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犹在，因为总有孤独的灵魂
肖斯塔科维奇墓地
贬义地说，俄罗斯人非常傲慢，一个标志就是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路标也好，商店的标识也好，几乎不用俄语以外的文字。如果说，在俄罗斯一个不懂俄语的人借助谷歌地图能够跌跌爬爬地找到吃的找到投宿的宾馆，那么，在莫斯科新圣女公墓，我们只有抓耳挠腮了：埋葬着2.6万位俄罗斯各个历史时期名人的墓地，怎么找到我们想拜谒的那几位？
幸运的是，我们在莫斯科遇到的导游小徐，是一位文艺青年。除了痴迷特列恰科夫画廊里的俄罗斯油画外，也熟稔新圣女公墓里他崇敬的故人现在安卧在哪里。那一天，带着我们参观新圣女墓地时特别从容，指着浅褐色墓碑前一尊汉白玉雕像告诉我们，他叫列维坦，卫国战争时期的电台播音员，因其出色的播音效果在当时民众中有着极大的号召力，希特勒曾叫嚣，一旦攻下莫斯科，他马上要杀掉的两个人就是斯大林和列维坦。看到一尊似乎还在翩翩起舞的芭蕾雕像，小徐告诉我们，这里埋葬着乌兰诺娃，苏联时期传奇的芭蕾舞演员，《天鹅湖》经由她的编舞已成定版经典。松弛地躺坐在椅子上的，是夏里亚宾；马雅可夫斯基英俊、阴郁的及胸雕像安放在石柱上；呈三角形倒置着上面刻着翅膀和主人脸庞的墓碑属于图式飞机的设计者图巴列夫；形似钢板头像浮雕下有三个弹洞的墓碑下埋葬着穿甲炮弹设计者拉夫里洛维奇；黑色石柱上着一袭披风长长的刘海耷拉在脑门上的是《死魂灵》的作者果戈里，旁边设计成火箭样呈黑白色的墓碑是《变色龙》和《套中人》的作者契诃夫的……
果戈里墓地
跟着小徐在墓地的墓碑间来回穿越，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晚。就在小徐打算鸣金收兵的时候，我说我要找一找肖斯塔科维奇的墓地。小徐说，不知道你们当中还有音乐爱好者，那一刻，我先是喜：万宝全书你终于缺了一只角呀！可是，在墓地里转了几个圈依然不见肖斯塔科维奇墓地的踪影后，我又着急了。
知道肖斯塔科维奇时，我还没有喜欢古典音乐，是因为一本书，《见证》。尽管这本书的真伪至今还没有定论，但是，肖斯塔科维奇在斯大林时期由云端到地狱、又因为第七交响曲亦即列宁格勒交响曲被重新肯定的走钢丝般的命运，却是不容置疑的。至于其嗣后为了换取创作作品的时间不得不佯装降服于苏联政权而备受的委屈，让我牢牢记住了这个表面怯懦内心无比刚强的作曲家。
喜欢上古典音乐以后，我去现场听得最多的，就是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尤以他的《第一大提琴协奏曲》为最，娜达莉亚·古特曼、麦斯基、王健。其中，我的偶像王健演奏肖斯塔科维奇《第一大提琴协奏曲》的现场，我去听过三次，上海音乐厅、上海东方艺术中心、上海交响乐团。每一次，第一乐章像是恐怖的脚步声的第一个乐句响起时，瞬间我都会不可救药地陷入其中，去一次次地体会1959年的肖斯塔科维奇，经历过自己命运的跌宕起伏以后，看见过自己的朋友在大清洗中命丧黄泉以后，居然还敢用神经质的快板来表达自己的心声。娜达莉亚·古特曼在苏联时期就是了不起的大提琴演奏家了；生于拉脱维亚的麦斯基，也是得了俄罗斯文化真传的。奇怪的是，就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一大提琴协奏曲》而言，我最喜欢王健的现场，这位温文尔雅的华裔大提琴演奏家，弓弦一扬，把肖斯塔科维奇强压在心里的恐惧和愤怒，尽数倾诉了出来。可以这么说，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一大提琴协奏曲》，让我成了王健的死忠粉，现在，我站在了新圣女墓地，肖斯塔科维奇的墓地就近在咫尺，我岂能不告而别？
我的固执将同伴折腾得心烦意乱。就在我下决心想要放弃的时候，蓦然回首，肖斯塔科维奇的墓地就在夕阳下。不会错，不知道哪位乐迷，在他黑灰色大理石做成的墓碑上斜倚了一帧著名的肖斯塔科维奇照片：一身戎装头上扣着钢盔的肖斯塔科维奇，正凝视着远方。这个时期的肖斯塔科维奇，是参加到列宁格勒保卫战的肖斯塔科维奇，是创作出了表现俄罗斯民族不屈不挠精神的《列宁格勒交响曲》时期的肖斯塔科维奇。我快步走到已化作刻有音符的一块墓碑的肖斯塔科维奇面前，深深鞠了一躬。
拭去眼角的泪，我感激地对小徐说，走吧。走着，小徐突然手指左前方，说：“好像有一位大提琴演奏家的墓地就在那边。”我的心里“轰隆”了一声：罗斯特罗波维奇？
1959年，肖斯塔科维奇决定为好友、大提琴演奏家罗斯特罗波维奇写作一部大提琴协奏曲。1959年10月罗斯特罗波维奇在莫斯科成功演绎过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一大提琴协奏曲》后，其世界一流大提琴演奏家的地位更加坐实。不久，因声援索尔仁尼琴罗斯特罗波维奇被迫逃离苏联继而被剥夺苏联国籍直到1990年重新获得俄罗斯国籍，2007年因病死于莫斯科——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真不知道罗斯特罗波维奇就葬在新圣女公墓，被小徐这么一提醒，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小跑过去，果然是罗斯特罗波维奇。
罗斯特罗波维奇墓地
与死于1975年的肖斯塔科维奇的墓碑相比，罗斯特罗波维奇那以音乐元素为主体的墓碑大了许多，且中间隔了数排他人的墓地，可我相信这阻隔不了这对亦师亦友的音乐伙伴在天堂用音乐慰藉那些茕茕独立的灵魂。所以，不懂俄语又怎么样？就算是阴阳两隔着，地上地下在那一刻是能心灵相通的。
（注：题图为肖斯塔科维奇墓地。摄影：简单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