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馆一夜

杜建新是个黑瘦子，二十七八岁。毕业于一所农牧院校的畜牧兽医系，到兽药企业应聘，他直奔的是做业务而没有选择去做兽医技术员。像许多这个专业的男生一样，大家不甘于做个兽药公司的派驻技术员，到乡村的兽药门店去成天满手血污的解剖病鸡，再颇费口舌的对养殖户讲解，把药卖给他们。他们——他要做挑战性更大的业务工作，以图赚大钱，几年以后能够有车有房，好在同学聚会时人前显胜，傲里夺尊。

他的业务开展的并不顺利，困惑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从别的业务员那里明白了，搞兽药业务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人不得外财不富，勤劳致不了富。你不想招数，那你永远也发不了。渐渐地由小儿科式的虚报冒领些车费差旅补助，再到弄虚作假地开假发票把零散小客户的销量拼凑到一个大客户的名下，以便利用公司政策套取销量返利，又到开发隐蔽客户暗中给产品加价，自己吃差价，还有与客户串通故意制造产品使用的诊疗事故，向公司提出索赔，以便私下分肥，还有故意制造呆死账搞产品和货款的退不回又收不上等等，杜建新驾轻就熟了。渐渐地，杜建新就搞了大几十万。又渐渐地公司开始内查外调，有一天，杜建新人间蒸发了。

据分析，杜建新是想躲一阵再改行干别的。可兽药公司并不傻，有一天，公司的人顺藤摸瓜在一个小区的出租屋里抓住了他。

抓他的人们一个是他以前的大区经理，一个是财务督查，还有两个当地保安公司的保安。不过那俩保安领取了劳务费随后就走了。大区经理是个白净的矮胖子，三十出头，是杜建新的学长兼校友。财务督查四十来岁，有点驼背，很精明的一双眼睛，有十几年的职业经验。他们对杜建新很客气，但说的也很明白，他们要带杜建新回公司讲清楚，他们不是非法拘禁，也没权利这么做。不过，杜建新也别犯浑，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的材料，公司已经准备好了，往公安经侦队一报那就得立案，还可以网上通缉！这还是按程序来，已经网开一面了，公司说只要把钱退回来，也可以不报警。要是由追账公司追讨，那你杜建新全家就会鸡犬不宁，说不定还会断条胳膊折条腿，何苦呢？他们透着很“自己”的样子替杜建新惋惜，说为这么点钱坐牢或受伤不值得，名誉也不好，也影响女友。要是法院追回非法所得，岂不是人财两空？还有，其实公司也不愿找警察或追账公司，那也是要花费一笔的，时间、手续的麻烦还不算。杜建新应该是明白人，他们也看得出来。到公司，他们还可以帮他讲一讲，分期退赔也不是不行的。

他们没收了杜建新的银行卡、身份证、现金和手机，说到公司再还给他。大区经理开车，财务督查后座，杜建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他的提包扔进后尾箱。据检查，那包里是些旅行用品，还有几瓶香水之类的。

一路上他们偶尔还开玩笑，说你杜建新待遇还行啊，专车接送还像个党员干部似地对你搞“双规”（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说清楚问题）。大区经理还说，你卷款一走倒是爽了，害得我们吃挂落负连带责任，我和督查每人罚款三千！你问问督查是不是？杜建新说，两位哥哥辛苦了，对不起了，我再也不玩消失了。钱我一定退，我先退二十万，那其余我想办法凑，再难我也凑。两位帮我说说，宽限几个月，我感激不尽了，待会儿的饭我请。

天很冷，飘着零星雪花。他们在高速上堵了七个小时。大区经理和督查决定不赶夜道，明天再走。

日月星宾馆的大厅灯火辉煌，立式空调轻响着喷出暖风，一棵南方的什么植物粗粗的绿绿的伸着肥厚

的叶子并列立在那儿。在前台的装饰着世界地图的浮雕的墙壁上，一溜挂着标明北京、东京、莫斯科、巴黎、纽约时间的时钟。前台服务员空姐式装束，脸上笑容可掬。杜建新有点犯困，斜歪在沙发上打盹。大区经理坐在对面摆弄着一些票据，又打手机，大概是向公司报平安报行程之类的话。财务督察在前台办入住手续，杜建新听得是住三人间，带卫生间能洗澡有暖风空调有网线。又听得服务员提示：贵重物品请寄存。杜建新眯着眼听见财务督察喊大区经理过来，两人嘀咕几句。他们把三个人的银行卡、身份证、现金、手机分别装入三个小袋子，大区经理还加进车钥匙，分别封好又一并装入个大袋子。杜建新听得服务员撕胶带和大号订书器的咔哒声。

没必要，杜建新想。没必要，你们两人还怕我一人半夜里杀人越货？还怕我趁你们睡梦逃之夭夭？还开三人间，还不敢让我一个人睡又不敢一个人守着我睡。

“明天，你记住了，只有这个矮胖子能取（寄存物品），别人不行。还有，别忘了六点钟叫我们。”财务督察对服务员说，又干笑两声。大区经理装起寄存单，似乎对自己的体貌特征颇自豪地说：“我是三易牌——易读易懂易记，男人就是一本打开的书啊。”服务员抿嘴一笑。

杜建新躺着看电视，大区经理上网，财务督察洗澡。

一会儿，杜建新躺不住了，不住地跟大区经理说话，大区经理眼睛盯着网页，有一搭无一大地哼哈着。杜建新说的大概是，经理你是好人，以前对我不错，我不会忘。这次惹了点事给你添麻烦了，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那我还是人？以后还怎么混？谁还信我？你又是我的学长校友，我不听你的我听谁的？我这次一定配合好你们，把我交给公司，就算完成你们的押解任务。这是公差，我一点也没怨恨你和督查。钱，我会补上，一分不少。解决清了这点事，大家以后还是朋友，我还要谢你们。我现在是跑化妆品生意，退补这些钱没问题。以后经理你给公司的客户送个年节礼什么的，可以考虑我的化妆品礼包，又上档次又不贵。经理你看，我带的样品——这都是，六种都是120毫升的。你看，持久锁水保湿的水盈香盈，韩国产品。情迷巴黎，这是法国古龙系列香水，巴黎产的。这个，这是梦幻春宵，台湾产的，港台明星们都用这个。哎，这是日本的樱花露，纳米技术，抹在身上能渗进去，留香持久。这是，这个意大利的，哦，翻译成中文是唇齿留香，这是社交场合专用的口气清新剂，新加坡的，坏女孩牌，少女专用。你看——你闻闻，这个也闻闻，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满屋子的香味，什么？空气清新剂呀？”财务督察拉开卫生间的门探头说，一边用毛巾抖头发的水。

杜建新对大区经理说：“让他也闻闻。”举着那个精美细长的小瓶，大区经理兴奋地递到财务督察的鼻子底下还轻轻一按喷嘴。杜建新对财务督察说：“你还接着洗。”督查缩回头关上了门。

宾馆大厅前台。

大区经理和杜建新坐在沙发上翻看报纸，等什么人的样子。等入住的客人办完手续离开了，他俩到前台把寄存的东西取了出来。又要求另开两个单人间，大区经理说，三人间仍是杜建新住，他和督查各另住单人间，还是豪华标间。杜建新说，还有，明天不用六点叫了，我们中午十二点之前走，大区经理也说是，我们十二点之前走。

三人分开住。大区经理和督查都在各自的房间里坐着看电视。

杜建新先到大区经理的房间，让他用手机给销售老总发短信，告知杜建新已经在“适度压力下”如数交齐了所欠现金，由他和督查分别妥善保管，明天就打卡汇到公司账上，请老总放心。随即关掉手机。又到督查的房间，让督查手写三份一样内容的收条，注明在今天的时间现在的地点收到了杜建新退还公司的现金若干万元，交款人杜建新签字，收款人督查签字，证明人大区经理签字。

杜建新在自己的房间里望着两部关掉的手机出神。大区经理和督查在各自的房间里仍看电视。

杜建新打宾馆内部电话。一会儿，来了两个小姐，十八九岁的模样，东北辣妹装束。杜建新对小姐说，今天晚上是我请客，你们要好好伺候我的两位客人，可是时间就以半小时为限，能提前更好，你们麻利快，又敬业又到位的，我照原价翻番给你们另加小费。小姐说没问题，哥你放心吧，可咱得先讲好价，是你代他们付（钱）是吧？

杜建新和小姐讲好价，说完事儿你们到我屋里来取钱，小姐说，不行哥，这我们都是完了事儿现兑现得做生意，出了房间就说不清了。回头我们来找你，你不认了，要不就是找不见你人了，要不就是说我们没服务，可咋整？要不这们地吧，不就是半小时吗？哥你敞着门，你瞅着走廊，客人那俩单间在里手，又没别的出口，总归得在你这门口过。你先付了钱，我俩出来你拦住，钱在我们身上，我们陪你回屋问客人满不满意，完了客人说满意了，你再付我们小费，我俩不是那耍尖的人，你说行不哥哥？杜建新笑了，说你俩人小鬼大，行，就这门地。

事情挺顺利。

小姐走后，杜建新到大区经理和督查的房间，从他们各自的床头包厢柜里拿出调成录音状态的手机，用一条导线把他俩每人那段鸾颠凤倒的“原声态”输入自己的另一部手机。又告诉他们躺着别动，明天上午十点开机十点以后再起来。随后，他把督查写的收到条（其中一张）连同两人的证件、现金、手机、住宿押金条、车钥匙等分别物归原位。当然，他俩泡小姐的消费加上等价再翻番的小费，得由他们的现金里扣除。

现在，快十二点了，杜建新想，睡吧。安顿好大区经理和财务督察，回到自己住的三人间，冲个澡，抻开毛毯围着，对着壁灯发愣。屋里空空的暖暖的，真静。刚才——这一天下来加上刚才这一系列，真累。脑力劳动——脑力劳动者感到真累也感到真有成就感，休息过后再回味更有成就感。睡吧。

电话铃响。杜建新不用看就猜的出来是宾馆美容中心的。现在得好好休息，明天……可电话一直响。“喂。”

“请问先生要特服吗？”东北音底子的南方话。

“不要，睡觉了。”

“先生明天要也行，我是刚才……哥哥听出来了吧，明天……哥哥你听我说，我们这儿有个妹妹，长腿细腰，咪咪老大了，口活可好了，老敬业了……”

杜建新撂了电话。老敬业了。都是币子惹的祸，不过，不为钱谁敬业呢？不睡了，敬业是必须的。

杜建新眯起眼睛，明天，明天的通盘考虑……那一式三份的收到条，放进督查钱包一份，自己留一份，寄给公司董事长一份。那短信，已经发在销售老总的手机了，老总不会删除的，那是证据。那录音，得制成带子，自己留一盘，寄给公司董事长一盘——不，先别寄。要在信里——给董事长的信里提一笔，董事长必定会问他俩，他俩必定不会认，不认没关系，有证据就好办。先留一手，到时候再看事做事。然后呢，这封信是关键，考！这封信要揭露他们！让他们体无完肤！

杜建新翻身起床，坐在写字台前拉开抽屉取出笔和信笺。要用宾馆的笔和信笺，完美的证据，督查给写的收到条也是用宾馆的笔和信笺。这封信是关键，杜建新要完完全全让自己洗清楚，要完完全全让他们——经理们洗不清楚。

杜建新要告诉公司的老板——董事长，我应还给你公司的钱已经于今天晚间一分不差的交给齐了（随信附上收到条原件一份）。从此，我跟你企业无任何牵连了。可是，我交了这笔钱是出于我做人的良知和职业道德，并不是我对你企业的认可，尤其是，我根本不认可你们的层层经理人。你的经理们在干什么你知道吗？他们蒙你你知道吗？你的企业虽说是民营企业，可跟国营单位差不多，甚至比国营单位还不如！国营单位和官场还有纪检委呢，你有吗？他们查业务员搞猫腻，吃差价什么的，他们层层的经理人干净吗？某某经理到业务员的市场区域去，美其名曰视察市场，可每次都是住888元∕天的豪华总统套间，吃喝嫖玩一次就花三千多，全要业务员掏。某某经理好赌，业务员们总得故意输给他，还得随时集资给他买好烟伺候。某某经理买车装修房，向层层下级名曰借钱，实则有借无还。某某经理有给业务员划分市场的权力，就是谁送的礼好、贵、大就分给谁肥的好做的市场，谁的礼小、贱、差谁就活该分的市场差，活该没油水，活该不好做。有的人因为跟某某经理有亲朋故旧关系，就可以得到销售政策的优待，审批签字就很容易过关，没有关系的就干受治。我们业务员不搞猫腻弄钱，我们拿什么打发这些经理们？他们不直接经手钱，可他们手里的笔能划拉我们的钱，他们嘴里的政策规定能吸进我们的钱。当然喽，那实际上是公司的也就是你老板的钱！

杜建新真想给自己喝一声彩！揭露兽药圈的黑幕，文思泉涌，妙笔生辉，还有，还有那是——中学语文课里讲的排比句！真没想到自己还有写作方面的才能，我考！

不过别急，还得加上一段，你的经理们黑——真黑呀，这次来跟我要钱——是要钱，他们雇了两个打手，给劳务费时还虚报2000元。这还不算，他们的食宿和泡小姐的钱还让我付（我要不付，他们说就以贪污诈骗罪起诉我，即便是还了钱也起诉）。对了，你老板如果有兴趣听听你的经理在这方面有多敬业，那我还专门备有现场录音，你啥时想听，我随时寄上！你要是不信的话，也可以到日月星宾馆调取二楼走廊的监控录像！

杜建新一气哈成写完了信。这可该睡了，他想，明天……明天寄特快专递，现在，睡吧。

杜建新睡的安稳、舒畅。他知道，明天，不用叫点，六点钟，他准醒，自然醒。然后，他要在宾馆餐厅从容地吃顿丰盛早餐，再从容地离开，去寄给公司董事长的特快专递，然后……。那俩人，要在十二点前十一点后……

杜建新不能在信里说的是：那贪污的公司货款元他一分也没有交，还有，他给大区经

理和财务督察闻嗅的化妆品中，有一瓶含有一种致幻剂，在三厘米内嗅吸了一定浓度就产生服从幻觉。致幻人行动言语如常，只是机械地服从指导人的摆布，叫他开车就开车，叫他开银行支票就开支票，叫他看电视，写字，睡觉，吃饭他就照做，毫无自主意识。这种致幻剂有效时间为十二个小时，时间一过，幻觉自然消失，恢复常态后又根本不记得前十二小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