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叫你合群,就是在逼你去死
by/夏财宝
在海的尽头山的巅峰,有那么一个叫云眦的破落村庄,村子里面住了一群鸭子,他们排外的厉害,所以你看几千年过去了,除了鸭,这里并没有其他生物落脚。
村子的街道里有两家酒肆,一间游泳馆(就是个臭水塘子啊喂),一个玉米面烧饼铺,还有一间杂货店。
今天就是格外想要讲讲烧饼铺老板赤鲤的故事,听到最后你可能会觉得有点难过,但赤鲤曾经半醉半醒的跟我讲说人生啊,就是在虚幻和真实的夹缝中苟且的呀。
似乎所有鸭子们的童年都是在玉米面烧饼的香甜味道中弥漫过来的。最早的店老板是一只叫锦断的黑鸭,全身乌黑乌黑的,鸭嘴却是灿烂的金黄色,是赤鲤的爷爷。锦断的玉米面烧饼可不是盖的,从嗷嗷待哺的雏鸭到耄耋之年的老鸭全都对他的饼赞不绝口,饼的做饭也千奇百怪,有泡牛奶的汤饼,有油炸火炕的酥饼,更有软糯可口的玉米浆饼,种类繁复的很,锦断就是靠着这家陆离的饼店成了村子里最有威望的鸭(没错鸭子界也是吃货奇多!)
赤鲤仿佛打从故事开篇就跟爷爷锦断生活在一起一样,没人知道他父母是谁,也鲜有好事者打听,一来是锦断爷爷脾气暴躁护犊子得厉害,一生起气来就关饼铺,二来,是赤鲤生的丑,丑的离经叛道。
云眦的鸭们大多体段匀称,下盘极稳,鸭蹼舒张有力,扁平的鸭嘴更是下水捉鱼的利器,可赤鲤偏偏生的奇形怪状的,脖子细长,两只腿跟炸玉米饼的长筷子似的,更令人作呕的是,他的头顶居然有块红色的斑!村子里鸭长老们对这个鸭群中的异类颇有微词,甚至有谣言说赤鲤根本就是外面的物种,不过,在锦断的庇护下,赤鲤虽然孤僻寡言,倒也没怎么受欺侮。
直到锦断去世后的第十三天,玉米面烧饼店重新开张,赤鲤永远记得那个朝霞血红的清晨。
赤鲤在头天晚上就用开始石臼捶了一夜的玉面米面,黑灯瞎火的,就忙活着支锅、热油、和面。天刚麻麻亮,店门外就排起了买饼的长队。赤鲤手忙脚乱的做饼接钱卖饼,忙的几乎飞起,就在赤鲤用牛皮纸包好三个饼正要递给旁边酒肆家的小女儿时,一张伴着玉米清香的饼“啪嗒”一声甩在了他脸上。
“魔鬼,简直是魔鬼!我两个月的儿子刚刚吃了他的玉米饼差点噎死啊,你们都来看看这玉米粒都没磨碎呐!”村子里最厉害的泼妇胖坨婶几乎是尖叫着冲进人群的;紧接着,有鸭子把油锅掀了,因为玉米饼里未沥干净的热油烫掉了长老苏黎氏的鸭嘴毛;和面的面盆被踹了,因为有鸭子对面盆的材质过敏。水缸被砸了,因为赤鲤那个恶心怪异的尖嘴可能伸进去饮过水。
年轻的赤鲤不安的用围裙搓着手,他想阻止这群红着眼暴躁的鸭子,他想跟大家道歉,他想把爷爷留下来的被砸的稀巴烂的活面盆给捡起来,但最后,他只是默默的倚在墙角,听各种“异类”“丑八怪”“害人精”的谩骂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眼泪浸湿了他脖子里一大片羽毛。头顶的红斑从远处看像是一滩鲜血。
一直持续到正午,鸭子们闹的觉得饿了才渐渐散去。赤鲤把头深深埋进玉米堆里,过了好久好久好久,久到仿佛四周的空气都僵硬了才起身,一样一样的收拾地上的碎片,拿抹布擦拭地上的油迹,把门外的铁锅拾回来,哐当哐当的粘贴断掉的的锅耳朵。黄昏时分,赤鲤才终于都收拾停当。
翌日,赤鲤的饼店还是开张了,像是赌气一般,金黄的饼摞得两只鸭那么高,可是,门可罗雀,有一只小黄鸭捏着角票怯怯的走近却被娘亲一把又捞了回去。
第二天。
第三天。
第五天。
第十九天。
……
赤鲤还是每天一大早就炕好数百只饼,每个黄昏再就着眼泪默默咽下。
直到第七十三天,仓库里锦断囤集的大堆玉米只剩下最后一捧,饼店终于避无可避的关了门。
为了生计,赤鲤不得不开始学这村子里的传统劳什子―下海捉鱼。
没有任何一只鸭子的渔船肯收留赤鲤。围着海边犯难的转了一整天,在浅水区,赤鲤终于鼓足了勇气,笨拙的伸着细长的腿小心翼翼地探进翻涌的海水里,旁边一只黑鸭故意用力蹬了赤鲤一脚,,赤鲤惊吓之下,一半身子趔趄进了水里,黑鸭嘎嘎笑了许久才跃下水得意的游走了。赤鲤抖落身上的水花,拍了拍自己饿瘪掉的肚皮,一咬牙,闭着眼睛扑进了水里,他狼狈的用翅膀拍打着水面,两条腿无力的在水里挣扎,身子慢慢往海底沉去。呼吸越来越艰难,赤鲤觉得自己胸腔里像灌了一吨辣椒水一样难受,肺随时都要爆炸。不如,就痛快的去吧,有了这样的想法,赤鲤便也放弃了挣扎。
就在赤鲤意识越来越模糊之际,一阵剧痛忽然从头顶传来,赤鲤吃痛,一发力便从海面探出了头。原来是一条渔船上的鸭子们拉了一网兜的海胆,渔网收紧了却不拉上船,在海里荡来荡去的拿赤鲤寻开心,长着石灰质棘刺的密密麻麻的海胆被鸭子们操纵在手中,疯狂的追撵着赤鲤,可怜的赤鲤发出高亢尖锐的悲鸣,但很快淹没在鸭子们沙哑怪异的笑声里,身上被扎的千疮百孔,素色的羽毛被渗出的鲜血和海水漂成了淡淡的粉色。
日落时分,奄奄一息的赤鲤已然放弃了哀鸣和逃离,木着张脸任由那些尖刺扎进脖颈额头和肚子里。鸭子们见状,觉得甚是无趣,才百无聊赖的收网靠岸。赤鲤顺着潮起潮落被冲到岸边,大口的喘着粗气。
那一晚的星星很亮,夜风很暖,但赤鲤觉着像是有千万条带着凉意的小蛇在自己五脏六腑内穿梭,吞噬着自己作为一个活物最后生的意志。
就把自己变成一只跟他们一样的鸭子好了,这样就不会再被欺辱了吧,赤鲤心想,这比死要容易太多了。
不会游太久的泳,赤鲤拿长长的布缠在自己的两足上,权当是蹼了;细长的嘴捉不到鱼,赤鲤深夜痛哭的时候也发狠拿嘴在磨刀石上挫过;有鸭子们指着他头顶的红色胎记谩骂丢石头的时候,赤鲤也曾拿剪刀戳过那块刺目的红。他的羽毛被油渍和泥巴裹成了酱褐色,细长优雅的脖颈为了学鸭子,整日佝偻着,然而,天真的赤鲤还是低估了鸭子们排外的决心,在云眦,他仍旧是唯一的怪物。
我出生的时候,赤鲤已经被摧残成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了,年龄就跟当初他爷爷锦断一样。打我记事起,每天傍晚,赤鲤就会默默的甩在柜台上两条半死不活的小鱼,我爹爹也不多话,拎起小鱼丟进铜盆里,然后从酒缸里舀出一瓢浊酒给他。赤鲤有时候一口饮尽便大笑着离去,有时候边喝边嚎啕大哭,有时候又会拉着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真是个奇怪的老头呢。
我娘亲说赤鲤太可怜了,叫我不要跟其他小鸭子一样欺负他,但也不要亲近他,我问为什么,娘亲只是指了指赤鲤头顶的鲜红。
我最后一次见赤鲤,是一个冬天的黄昏。那是云眦数百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暴雪封山,万物凋零,整个云眦就像是一块会呼吸的冰,家家户户门窗禁闭,只留一扇昏黄的油灯。那天傍晚,雪停了,赤鲤兜里揣着一张玉米浆饼来寻酒,他掰了一半给我,金黄清香的米浆顺着我的嘴角直往下淌,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饼,我嚷嚷着还要吃,赤鲤笑笑,饮过杯里的酒就走掉了,朝着云眦的最南方,芦荡崖。
关于赤鲤的消失,版本有很多,有说他冻死在路边了,有说他醉酒失足从芦荡崖跌落了,更有离谱的传言,说魔鬼终于把他抓走了。可我却觉得,赤鲤一定还在某个地方活的好好的。
直到我变成一个垂垂老矣的鸭子时,谜底才揭开。
那仍旧是一个冬天,我独自在芦荡崖看为时不多的月景。就像梦一样,顷于间,我连惊叹都来不及,一群雪羽朱冠的大鸟在云海里翩翩飞来,神姿绰绰,仙骨婷婷,一声清唳向桑田,声震广宇。少顷,便踏月衔云的飞远了,只掉落数根清霜般的素羽,纵然是寒夜,我也看清了那大鸟与赤鲤一般无二的触目丹砂顶!
是夜,我睡的迷蒙之际,看见赤鲤远远的站在芦荡崖边上,羽毛洁白无瑕,不见半星油垢,头顶的朱砂鲜艳耀眼,脖颈修长挺拔。
他优雅的起身,朝着上空飞去,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最后没进无边云海里。
旷野梵音四起。
注:丹顶鹤,别名仙鹤,属鹤科。跟他妈傻逼鸭子不是一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