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战场一世伤

目的地：西哈努克港，柬埔寨

二月的西哈努克港，日日放晴，白天海水平均温度28-29摄氏度，宜出海潜水。

我背着少许行李登船的时候，觉得除了Jay以外的每个人看着都挺正常。Jay看上去三十五六岁左右，浑身能露出的皮肤纹满了色彩斑斓的图腾，配合着六英尺三英寸的身高、外加凌乱耷拉的长卷发，散发着颓废的嬉皮士气质。

潜水是一项需要搭档的极限运动，由于船上剩下的人都是持证潜水员，初学者的我自然被分到和同样在考证的Jay一组。

西哈努克港以西Koh Tang岛的日落

整个训练过程，我一直被Jay的超强体能惊讶到，看着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没想到身体素质比所有资深潜水运动员都要好。我摔跤的时候，他好笑；我背着二十多公斤的潜水装备跌跌撞撞的时候，他大笑；我肌肉拉伤的时候，他冷笑；我晕船乏力、其他人都来关心我时，只有他在一边似笑非笑。夜色降临、大伙都睡了的时候，他把自己的防水相机递给我。边和水手们抽烟边对我说：“随便帮你也拍了几张，你瞧瞧怎么样。”他还是在笑，不过这回我觉得他还是有挺可爱的一面的。

我：“拍得还真不错，谢谢你了。”

Jay：“你别介意，我这个人比较怪，就是觉得看你费九牛二虎之力学潜水挺好玩的，这世界上能有事情逗乐我，是种挺不错的感觉。”

我：“我多希望自己的体力体能有你那么好，你平时都怎么训练的？”

Jay：“现在没事也就稍微跑一跑和做一点俯卧撑。”

Jay的“稍微跑一跑”是十公里起算，“一点俯卧撑”一次少说150个。聊着聊着我们对彼此的了解也多了一些，他是芝加哥人士，原来已经四十多岁了，以前是个军人，退伍也有十年了，现在在东南亚四处游玩。刚听说他是个军人时我愣了一下，毕竟Jay的形象和我在美国大片里看到的军人们都相差太大了，他那笑容一点正气都没有。但是想想他惊人的体能，军人也的确是最好的解释。

西哈努克港附近的海岛地貌不算复杂，适合潜水

强大的好奇心促使我问他从18岁参军开始的点点滴滴。Jay说，高中毕业时不想念大学就去参加了海军，没两年受伤了，退伍后念了大学。大学毕业了，也不知道想干什么，就又去参加了陆军，国内训练结束后，幸福地得到了派到美国驻外军事基地的美差。

Jay：“去外国基地最轻松了，我第一次被外派是到韩国去，训练完了大伙就是喝酒、派对，泡韩国妞。后来我又被派到德国基地，那段日子也着实不错。”

喝着德国啤酒、看着德国美女的Jay憧憬着下一个外派基地。日本冲绳海滩的艳阳应该很迷人，肯尼亚草原的野性也让他向往，再或者去趟英国、台湾或者关岛也应该很有意思。Jay心想，反正美军驻外基地多到数不清，哪个没去过的地方都是有意思的。然而现实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等待他的第三个目的地叫伊拉克。

Jay说：“战争，对每一个军人来说，只有开始，没有结束。它会影响你一生。”

我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Jay，我好奇他经历过的生死一线，我好奇他用过的枪，我好奇他受过最重的伤，我好奇他杀死过多少人。

然而我问不出口，脑海里浮现的是去年上映的李安电影《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中的许多片段。那部电影让我体会到向军人询问战争经历很可能给他们带来心灵创伤，因为很多人退伍后都被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主要症状包括恶梦、性格大变、情感麻木、失眠、逃避会引发创伤回忆的事物、易怒、过度警觉、失忆和易受惊吓等）折磨。真正的战场远远比我们能想象的还要残酷。

我：“美国每年都有Veterans Day（退伍军人节），你会怎么度过呢？有什么特别活动吗？”

Jay：“我每年最讨厌的就是这个日子。”

我：“这是为什么？”

Jay：“你知道吗？战后因为PTSD自杀的人数远远大于死在战场上的人数。我有两个战友，就专门挑选在Veterans Day自杀。每年一到这个日子我就会想到他们，还会想别过几天来人通知我，今年又有人自杀、该去参加葬礼了。”

我本以为自己问的是一个不沉重的问题，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Jay看到我怔在那里，抿嘴笑起来。

Jay：“你别担心，我至今还没有结束自己生命的打算。退伍后我也接受了几个月针对PTSD的心理治疗，后来我参加了一个公益组织，专门帮助有严重心理问题的退伍军人。现在没事了，到处走走看看没有战争的世界还是挺不错的。”

我：“你是基督徒吗？”

Jay：“你是想问我宗教有没有帮助到我吧？有。但我不是基督徒，我接触了佛教，相信佛教。”

我：“是因为你在佛教教义里找到了内心的宁静吗？”

Jay：“没错，这也是我来亚洲的原因。每每行走过对我有意义的地方，我会用纹身的方式在身体上留下记号。”

我想问他，在越南的时候你有没有去参观战争博物馆？我想问他，你是否怀疑过伊拉克战争的意义？我想问他，生活中你是否会避免去看战争电影？我想问他，你在战争中做过最后悔的事是什么？我还想问他，行走在伊拉克的街头、被妇女孩童用仇恨的眼光盯着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我终究还是问不出口，只能静静聆听那些他自己诉说的点滴。平静的海面映着满天星光，月光洒在他盘坐着的腿肚上，那里纹着的，是一朵朵莲花，有的盛开，有的含苞待放。

“到了亚洲，我喜欢上莲花，它们从最污浊肮脏的地方钻出来，却还是圣洁美丽。”我开始想象，他一个人走过越南、老挝、缅甸、泰国、柬埔寨......每到一个地方，每一针刺进皮肤都是在缝合伤口。今天他走进大海，成为了一个尘世潜行者。此刻他端坐甲板上，促膝见莲花。

二月的西哈努克港，夜夜微风，晚间海面平均温度22-23摄氏度，宜促膝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