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父亲
六月十七号下午三点,父亲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距他入院,整整十天。在这被厚重的铁门隔开的十日里,门里门外的人都很是煎熬。每周的一,三,五是ICU的医生向患者家属汇报患者情况的日子,每逢此日,母亲必定早早候于门口,坐在离门最近的位置,左顿右盼,生怕听漏了护士并不响亮的叫号声。如若当日医生反馈的情况良好,我们全家人便会长舒一口气,如若医生讳莫如深地说出一番“病人治病也须看造化”的言论,我们便心情沉重,担心不已,俨然,医生的每一句话都牵动着我们最敏感脆弱的神经。特别是母亲,在过去的十个日日夜夜里,对一切不明就理的她内心充满了恐惧与焦虑,那十日,仿若十年那么漫长。
之后,我们才知道,父亲在门里的日子更是折磨。严重的感染让他进了那扇时时紧闭着的门,在冰冷的监护室里,他茫然不知所措,面前全是陌生的面孔,冰冷的器械,浑身上下插满的管子更是让他动弹不得。我们都知道,在他日渐失去记忆的脑海里,能记得的只有他的至亲挚爱,以及他认为非常重要的物件,除此之外,他可能连打麻药上手术台之前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不清了。第二天,随着麻醉药的药效退去,他就开始烦躁不安了。在此之前,我们甚至没来得及向医生反映父亲身体的状况,就把他匆匆送进了ICU。医生说他不配合治疗,总是想拔掉管子找寻亲人,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们只能给他打镇定剂。以致于在进ICU的第三天,当医生通知我们要陪他去做CT的时候,他看起来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母亲很害怕,以为他是术后昏迷,之后几天,反复叨念,心神不宁。
十六日那天,我们就得到父亲可以从ICU转入普通病房的消息,这消息无疑是振奋人心的,说明父亲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身体正在逐步好转中。十七日下午,当躺在病床上的父亲第一眼见到母亲时,伸出了尚还虚弱无力的手,紧紧地攥着,喃喃自语般说道:“这次我可是落难了,你一定要陪我度过。”说完,红了眼眶。母亲轻声细语地安慰他:“现在没事了,你乖乖听话,配合治疗,我们很快就回家了。”那时的父亲,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温顺表情。
转至普通病房后,我们便可日夜伴其左右。他时时握着母亲的手,生怕她不见。我想,十天的ICU治疗一定让他饱尝人世凄苦,虽说一生也是坎坷曲折,却还能站得直,扛得住,挺得过。生病,让他如所有耄耋老人一般,颓然倒下,黯然神伤。此时,他的生命中不再有商海沉浮,不再有高朋满座,不再意气风发,不再目光如炬,他,只是一个需要亲人时刻陪伴,细心呵护的老小孩。
是的,父亲已然成为一个小孩了。此时的他目光暗淡,神疲力乏。母亲用温热的手心向他传递着生命的能量,这能量是过往四十几年间的相濡以沫,相互扶持,相爱陪伴,而这能量,也将照亮往后余生的日子,于无言中,告诉彼此,我们还要一起走很久很久~
说实话,从小到大,父亲之于我们姐弟仨,并不是那么和蔼可亲的存在。年轻时的父亲聪明能干,敢做敢为,他为我们撑起了一片晴朗的天空。然而,忙碌却让他鲜少给予我们陪伴与呵护,而他的大男子主义也让我的母亲一生都頗为艰辛。不知从哪天起,父亲不再是爆脾气了,他的沉默正是他衰老的预示,然而我们都没有太过在意。父亲的彻底沉默,是在他不再工作之后,一生只知埋头苦干的人,突然间失去了早起晚归的理由,他失却了方向,他不知道该如何打发一个又一个漫长的白天与黑夜。行至老年,除了工作,没来得及培养自己任何一项兴趣爱好,就连自己年轻时擅长的绘画与摄影也被忙碌的日子抛诸脑后,时间,有如浆糊一般把他糊住了,糊住双手双脚,糊住眼睛,糊住脑袋。
近些年,我们常带他国内国外四处旅行。虽然,他的记忆是那么的短暂易逝,我们却在他还不算沉重的步履中得到些许安慰,至少,让他用腿脚去丈量世界,用眼睛去感受世界,哪怕他记不住,世界却可以记住他曾经来过。
母亲与远在异国的弟弟们视频,告知他们父亲恢复的情况。父亲盯着镜头里的儿子,喉头哽咽,欲言又止,不知是心中有万般感慨还是无力言语,他的虚弱让遥远的人儿心痛不已,小弟说:“爸爸真的老了很多,好想即刻飞回家去,好好陪陪他。”我想,男人在此刻一定更懂男人,懂他的沉默,懂他的孤寂,懂他的不易与艰辛,痛楚与隐忍。
这两日,留母亲单独照顾父亲,一天三五次的通话让我略感心安。知道父亲身上的管子已经全拔了,在护工的搀扶下他也可以缓慢行走。母亲的眉头不再紧锁,言语日渐轻快,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今日,父亲节,祝愿我们的父亲,健康,平安,余生皆欢!当然,还有全天下的父亲也一样安康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