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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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云与海
“你们不知道吧！又是个妮儿，王振家二胎还是个妮儿，这下好了有小梅受的了，六月初九正是数伏天，这么热的天，坐月子可有小梅受了”。
一时间周济铺村传遍了，那时候小梅老公就放出话来，如果不生男孩就不要小梅了，这下好了，热闹了。
1 刘杰还是王杰
1987年的六月初九，一个近乎贫淡的日子，二姑娘刘杰哭闹着来到了这个本就贫困的家庭。
在豫东平原上除了炎热下疯长的玉米和各类农作物，真的很少有可以丰盈漫长夏季的活动。
1982年开始计划生育的强有力推行，提倡的口号就是“独生子女好”“一个家庭生育一个孩子光荣”“计划生育，功在当代，利在千秋”……那时候不仅仅是喊口号，都落实到了实处，十里八村谁家有了小孩子，都会有情报员第一时间通知村委的。
王振家也不例外，天刚黑下大队院的村干部就一起涌进来了，三间坐东朝西的草房，没有院落的堂屋门前，种了一颗特别大的桐树，桐树叶特别大，密不透风的样子给夏季的草屋遮挡了不少阳光，也给草屋带来了些许夏季的清凉。
王振蹲在桐树下正乘凉，抬眼看到大队班子有十几个人气势汹汹地来到了跟前，带头的村书记手里夹着烟，姚会计炎热的夏季带了顶帽子，夹了一个破旧的公文包，还有一肥头大耳的妇女主任，吃的滚圆，气喘吁吁地站在了书记旁边，六个队的分队长站在了最后面，分管宅基地的几位，最后挤进了这个“团结”的领导班子。
“来来来，屋里请”说着王振就把领导们往屋子里引，刚迈进屋子左脚的王振听到了孩子的哭声，抬头看了一眼床上坐着的小梅，兴许刚出生的刘杰知道有不速之客的到来，这哭声越来越大。
“我们就不进去了，站门口说上几句吧”！王姓村书记开了腔，“具体情况你也知道，该准备就准备吧！王喜家前两天刚走过的程序，还是一样，三天吧！三天之内把孩子的手续办利索”。
王振没有回话，一只脚在门内一只脚在门外，心想真他娘的快，下午孩子刚出生，这不天刚黑大队就来人了，这是谁他娘告的密，太可恨了！
“王振，和你说，你，你听到了没”？
“等我一下，屋里有烟，我去拿”王振缓过神来赶紧进门去堂屋的抽屉里找烟。
王书记说道“你快别麻烦了，烟不吸，我们也不占群众一分一厘的便宜，这么多人来也是相互有个监督，你把该办的事情办好就行，三天后交不上超生费，乡里来人就不客气了”。
说罢一群人纷纷转头消失在了渐黑的夜里。
“王振你进来，你进来”。屋里小梅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唤王振过来问什么情况。
“三百六的罚款，去哪里弄，谁这么挑事儿呢！今天孩子刚出生，大队就来人了，我要知道是谁告的密，看我怎么收拾他，真的是一天也不让人老子消停呀！
“就是呀，家里这二亩地，交了公粮后，剩下的还不够今年一年的口粮呢！这又添了个老二姑娘，又多了一笔开销，还要交罚款可怎么办呢”？说着小梅流下了泪水。
……
晚上刘杰的爷爷奶奶来看家庭新成员，奶奶用头巾包了满满一头巾鸡蛋，看一看这刚出生的二孙女，带的鸡蛋也让小梅好好地补补身子。
爷爷看到王振闷闷不乐的样子，明事理的爷爷一下就知道了大概的情况，说道“我刚才看见那一帮子鳖孙往北边走了，想着就是刚才来过这里了，想想办法，后院还有些玉米和小麦，不行都卖了，给他们交了罚款，也算心静了”。
奶奶看爷爷这样说，叹气道“怕是也不够，本来就少吃的，这卖了粮食以后的日子可就难熬了，咱们没吃的，孩子的奶水都是问题，孩子将来不是也难养活吗！想一想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这个时候就算去借钱，能去哪里借呢？现在的日子都难的不像样子，我听他们说隔壁村一个分队里，一个月出生了四个孩子，都是女孩，因为交不起罚款，悄悄地送人了”！王振毫不隐晦地说给了一家人，包括刚出生一天不到的刘杰。
“小梅听到后放生大哭，抹了一把眼睛哭着说“孩子刚出生，一天没到呢，这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说送人就要送人呢！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说着说着哭声更大了。
小梅的哭声惊醒了躺在床的另一头的老大姑娘，老大85年生，快满两周岁的她一是刚睡醒闹，又听到妈妈在哭，也跟着哭了起来，整个三间茅草屋里都是哇哇的哭声。
王振大声说道“好了，好了，我又没说要送人，我是说一下这个情况，我明天想办法，谁也不要管了”。
夏季的天，亮的特别早，翻来覆去一夜没睡的王振早早地就去了小梅大姐家，一个距离周济铺村5公里的刘家村，王振要在大姐家借钱。
王振开门见山的说明来由，小梅家大姐倒也痛快，接着钱的那一刻，王振流下了眼泪。
“大姐，钱借了，我从心眼里感激你，我日子好点后，会第一时间还你，可这不是我长久下去的动力，我想要儿子，我知道这个时候说这个话禽兽不如，因为孩子昨天刚出生，即便是一个女孩，那也是从小梅身上掉下来的肉，也是我的孩子呀！你也知道现在计划生育有多严，多紧，二胎后乡里肯定强制要求小梅做绝育手术，让去结扎的话，我还没有儿子呢，就算执着的偷偷要三胎交了这次的罚款，可以后的罚款费用我该怎么办”？
“你说的是实际情况，想要儿子的心能理解，政策是死的，可是政策真的压死人，我们村也一样，有一家因为交不上超生费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给搬走了，没有了经济基础，养孩子也白搭，想想是没办法”。
“大姐，你要帮我们呀”！王振哀求到。
这样吧！如果行的话，我替你们养大老二姑娘，我家孩子都大了，先养着她吧！你回去和小梅商量一下，不行今晚趁天黑就抱回来吧！大姐的决定，让王振内心泛起了波澜，这也是王振正想的。
“大姐，钱还算我借你的，但是钱我放下，给孩子买奶粉，这个钱我一定会还，但是要把孩子抱走，做小梅的工作，还要你亲自出面，我想让你今天和我一起去周济铺。
那天小梅哭的稀里哗啦，经过大姐的劝说后，同意了孩子由大姐养，最起码以后的日子里不至于见不到孩子，尽管太多的愧疚也只能这样子了！
就这样出生在周济铺的王杰，出生后第二天不复存在了，而刘家村多了一个短暂没有户口的刘杰。
2 滋养的爱恨情愁
消息传遍了很多村子，王振家二姑娘夭折了，出生第二天就夭折了。
这样的事情在当时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也有人说他们把孩子卖到了城里，两口子想儿子想疯了，这么狠心把孩子卖了，各种版本冲斥着这个本就乱糟糟的家庭。
大队干部同样知道这样的行径就是骗人的，可又拿不出什么办法，就让村妇女主任催着小梅做绝育手术，定期的做检查。那段时间村领导班子就像飞走了嘴边的肉一样，每天来王振家找事儿。
“小梅我们去山西吧！那边寿阳的煤矿有咱们隔壁村的在，咱们投奔他去，最起码不至于饿肚子，出去躲躲咱们要上个儿子”。
是啊，在那个年代里，重男轻女的思想还在左右着大多数家庭。小梅也痛快地答应了两个人去山西。
去山西的路是曲折的，一路上几经辗转，又是火车，汽车，拖拉机的终于到了矿上，就这样一干就是2年，终于在89年的芒种前一天，明目张胆地生下了个带把的。
回到村子里的王振有了儿子，更有了精气神，这次不同的是他要昭告乡邻，他有儿子了，同样也不惧怕罚款了，这两年在煤矿上已经远远赚够要罚的超生费了，明目张胆才是必然的，满月宴上不喝酒的王振那天多喝了一口，醉在了身上，美在了心里。
晚上露天电影，放的香港邵氏电影拍的《天下第一剑》，当天晚上露天电影场，十里八村来看电影的人坐的满满当当。
刚过完满月，王振就留下小梅和孩子继续去了寿阳煤矿，为了这个家庭，为了一天天长大的孩子，王振更加卖力，别人不愿意干的他干，别人干不了的他学着干，赚的钱总比同样出苦力的人要多。
刘杰在刘家庄的童年时光还是比较开心的，由于上面三个哥哥都大刘杰十几岁，家里条件也能说过去，对刘杰的照顾近乎于偏爱，想要什么买什么，也同样养成了很多不好的习惯，在村里上学的日子，三个哥哥怕累着妹妹，轮流背妹妹上下学，只要刘杰要吃的，喝的小卖部的门槛也被三个哥哥踢断了……
在煤矿工作终究不是长期的营生，有一天在矿上的老乡下井的时候还是出事了，好在他只是落下了残疾，没有要了性命，拿了赔偿的老乡回到了豫东老家，王振也放弃了煤矿上的工作，有了在煤矿上赚下来的本钱，来到了离寿阳不远的太原，机缘巧合开始了倒腾服装的买卖。
改革开放的90年，最早开始敢做买卖的，只要脚踏实地，还是能赚到很多人见不到的钱的。
那时候的王振一年四季，除了农忙的时候回豫东老家帮忙干农活，大多时候就是在太原倒腾服装，当时确实也赚了些钱。
豫东老家这里传的沸沸扬扬，“王振当大老板赚钱了”，“王振在外面包养女人了”，“王振找了富婆了”……
随着年龄一天天长大，刘杰也从很多刘家村人嘴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她说过，小时候也曾想过这边条件好了，然后到生母这边来，可王振和小梅作为亲生父母，也从来没有表露要把刘杰接回周济铺的意思，同样不被理解的做法也让刘杰慢慢地滋长了对生父母的恨意。
刚学会骑自行车的刘杰带上刘家村的小朋友到了礼拜天就来到了周济铺，要吃的，要钱，要给姐姐弟弟买同样的玩具。
邻居们看到大门外的自行车就知道一定是“小哪吒”来了。
特别是过年的时候，王振还没从山西回来，刘杰就会每天来一趟，自行车从不往院子里推，等不到王振，再骑自行车回刘家村，更不会在周济铺住，年纪不很大的刘杰，当时没有叫过一声姨妈，更不用说叫妈妈，刘杰的仇恨是从日常的灌输里生长的，也是从父亲条件好了以后，没有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滋长的。
同样娇惯的弟弟，看到有不速之客闯入自己的一方天地，自然是不甘心的，两个人小时候不知道吵了多少次，打了多少次。
春节前王振从太原回来买的衣服，新年礼物，钱都要提前准备好，等拿上从太原带回来的礼品，要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刘杰的。
王振拿着钱在刘杰跟前笑着说道“叫我爸爸，这个钱就给你”。也曾这样通过自己的方式去唤来一声称呼。
“我叫你个球，赶紧给我钱，我赶紧走，省的你看着麻烦”。刘杰斩钉截铁地说道。
王振摇了摇头，想想以前的日子，想想以前的做法，不觉得低下了头。
站在一旁的小梅又好笑又无奈地走向刘杰，抚摸起了她的头，一把拥她到了怀里。
只见刘杰挣开小梅的怀抱，跑到院外，骑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往刘家庄骑。
留下站在院子里的王振和小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多说一句。
3 时间是解药，爱恨都不会迟到
风儿轻轻吹，叶子轻轻摇，时光挂在了老树稍……
刘杰一天天大了，眼看着要读初中，王振和小梅商量着把孩子从大姐家接回来。
这天王振和小梅带了礼品，骑上家里的摩托三轮，去大姐家商量接刘杰回家的事儿。
刚进大姐家门，放下礼品，刘杰就看出了来意，“谁让你们来的，我也不会回去，早干啥去了，养你们的儿去吧！我和你们没关系，俺妈把我养大了，你们来领现成的，哪儿远滚哪儿，我也不想看到你们“。
说罢，刘杰把拿来的礼品狠狠地扔到了院子里。
看在眼里的王振举起了巴掌，可低头想自己有什么资格抬手教育孩子呢！
“孩子大了，啥也知道了，她生你们的气也对，做家长的原谅她这次的不懂事，孩子还在我们这儿，吃喝你们就不用管，健健康康地长大就好了，孩子也是被我们老刘家惯坏了，没教育好，你看看不像个样子。这样吧！我也不留你们吃饭，你们先回，我和孩子找时间好好聊聊”。
……
没读初中的刘杰，早早地去了市里面的食品厂，因为年龄小，工厂也是偷偷地在用童工，在食品厂的日子里刘杰是在熬着，熬着岁月的流逝，熬着年岁的增长。等熬到了一定年龄，好跟着同村的乡邻一起去上海，广州，深圳等大城市打工，那不仅是她懵懂世界里的天堂，更是她美好时光的向往。
随着年龄的增长，刘杰去周济铺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她不再需要王振给的钱，她多多少少赚点儿钱的同时，也明白了当时被送人的时候，作为父母的决绝，刘杰的恨在心里不是一星半点儿！
刘杰总喜欢把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打了一串耳洞，还纹了身，买了一辆摩托车总喜欢在村里遛，跑的飞快。流里流气的样子在刘家庄茶余饭后成了谈资。
2005年的刘杰在深圳电子厂，认识了老家隔壁村的侯二垒，两个人很快谈起了恋爱，奉子成婚的两人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结婚当天办的特别热闹，乡邻乡亲的来了不少，婚车当时用了20多辆。那个时候也算相当排场的。
拜天地和拜高堂的时候，王振看到男方的双亲和刘杰的养父母坐在一起，接受跪拜的时候，身心是颤抖的。
一旁的小梅激动地流出了眼泪，用手不停地擦拭着眼角。
拜完天地，举行完仪式照全家福的时候，王振和小梅站在了人群的最边缘。
刘杰结婚后的两三年里生下一男一女，很快他们在老家的市里面做起了二手车的买卖，两口子任劳任怨，也算干的风生水起。
有钱后就开始投资的刘杰，看到了短视频的风口，开了传媒公司，总爱有排面，爱显摆的她，真的有老王家的模样和血性。她成了人们口中开着玛莎的传媒老板，也是曾红极一时的网红，小有名气的她开始接很多类似探店的广告，每天直播忙的不亦乐乎。
侯二垒同样拿出倒腾车盈利的钱，在市里面早早买了房，又买了两辆挖机，在工地外租。
总有千万种理由喝醉的侯二垒，前两年把大多时间给了灯红酒绿，外面养起了女人，夜不归宿的二垒让刘杰慢慢怀疑后，抓到了把柄。
在经过婚姻坎坷亮了红灯后，两人协议离婚，一直故作坚强的刘杰终于在一次家庭聚会上绷不住了，她哭的稀里哗啦，像一个泪人，哭花了妆，也哭塌了心，小梅再次拥住了刘杰，这是她第二次抚摸孩子的脑袋。
刘杰从小就应该是自卑的，她痛恨被遗弃，她痛恨所谓的爱情，她更应该痛恨谁把她带到了这个世界。
王振对刘杰的愧疚是不用过多言说的，直到王振车祸离开人世，他也没有换来一句刘杰的“父亲”。就这样带着遗憾不肯瞑目的王振，生前讲了很多过去的事情表示愧疚。
看到躺在水晶棺里的王振，刘杰没有向前多走一步，眼神迷离的她看到的一切，本来就是陌生的，对于这个家，对于家里所有的主人都是陌生甚至恐惧的。刘杰知道她不属于这个家，也不被这个家认可。
刘杰推开堂屋门，飞快地跑出了院子，站在马路上抬头望向了天空。
王振的葬礼上哭的最凶的小梅，拉也拉不起来，陪在小梅身边最紧的是刘杰，劝慰小梅的是刘杰，直到送最后一程的哀乐响起，刘杰叫出了那声“爸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