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夏洛克到马洛

刚毕业参加工作那会儿，初入社会一下子失去约束，按部就班的搬砖之外，就有点丧失目标。

闲暇之余，成本最低又最容易持续的，莫过于无目的性阅读。

上学的时候自然是有功利性和装的成分在的，要么装腔作势读点哲学装点门面，又或者觉得，读哲学似乎过于高冷而读别的什么又实在掉价，中间值莫过于文学。只是，那时候受限于个人阅读能力够呛，名著大部头什么的根本啃不动。如此，既要有文学性又要通俗易读，铁凝、毕淑敏之类就比较合适，属于既拿腔拿调又不过于脱离群众的最优选。

这个组合其实挺完美，通常毕淑敏放最上面，显得既文艺又亲和力十足。中间夹着线性代数，表示学没学是一回事儿，反正认真学习的意愿是有的。下面再来本《苏格拉底的申辩》之类纯属撑门面其实根本翻不动，逼格就拉满了。

结果是，只有毕淑敏认真看完了，其它就真的只是其它。像一场只有我和图书馆彼此懂得的仪式感，互不嫌弃，你想借就借，要续借就续借，只要你不嫌重你随意，但我们都知道你不会读。我的人设立住了，图书馆的借阅率稳住了，借阅图书的种类也丰富了，多好。

工作之后就有点奇妙，还在读书本身变成了一件不好意思跟人说的事情，似乎生活枯燥乏味不得不读书，这时候再装就没有必要了。不知怎么的，迷上了无目的性阅读。

无目的性，当然是喜欢什么读什么，由着性子，不喜欢的跳过，喜欢就死磕。

我死磕最深的是两类书，悬疑推理和修仙。

这两类看起来完全不搭，但内在的逻辑其实清晰一致：像寻宝一样给你线索，吸引你一直读下去，欲罢不能，不读完不能撒手。你想知道真相吗？想知道最后的结果吗？想知道结果前的逻辑吗？Come on，跟我走吧。

对一个好奇心重的单细胞生物来说，只要引力本身品质过硬，套路是不重要的。总之，顺着这两条线，我死磕了柯南道尔和阿加莎克里斯蒂。在我看来，他们两个有点像达芬奇和梵高。前者当然是完美无瑕的存在，创世纪的金字塔塔尖的神，毋庸置疑。后者没有他们完美，充满瑕疵，毫无野心，但更有人味儿，也更加可爱。

完美的，环环相扣的套路，抽丝剥茧如外科手术般条理清晰、精巧完美的逻辑，百转千回跌宕起伏如过山车一般分析推理，共同完成一场气势磅礴的颅内高潮，这是柯南道尔给的。大呼过瘾，酣畅淋漓。

阿加莎克里斯蒂则完全不管这一套，可以拿着放大镜装装样子，但也仅仅是有就看看，没有也无所谓。对波洛来说，倘若不是福尔摩斯在前，需要按照固有刻板印象维持一下侦探人设，什么物理的线索其实对大侦探波洛是完全不需要的。小胡子弧度完美，发型一丝不乱，白色小西装精致妥帖，拄着拐杖优雅得体的波洛，怎么可能像福尔摩斯一样动不动近身肉搏，爬上爬下像个跳梁小丑呢。波洛要的是端着咖啡杯抽着雪茄，在恒温37°的新风空调房里，看着落日海景隔着时空把案子给破了。

没错，隔着时空，哪怕案子已经过去了20年，现场、线索早已不复存在。

但跟着波洛推理的时候，你毫无察觉，什么线索，场景，时间，那都是辅助。在波洛营造的氛围里，只有人性的无尽光辉和浓郁深沉的爱。

直到真相大白，我才猛然惊醒，啥？大家是隔着时空进行了一场思想的时间旅行吗。破案，是可以动动嘴皮子就可以的？

这两种悬疑推理给我巨大震撼和好奇，柯南道尔和福尔摩斯藉由现实推理，通过物理证据无可辩驳的走向事实真相。阿加莎和波洛藉由人性推理，确凿无疑的事实未必是真相，只有符合人性的才是。人可能作假，可能被迫，或者因为一时冲突酿成大错，或者兴之所至犯下违心的错误，但人性亘古不变，情感的逻辑恒定不变，最终的结果自然也不会变。

福尔摩斯代表现实的公正和正义，直至查明真相，坏蛋受到惩戒。波洛只管让正义以及隐藏在正义背后人性得到彰显，至于是否被法律的公正审判，那不重要，大侦探波洛只是个小胡子完美的侦探，呈现真相是他的使命，惩戒和审判是警察的事儿。

这两种看起来毫不挨边，互斥的推理方式，在各自的领域里自洽、完整的就像欧式几何和黎曼几何，互斥，但各自完整又互不干涉。

我猜，喜欢柯南道尔的男性应该居多吧，无可辩驳的事实多么确定和哇塞。但喜欢阿加莎的女性则更多吧，事实背后的不可说和不得已，在阿加莎这里全是温暖的爱。

那个时期，我几乎看完了柯南道尔和阿加莎。

福尔摩斯

“几乎”很可能就是全部。因为我有整套福尔摩斯，也搜集了全部阿加莎。那时候阿加莎可能比较小众，在市面上很难找到套装，但那时候电子版的世界很自由，至少比现在自由。我毫不费力的一一下载，打印成册。

关于打印成册，有个不可复制的有趣经历。

毕竟打印整本书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尤其是我这种办公人群，所能使用的工具无非是A4纸张加激光打印。虽然工地上招投标文件、《作业指导书》什么的成山成堆的打并不稀奇，但我可是自己抱着读，太厚的也实在不太方便。

为了最大化节省纸张，当然主要也是为了提升个人阅读体验，不断研究总结经验之后我就有了套路。字号、页边距都要尽量小，以减少纸张。问题是字号小了行数可能增加，有时候一行就一两个字，平时看着没关系，字号小了之后尤其显得败家浪费和突兀，况且，小字号一行太长很容易阅读体验感差。于是，我的解决方案就比较简单粗暴：去掉页眉页脚，页边距为0，分两栏，页码设置为当前页/总页数，字号小六。前面都没问题，字号是需要动态调整的，看得累的话，下一本可以大一号。

血泪经验首先是不要太厚，其次来自于眼睛，我的近视应该很大程度是拜阿加莎所赐吧。经验并没什么参考价值，毕竟，像我一样用A4读阿加莎的应该也是绝无仅有的吧。

回到主线。

坦白说，推理小说看多了之后是很有点想吐的。不信你连着死磕《蜡笔小新》、《樱桃小丸子》或者《柯南》试试，逻辑推理模型只有那么几个，无非是一个解题公理套用了不同人物和场景而已，看着开头就知道结果，吃多了就很有些腻。

对此，阿加莎本人应该也没有异议，我好歹只是阅读，人家可是写作，写同一题材连着写，应该和我读一样腻味。要不为什么有一本叫《ABC谋杀案》，阿加莎已经写到连取名字都想吐了吧（此处送阿加莎一个白眼buff）。

也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我心里始终有种缺失，崇拜归崇拜，不分高下的两位殿堂级大神都没能征服我挑剔敏感的内心。

我以为这属于“文无第一”，也没跟自己较真，直到很多年之后，在《漫长的告别》偶遇钱德勒，才算找到了真爱。原来，在思维缜密的福尔摩斯和天马行空的波洛之间，还有不安排理出牌的马洛。

具象化的马洛在我心里合适的人选并不多，梁朝伟明确向钱德勒表达了想要出演马洛的意愿，但他颓的偏文艺不够张力。小李子演技过关，缺点是太帅了，不符合马洛的硬汉气质。约翰屈伏塔够硬也够丧，气质上稍微过了点儿。既有福尔摩斯的硬核实力，又是个为了一杯螺丝起子的友谊可以仗剑天涯的骑士，我觉得刘青云比较合适，需要增点肥。马龙白兰度很合适，问题在于，马洛需要一张无辨识度的路人脸。是的，马洛不完美，他至情至性能力超群，但他首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中年loser。

钱德勒的小说，我只读过这一本。但我没有想要全部找出来死磕的欲望。可能是以前读阿加莎死磕嗑出了PTSD，后面要不要继续读，看缘分吧。

我以为这不过是一次偶然，但并不是。

钱德勒是美国小说史上最伟大的名字之一。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位以侦探小说步入经典文学殿堂，写入经典文学史册的侦探小说大家。钱德勒为T.S.艾略特、村上春树、加缪、钱锺书、尤金·奥尼尔、奥登等作家所推崇，被西方文坛称为“犯罪小说的桂冠诗人”，以“硬汉派”风格提高了侦探小说的文学品质。村上春树曾说过他毕生的目标是写作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钱德勒合二为一的小说。

是有点窃喜的，在读完柯南道尔和阿加莎且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侦探小说的第一名留给了钱德勒，至少说明，品位还行。

当然，更重要的是，钱德勒值得，或者，马洛值得。

漫长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