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再等你
我不会再等你
我叫阿七,是大月街道最勇敢的人,这里所有的小孩都是我的跟班,除了那个叫阿皓的胆小鬼。
我最讨厌他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几乎所有的大人都说他不能总是这样,面对大人的质疑,他只是一言不发地躲在他母亲身后,而他那个温婉的母亲会小声为他辩护,连我都能感觉到他的母亲在难过。我甚至开始痛恨他,他根本不像一个男子汉,我迟早要教训他。
我终日徘徊在街头,等那个胆小鬼。我需要等到街头只剩我们两个,不能让其他人看见我揍了他,不然我那暴躁的母亲马上就会得知这件事,然后揪着我的耳朵上他家去道歉。一想到这里,我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我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常常会对我说,“你应该像阿皓那样。”
因为好几天我都在街头那里等着,我不得不注意到街道旁那个空荡荡的地方,原本那里有一棵很大的榕树,之前刮台风时被吹倒了,现在已经长满了杂草,这些密密麻麻的杂草吞噬了榕树留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我闻到它们散发出来的干涩气味,我厌恶这种味道。榕树倒下的那天,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跑了过去,它的叶子被狂风刮得整个街道都是,一路上我都踩着这些绿色的星星点点,直到看见那棵备受摧残的榕树真的倒在了地上,我才停下脚步往回走,只有我才能听到自己在小声地啜泣。我从来没有这么慌张,就在那时,我才承认,五年前离家的父亲再也不会回到我和母亲身边了。在回去的路上,我遇到了二伯,他颤颤巍巍地往街头走过去,这个常年坐在槐树底下的老头,或许同我一样,也在等人。如今树倒了,反正我决定不再等了。
五年前,我只有六岁,还跟在那些大哥哥身后做小跟班,而我的母亲也不像如今这般暴躁,不过我也想不起清她从前的模样了,每次我努力地回想,就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磨沙玻璃看一幅年代久远的油画,模糊不清。当年父亲和母亲大吵一架后,他疯狂地把衣服塞进破旧的行李箱里,母亲则坐在客厅默默流眼泪。我如同一只猫蜷缩在角落里,在父亲拖着行李往外走时,我也跟着跑了出去,而我的母亲还是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我跟在父亲身后嚎啕大哭,街道上的人在交头接耳,他却决绝地往街头走去。终于在槐树那里,他停住脚步,蹲下来擦去我的眼泪,对我说,不要哭,男子汉要勇敢。父亲说话时的神情语气就同往常一样,令我感到安心,于是我赶紧止住眼泪求他别走,父亲重新站了起来,又说,不要哭,你就在榕树下等我。然后他就走了,我望着他的那个满是尘埃的背影,听话地站在原地,当时二伯正坐在树下,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天我在榕树下等到天黑,父亲也没回来,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只有母亲一人的家中,发现母亲同我们离家时那样,还坐在客厅里,但已经不流泪了。我恨他们这样沉默地离开彼此,不过就算他们再说一万句话,两颗满目疮痍的心也不会靠近一点点。
我终于等来了机会,胆小鬼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正四下无人。我把他拦了下来,让他跪下来叫我大爷,不然我就拿手里的木棍抽他,我断定他挨了揍也不敢声张。他抬头看着我,目光勇敢坚毅,好像我才是那个懦夫,我竟有些害怕,马上举起木棍朝他打过去。但太迟了,我的额头已经被他用石头砸破,我真的不想哭,但钻心的生理疼痛感却使我哭出声。当我意识到我在大哭,忽然就想起了父亲,他嘱咐我不能哭,这些年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没在人前哭过,我以为只要听话,他就会回来。在槐树倒下之前,我对父亲能回家这件事还心存希翼,后来我决心忘掉这个不守信用的男人,但是我哭出声时还是想起了他,还是怕他因此不要我。想到这里,我哭得更大声了,拼命把多年以来该流的泪都哭出来,我不断在心里问他,我到底要多勇敢,你才会回来,我要像谁一样才能成为你和母亲的好孩子。
阿皓一言不发地从我身边走过去,原来一直以来,我痛恨的并不是阿皓,他不是胆小鬼,我自己才是,我害怕别人笑我是个被父亲抛弃的小孩,怕别人说话伤害我的母亲。明明是父亲把我变成懦夫,他却要求我要勇敢 ,他也太不讲道理,不讲道理的人怎样奢望他去守承诺。那天他不过是在哄我或许他真的像那些人说的那样,急于甩掉我和母亲,同另一个女人去很远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哭得太用力,脑袋痛得厉害,声音也哑了,所以回到家面对母亲的诘问时,虽然已经止住了眼泪,但说不出话来。我的沉默令母亲不知所措,当然还有我额头上渗着血丝的伤口也让她慌张。我的头太痛了,不能再挨母亲一顿骂,就径直走入自己的房间,蒙头装睡。过了很久,我才听到母亲走进来,这一次,她没有暴跳如雷,好像知道了所有的原委,就坐在床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我听见她小声地说,想哭就哭吧,有妈妈在。我终于可以重新变回不需要事事勇敢的小孩,可以大声哭了, 我不要再等他了。
很多年以后,我在美术馆里看到一幅油画,油画上那个眉目清秀的女子端坐在桌子旁,温柔地笑着,我忽然想起当年母亲的模样,她也曾这样望着我和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