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亲
年过半百的二黑他爹,突然要去宁夏认亲,谁拦骂谁,一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架势,日日在家准备,先是去银行取了一万块钱,就这点,二黑差点跟他爹翻脸,这哪里是去认亲,是去扶贫吧,谁家走亲戚带这么多钱的,顶多带些见面礼罢了,要知道二黑爹可是一辈子节俭习惯了的农把式,就二黑娶媳妇结婚那阵,他爹也才给了小两口一万块钱办婚礼,再就捂牢口袋死活不肯出一分钱,搞的二黑东拼西凑才凑够三万块彩礼,婚礼没钱办,在土院里搭了个棚子,摆了两三桌饭,就算结婚了,连迎亲车队也没钱请,是二黑牵着媳妇走回来的。办酒的时候喝了他爹一坛老酒,二黑爹知道后,差点跑过去掀了饭桌子,辛亏被叔伯们死死拖住才罢。
就这样一个一毛没有的毛栗子,居然舍得拿一万块钱去亲戚家。只见他爹先是进城置办了一套衣服,这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买衣服。以前二黑娘在世的时候,二黑他爸从来不买衣服,都是她娘在集上买些结实的料子自己回来做,鞋、袜子更是,二黑12岁之前从来都没有买过衣服鞋袜,印象最深的就是晚上在油灯下,母亲不是在做鞋就是在裁裁剪剪,二黑看着就睡着了,一觉醒来,母亲还在昏黄的灯下做针线活儿。那时候的久坐劳累,使母亲患上了严重的腰疼病。
二黑妈走后,二黑的儿子也大了,二黑他爹就开始穿孙子的衣服,从校服到运动服,套套都穿的看不出颜色为止。
二黑回家取锄头,看见趁他们上地干活时穿着新衣服在镜子前照来照去的爹,像个新媳妇一般,看两眼又赶紧别过眼去,一会儿又看,放佛看也看不够似的。
二黑生怕他爹发现他,赶紧蹑手蹑脚的顺着墙根溜了。
二黑爹又去村头理发店理了头发,估计是没经受住秋雨的推销还染了黑色,二黑看习惯了他爹花白的头发,霎时一下子黑了起来,还特别不习惯,再在院里碰见时,也别扭的不知道往哪里看,好像叫了几十年的爹突然不那么妥帖了,唉,说不出口的别扭。
更让二黑不舒服的是这几天走在村里,到处都是跟他搭话说他爹的,口吻嬉笑打诨,让二黑苦不堪言:
“二黑,你爹去村头理发哩,并且还点个全套,那手笔,简直了,秋雨还给他送了按摩哩!”
众人哄笑。全套就是理发、剃胡子刮脸。难道爹胡子也在那里剃了,他不是一直自己拿个小镜子剪的嘛。
“二黑,你爹的新皮鞋臭不臭脚啊?那天我看他穿上路都走不来啦!”
“二黑,你爹啥时候去西宁啊?天天这样倒饬过几天非得成精不可,哈哈…”
二黑大踏步往回走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阻止他爹去认亲,坚决的阻止这种荒唐行为了,否则他和他爹在唐庄会被沦为笑柄。
一进门,二黑就以一家之主的口吻在院子里高声问他媳妇:
“爹呢?”
“好像在堂屋里捣鼓什么,叫吃饭都说忙。”
媳妇说完扯了个白眼过来,转身进屋了,门拍的很响,估计她也和自己差不多的想法:这个糟老头子,这么大岁数了,折腾个啥样啊,这都什么事啊!
二黑推门进了堂屋,爹正穿着西装皮鞋,弓着腰在那里收拾行李包。行李包是儿子上大学买的,儿子嫌弃它没有拉杆箱好用,只背了一次,就甩在家里不用了。
包好像是爹又洗过的,崭新崭新的红。
“爹,”
二黑欲言又止,他竟然在爹面前说话的时候,开始小心翼翼。以前从来不会这样,想怎么说怎么说。二黑甚至不自信的以为自己错了,难道是因为爹穿了新衣服鞋子,二黑不自觉的看着爹的脚尖,他竟然穿了双袜子,深色的袜子!对,没看错,是买的,要知道这么多年爹从来都没有买过袜子,夏天不用穿冬天就自己缝。
无论如何,二黑要阻止他爹的这次探亲。
“爹,你地方都不知道,走那么远,我还担心你呐!”二黑终于说了一句软话,他看着爹弓起的背,仍旧透着无形的威严,心里是怯懦的。
“我知道地方,不用你操心!”
爹的话斩钉截铁,毫无回旋的余地。
二黑又咽了口吐沫,终于说出了他的真实意图:“西塘二亩地的稻子怎么办,黄到地里?”
往年,都是爹起早贪黑的去割,割了再背回来,二黑顶多借来碾谷子的机器,搭手一起把谷子碾了。这时节爹一走,过不了两月谷子就黄了,爹不回来,活咋办?
“爱咋办咋办,你看着办!”爹仍旧扔来硬邦邦的一句话。
二黑也有点上火了:“你不回来啦?除非你回来别吃饭!老都老了,跑什么跑。”二黑嘀咕了一句。不知是前一句不吃饭还是后一句老都老了别吃饭的话惹恼了爹,爹猛的转过身,脸红脖子粗的喘着粗气,一副要揍二黑的架势。
二黑在心里冷笑,你以为还是小时候,二五不对你就揍我,现在你已经揍不过我啦!这个家是该做主了!于是二黑也梗硬了脖子毫不示弱。爹的拳头揍过来的时候,二黑可以说毫不费吹灰之力的抓住了,并且一用力,爹就朝后一个趔趄。
爹坐倒后,顺势向后面倒了过去,二黑意识到不对头,赶紧跑过去扶,二黑爹软绵绵的,并且还轻飘飘的,根本不重,二黑边跑边喊人,一身大汗的把爹送到了村卫生院。
进了急救室,所幸是拣回了一条命,但是爹瘫了,说话也不清楚,咿咿呀呀,像个哑巴。医生说是脑梗,不一定能好,可能会这样一直瘫下去。看着软绵绵、轻飘飘的爹,二黑后悔莫及,后悔自己说那些做什么。
从医院回到家,爹彻底成了一个时时刻刻需要人照顾的“废人”,只要他醒着,看不见二黑,就开始手舞足蹈的咿咿呀呀,像个无助又顽劣的孩童。
二黑后悔、无助、无奈,他不时的想起那天的情形,如果他不说那些话,如果他不用力,如果他当时的表情稍微缓和点,如果他…
这天,爹又把屎拉在裤子里了,并且糊了一被窝,媳妇嫌臭骂的不住嘴,二黑只能亲自动手收拾了。
二黑从爹的红包里找出他的换洗衣服,一张折的四四方方的纸滑落了出来,纸还用一个塑料袋包着,二黑好奇的打开,纸上写着:
宁夏中卫县朱建村上东坳坡下五队王秋谷,这应该是爹要去认亲的地址,二黑长久的看着这行字。
终于,在收完谷子之后,二黑踏上了认亲之路,他想通了,他要替父亲完成这个心愿。
出发前,二黑去卖了牛和一头猪,换了一万块钱,媳妇又闹又骂,二黑用拳头让媳妇闭了嘴。二黑也去理了发,做了个全套,头发不用染,二黑又去买了衣服和皮鞋,路上再遇到打趣的,二黑笑笑不再理会。
二黑出发了,先是坐火车,一晚上,火车下了又换汽车,坐了五个多小时,终于到中卫县城了,到了县城,住下,第二天,又是坐汽车,颠颠簸簸,总算到了镇里,又没有到村上汽车了,住下,第四天,二黑坐上汽车,等一个小时,走十分钟,又等半个小时走十分钟,二黑在天黑前终于到了村里,找了个人一打听,上东坳坡下还要翻过一座山和一道梁才到。二黑像信徒一般的揣着那张纸和信仰,一寸一寸的向村子靠近,向那个人靠近。
第六天、第七天,二黑终于到了坡下,远远看见一片树,里面鸡鸣孩童嬉闹,二黑东问西打听,终于迈进了王秋谷的大门,说是大门,就几根木头做的门桩,四周都是低矮的土墙。
问起王秋谷,院里的女人没好气的往边上一指,那个紧挨着牛棚的破屋子?
二黑踏进去,看到了一个和爹一样苍老无助的老人,眼神呆滞,二黑大声的问侯他,确认是不是王秋谷,老人突然流了泪,抓着二黑的手像是找到了救命的神药。
二黑不知道再问什么,只是用微弱的信号,拨通了爹的电话,电话接通后,不知道爹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老人听懂没有,一个劲儿的点头应答。
打完电话,老人颤颤巍巍的从褥子最里层,摸出了一摞纸,也是用布包着的,打开布,是一摞泛黄的信和半截玉,老人交给他非要他带回去。
二黑留下了爹的一张照片和500块钱,又拍了些照片就准备回了。突然接到媳妇的电话,慌里慌张的说爹快不行了,二黑急的嘴角起了泡,连夜翻了一座山一道梁往回赶。他要回去赶紧给爹回个话,再把这些东西带给他。
还没等二黑赶回去,爹就咽了气。就算二黑十万加急的赶回去,也只能赶上爹入葬。
二黑坐在新坟上,一根接一根抽烟,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好端端的一个爹,说没就没了。
二黑摸出来那摞纸,细细的读了起来,爹和王秋谷一会儿近,一会儿远,近的时候,说几句话,远的时候,怎么看都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