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晓寒深处星未沉(21)
第二十一章
刘任耕硕士毕业了,成星初的父母想让他继续读博,他不愿意。他对成星初说:“读研这三年,我对自己的认识更加清楚了,我比较擅长动手,但真不是搞研究的料,混个博士没什么意义,纯粹浪费时间,还不如早工作,早长点社会经验。再说,我俩都读书经济压力太大了,咱们条件也不允许。”
成星初也觉得他不适合搞研究,同意了他的选择。他俩决定,他先回清州工作,待成星初博士毕业也回清州,毕竟他们的亲人都在清州,父母在不远游。刘任耕的工作单位是清州电业公司,是公认的好单位,他俩都非常满意。
博士二年级,成星初完成了开题,开始搜集资料,写毕业论文。这期间,导师还让她参编了一部由他做主编的宗教史教材。那本教材出版后反响很好,出版社很满意。2000年的暑假,出版社组织了教材再版修订会,导师有别的事,成星初代他参加。开完了修订会,出版社出钱,请教材的主编和副主编去日本奈良旅游三天,导师还让她代他去。
对从未踏出过国门一步的成星初来说,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情!
可谁知道,成星初到了日本,吃过第一顿饭就闹开了水土不服,不仅腹胀腹泻,而且浑身长红疹子。她想:总算出了一次国,再难受也不能在宾馆里待着吧,何况这是在日本的“精神之乡”、社寺之都!
到奈良的第二天,她们一行四人去了著名的法隆寺,这座号称是世界上最古的木造建筑群,相传是飞鸟时代圣德太子建造的。据说这位笃信佛教的太子,在日本人心中的地位极高,他不仅穷其一生推广宣扬佛法,甚至为此甘愿放弃了荣登大宝的机会。
天公并不作美,那天天气异常阴沉闷热,他们徘徊在法隆寺东院和西院之间,一边感受着神秘的宗教氛围和飞鸟时代独特的建筑美学,一边忍受着从遥远的日本海传来的潮湿和腥腻,成星初越来越头晕恶心,有些坚持不下去了。
她站在梦殿——相传是圣德太子起居室——旁边休息,忽然看见几个僧侣走过来,其中一个是明澈!
真是梦境一般,她不知是因为意外,还是因为身体虚弱,叫了声“明澈”便失去了意识。
等醒过来,成星初发觉明澈托着她的头,同行的老师们都关切地呼唤着她,她感到非常难为情。
明澈向大家做了自我介绍,搀扶着她走进一间休息室。
成星初躺在长椅上休息了一会儿,觉得舒服多了,她对大家说:“我可能有点中暑,一会儿就没事了。明澈是我的同学,有他在,老师们尽可放心。难得来一次,你们继续去游览吧。”
定下神来,明澈问她:“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晕倒?”
成星初告诉他她水土不服。
明澈用日语对同行的日本僧人说了几句话,日本僧人打了声招呼离开了。他说:“寺里有常用的药,我让日本师弟给你拿药去了。”
她看着他——更加从容而稳重,果然又进步了。
她还是觉得不真实:“世界真小,你怎么又到这里了?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
他简单地介绍了南岭一别后的经历:在檀国佛学院当了半年的老师,恰好中日佛教界有个互派僧侣的交流机会,他就被派到了日本,在日本做半年的游学。
她由衷地说:“你真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他皱了皱眉:“你这么说,我坐不住了!”
她继续说:“每次看到你进步,都逼着我反思自己。”
他笑:“星初,你话可真多,就不能安静地休息一会儿?”
那个日本僧人拿来了药,她吃了,渐渐感到有些困倦——药里可能有镇静的成分。
等再次醒来,已是黄昏时分。
明澈坐在成星初旁边的椅子上看书,见她醒了,告诉她:同行的老师们下午来的时候,她正睡着。大家决定,今晚让她住在寺里的客房里,让明澈明天送她回宾馆。
好像没有什么理由值得她去矫情拒绝,她依照他的安排住进了法隆寺为香客们准备的客房,这个区域和僧侣们生活的地方都没有向旅游者开放,非常深幽和安静。
明澈说:“一会儿我还要去做晚课,不能陪你吃晚饭,从这里出去向左走二十米就是餐厅,你自己去吃,可以吗?”
她笑了:“我再笨,也不至于连吃饭都不会。”
他说:“你水土不服,就喝点白米粥吧。日本料理中鱼虾较多,你正吃着药,那些东西尽量少吃。”
“我知道了,明澈法师!”
“那我走了,可能8、9点钟才能过来,你要是觉得闷,可以随便走走,就当是一种文化体验吧。”
暮鼓声响起,明澈的晚课开始了,从大殿里传来僧侣们日本语的念诵之声,虽然是不同的语言,但佛音梵呗听起来还是那么庄严静穆。
晚上8点多,明澈来看她,她吃过药,提议去奈良的大街上走走。
日本是个宗教氛围浓郁的国度,他俩走在大街上,不时有人向明澈合十问候,他也不时微笑着向人们行礼。
大街上到处都是小酒馆,酒馆里灯火阑珊,各种肤色的人们出出进进。便利店外的桌椅上,很多人在抽烟、喝清酒和啤酒,大说大笑的,而小酒馆和便利店的旁边则经常看到一个个小小的神龛和牌位,里面供着成星初不知道的鬼怪神祇。一群衣着怪异、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年轻人,正在街头弹着贝斯唱歌跳舞,歌声和舞蹈嘻哈奔放,全然不理会从他们身边走过的穿木屐老奶奶和盛装和服的姑娘们。
他指着一个招牌,说:“那是一个茶室,我们要不要去喝杯茶?”
她跟着他走进去,茶室在一个小庭院里,石块随意地铺成一条路,老树森森,夏虫阵阵。
日本茶道是一套优雅的繁文缛节,他俩净手更衣后被温婉的女茶道师带到了一个半间大的榻榻米屋里,脱了鞋,席地跪坐。
明澈客气地对茶道师说了几句日语,茶道师安静地离开了。
他熟练地点炭火、煮开水、冲茶,告诉她:“日本的茶道和禅宗有密切的联系,讲究‘和敬清寂’的韵致。这是抹茶,你尝尝。”
她品了一口:“有点苦。”
他笑了:“有点苦味才能参禅啊!”
他拿着茶杓从一个写着“枣”字的茶罐里取茶:“我刚到美国的时候,也有点水土不服。在国内我是不喝牛奶的,可是在美国就没办法做到,结果是一喝牛奶就闹肚子,慢慢地也就适应了。”
“牛奶不是大戒吗,你喝牛奶不成了花和尚了?你在美国,是不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了?”
“那倒没有”,他笑着:“济颠大和尚的这句话被世人以讹传讹了,其实后半句是‘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但由此我对戒律有了些和过去不同的看法,日本僧侣生活比较世俗化,也并不妨碍他们的虔诚,佛在心中即为信仰,只要遵守根本戒,其它戒律都是随俗而施的。”
他撸起袖子给她添茶。
她看到他的右上臂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疤。这道伤疤,她以前没有见过。她问他:“你的胳膊怎么了?什么时候受伤了?”
他放下衣袖:“没什么,去年的一个小事故。”
她继续寻找着话题:“你和应老师还有联系吗?”
“有啊,她在美国很顺利,怎么,你们失联了?”
“嗯,好长时间没联系了,你们去清州之后,她就不在寝室住了。”
他的手停在半空,若有所思地:“是吗?可能她住在自己的宿舍更自由吧。这些年她一直是一个人,应该更习惯独处。”
她的目光落在他放在茶桌上的砗磲持珠上:“你去年回清州,见到家人了么?他们还好吗?”
他喝了一口茶,神情怅然:“都还好。我弟弟结婚了,生了个小女孩,我妈忙着看孩子,身体似乎比以前好一些了。我爸爸早已退休,他打太极拳、练毛笔字,有时候还去找老朋友杀几盘,过得也不错……”他苦笑着:“至少,全家人给我看到的是,过得都还不错。”
“人身暇满难得,你既已出家,就不要挂念太多了,专心修行吧。”
“星初啊,当年,佛陀的父亲净饭王去世,他也是万里奔丧以尽人子之心。面对父母,我怎能无动于衷呢?我的心也不是木石做的,人伦之情怎能说舍就舍?”
她想宽慰他,但又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扯太远,只好半开玩笑地说:“明澈,出家这么多年了,你只做到了一个难舍不舍么?这不过是克制和隐忍啊,出家人的悲智双运呢?你这样修行,连我都会给你不及格。”
茶室外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外面的夜空陡然一亮,成星初拉开推拉门往外看:一枚绚烂的焰火盛开在北方的夜空,夜空瞬间被注入了生命,那绽放着的火树银花就像天空的触角,一次一次热情地向大地发出欢乐的邀约。
明澈也走到门口:“这是日本夏季的花火大会,浓笔重彩的,让人联想起浮世绘。”
成星初感叹着:“真美啊!”
明澈也附和着:“的确很美!”
她笑着:“我以为你又要说这是幻像呢,至少说‘五色令人目盲’什么的!”
他也笑:“我穿上这身僧衣,在你眼里就变成怪物了么?你眼里的一切美好在我眼里也一样,只不过我们尽量不执着罢了。”
“这个不执着我就做不到,我对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执着。”
他还在笑:“那我也给你个不及格。哪个人的执着心不是缘自于美好?可惜,再美好的事物也都遵循着成住坏空的规律,抓是抓不住的。”
她开着玩笑:“我不是佛教徒,你别对我说万法皆空什么的,我只想请教明澈法师,究竟有没有办法可以留住美好?”
他想了想,还是笑:“有,那只好用退一步的办法,阻挡因缘和合,成就不了美好,也就没有后面的所有了,道家不也说‘大成若缺’么?”
她做了个调皮的表情:“法师,因为怕坏空就干脆不成,这算什么办法啊,这不是怯懦么?”
他仰望着璀璨的夜空:“这种怯懦的办法我是用过的……”伴着一个礼花的炸裂之声,他的话戛然而止。
她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明澈,你说的对,没有成住就没有异坏,正因为我们没有开始,所以我们还能像今天这样自在清净地喝茶看烟火,这样也很好,很美好。
她深吸一口气,换了话题:“明澈,好像有股很香的味道,你闻见了吗?”
他指着窗下:“这里种着几棵米兰,你说的是不是它?”
她探出身,使劲闻了闻:“对,就是这种香气”,她脱口而出:“你说我们每次见面都恰逢花开,果然!”
他凝视她片刻,然后俯下身去闻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