服的“去他妈的国家统一法令”,再到明明有“诺门罕事件”还选择去看“那个国家”最后一眼。这是个本就不同的男人。后续,优作说他是世界主义,他是因为在满洲看到了什么,才选择了什么,我是不大信的,优作应该原本就是个英国的spy,反正他的秘密和谎言,也不止一二不是吗?
里子的转变是被泰治传唤到警署,被通知了裕子(恒松祐里饰)的死讯,实际上我觉得这里的设计有点突兀,后来想想,要怎么去设计一个“大和抚子”的转变,实际上“出轨”这个梗是合理的,泰治既然想得到优作作为spy的证据,那么没有比里子更好的切入点了。给里子的心里撒一个出轨的种子,然后只要死守优作家就能得到或许正确或许错误的结果。左右会有的。(东出昌大的表演之麻木偏执,看到有人说是本性出演哈哈哈哈)
下面导演用了个很明显的光影镜头表现里子与优作的对峙。这点在黑泽清的访谈中也有说明:
N:给我印象很深的一幕是优作和聪子在餐桌上的对话戏,两个人的脸都是一半暴露在光明下、一半隐藏在黑暗中,阴影用的非常强烈。这种用光在你最近的影片里也不太常见。
K:这部片虽然只有很少的戏是布景拍的,但因为时代设定的关系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找一个街角就进行拍摄。即使是某面墙壁或者某个建筑物看上去像(那个时代)那么回事,也需要从服装到化妆再到群演的配合,不然就会给人一种近代街景的感受。不过即使现实世界是这样的观感,到了电影里又必须得呈现出一种异世界般的感受。所以即使太阳光已经足够强烈,但我还是会突发奇想给这场戏加上灯光。这可能是类似于以前的制片厂体制时的体验也说不定:剧组进入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摄影棚,全员必须考虑如何在一个全黑的场景里去设置灯光。正因为经过了这样的考虑,这部影片才能呈现出如此强烈的阴影。这种从零开始进行各种各样尝试的拍摄现场果然是非常棒的。
在这场博弈中,爱得深的肯定会输。面对强硬的丈夫,哪怕是后面脑内剧场已经快走向《马赛克日本》了,里子还是垂眸,说,我相信你。
当然了,说是说相信,还是要把事情问清楚的。里子到旅店找文雄,昔日好友状若癫狂,只是交给她一个信封,告诉她,这是一个她这样安居乐业的女性无法承受的秘密。她从回眸者中走过,留下孑然一身的文雄。
“军队在监视我,当心。”
她哪里会舍得丈夫一个人承受所有的秘密,另一个方面来说,又有谁能够抵挡秘密的诱惑?哪怕她已经猜到了什么,她也会选择成为秘密的共谋者。她看了,她问了,“请从头开始告诉我”。于是,优作告诉了她那骇人听闻的故事。
这里给了个长时间的镜头给呆立的里子。她在想什么呢?身为受害国,如果说我若知道这样的消息必费劲心力告知天下,可她是日本人,是她的同胞在残害其他人们,她应该怎么做?她也问了优作,优作答,在国际政治中弹劾他们,让美国加入对日战争。他早就做好了选择,是叛徒又如何,日本必输。
以前有个老词,叫“忠孝难两全”,放在这里,优作说他是个世界主义者,心里只有普世正义没有国家。可是同胞同胞,同一民族,同一文化,同一语言,视为同胞。独立生存完全不可能,更多是同胞支撑起整个民族,既是同胞,心应为一体,那么明知同胞在侵略他人时,到底是站在普世正义上,明知会害死成千上万同胞的情况下仍选择当叛徒,还是秉持心中正义放弃家人放弃民族只为正确的事情?
里子的下一句话很有点令人揣测,在她知道优作的选择后,她说的第一句,是为了同胞,她说的第二句,是为了自己,她说的第三句,是为了“我们”的幸福。这个时候,我看明白了里子这个女性角色,她真的是那个年代的标准的日式妻子,她的人生像影子一样追随着丈夫,在国家与丈夫之间发生撕裂的情况下,她会选择自己的丈夫,只有丈夫才是幸福。我倒觉得蛮有意思的,如果说丈夫不是这么大义凛然的“正义”,那她还是会愚忠于丈夫的选择吗?
这里以及后面大段的对话里都有非常浓厚的舞台剧风格,这里黑泽清也做了解答:
N:除此之外,这部影片还存在着很重要的音乐成分,那就是台词。登场人物们好像是为了和巨量的台词对抗一般,动作的幅度都非常得大。随着故事的展开,人物们的动作变得更像是随着台词的“音乐”跳舞一般,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K:在设计上倒是没有刻意去“编舞”,但如你所说,正因为台词量巨大,角色们光是坐着也会滔滔不绝地进行对话。但我想既然是滨口写的剧本,我也只有相信他的份。但在我拍电影的生涯里,像这种两个人对面对坐着讲话、镜头在两人之间切换的摄影方法,我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拿出来的。两个人面对面一动不动地讲话这种设定在现实中首先是不可能存在的,但一旦出现在电影里就好像要传递出什么关键信息。换句话说是只为了电影而存在的一种表现。这次在开拍前我们就说好只在关键的两场戏里用这种手法拍摄,其它的段落则尽可能得不去这样拍。
不用正反打来表现长对话的方法,可以被叫做“德莱叶方法”或者说是“戏剧表演方法”吧?不过因为我没有执导戏剧的经验,也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总之我想说的是,如果想要表现长时间的对话,也就是让角色一直站在那里、只是时不时移动一下继续对话的过程,那就不得不朝着观众们的方向去演出。这种表演方法对我来说是很戏剧的方式。也许也是这种方式让你看到了“编舞”的倾向吧?
趁着优作不在家,里子拿出最重要的影片证据,通过黑白胶卷看到了远在大洋彼岸的真相。下一幕,她盘着头发,在整部电影里唯一一次穿着和服,走进警署,出卖文雄,交给泰治一份翻译过的笔记,把丈夫完整地从叛徒名单中择了出来。
里子总把泰治还当做当年的清纯可爱的竹马,可是他看完这样的一份笔记后毫无波动。他像个麻木的军国主义机器人,我以为这样残忍的故事,日本内部是不知道的,可这样看来,军国主义的洗脑还是蛮厉害的嘛,还没上战场,就连人性都给刮干净了。他背后的忠孝,可真是又忠又孝。
不知道有没有人和我一样,身为中国人,看着这样的一份字迹清晰的,中国人完全能够看懂的笔记,生出一丝强烈的荒谬感。
文雄被带走,严刑拷打,仍没供出优作。优作被带走,这里有个细节,也许认为这就是结局了,他还穿上大衣,调整衣领,带上围巾,来参加这场宴席,带走的,是文雄的全部手指甲。他怒气冲冲地质问里子,里子只回他一句,我是你唯一剩下的人。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是怎么做到,看完了整部电影,然后为了自己的幸福做下这么可怕的事情的?她抛弃了文雄,抛弃了国家,她两边都没选择,只是为了和优作一起走。她足够聪明,足够优秀,她能猜出所有的真相,除了关于优作的真相。无所谓你是不是spy,无所谓你是不是自愿的,不是你说的吗,要我相信你,反正,你就是你,如果满洲的命运选择了你,那么也是选择了我。我是如此地高兴,我们终于在一起了,在当铺外,我成为了你的眼睛,我是那样地高兴啊。
啊,多么浪漫的一叶障目啊!
从优作提出要两个人分开走时,我就有两个人必有一个被抓的既视感,啊,多么经典的桥段啊。我还在想,按照一般套路,既然优作是正义的使者,那么应该是他引走了所有追兵,里子带着最重要的证据去了美国,并得知优作在日本的死讯。没想到啊没想到,优作你果然不是个什么好的哈哈哈。他的爱也许有一半是真的,但必有大半是假的。反正谁爱的深厚,谁输的更惨。里子被宪兵队抓回,优作同样通过出卖她择清自己。当着所有宪兵队的面打开的胶卷是他留给她的最后礼物,是电影之初,她和文雄拍的电影,证据什么的,怎么可能真的让里子拿着呢?
“这可能是短暂的爱,但它仍然给我快乐。在这个凄凉的世界里,我们乘着梦想的船,但很快就沉入日光的波涛之下,我忍不住流下一连串的眼泪。如此短暂的爱,你和我只是短暂的一对,相信我们的心是平静的,但在内心深处像火一样燃烧。在现实世界中植入一个幻影之吻,我的整个身体都沉浸在悲伤之中……”
这个女人,疯了吧
疯女人被关进精神病院。优作“死”于孟买前往美国的轮船上。最后的最后,神户遭到空袭,终于,她看到了他眼里的世界。她并不疯狂,但这个国家,让她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