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 | 莫伊的诱惑(25)
莫伊说得对,第二天,我就在木兰巷见识到不一样的熊绍辉。
那天早上,我们没到陕西街买花,因为符哥说,大哥一大早就跑去跟大嫂道歉了,怎么可能不买花。
符哥用手指头敲了几下门,门倏然打开,熊绍辉兴高采烈出现在门口,朗声大笑迎接我们。我这才看清楚他的全貌。
他的身材高大挺拔,肤色暗沉,像个来自大西北的男人。脸是那种下颌角和额骨差不多宽的圆方脸。额头不宽,也不饱满,布满了荡开涟漪似的抬头纹。他的眼睛很小,眼形也不耐看,却藏神聚气,有种深不见底的感觉。如果发起狠来,那小眼睛很可能就是一柄凌厉的尖刀,扫一眼就会给对手造成一阵刀锋掠过的恐慌。他的鼻梁挺直圆润,鼻翼丰满,与其正面相对,几乎看不见鼻孔。举手投足大开大合,自带压迫人的气场,同他打交道的人及时很占理,在他的气场面前也会不自觉地按捺低调起来。
“大哥。”符哥中气十足地招呼一声。
他抓了一把符哥隆起的胸肌。“又长大一圈,可以去干奶妈了。”声如洪钟。
“大哥这样捏我,嫂子吃醋了咋个办?我们没有带搓衣板哦。”
“混球,”熊绍辉抚了一把他的头发,笑道,“哪个要同你搞基。”
我们随符哥进到客厅。此时的客厅已被全新的玫瑰占据,如同晚霞在燃烧。而我送来的玫瑰则散乱地堆放在墙角,遭过一番蹂躏般任意凋零。
“这个玫瑰花香得有点离谱。”符哥吸吸鼻子,随后双手撑在餐桌上,凑到水晶玻璃瓶里的玫瑰花朵上闻了闻。“我们买的咋个没得这个香?”
“那当然,”熊绍辉颇为得意地扬起眉毛,“我喊卖花的撒了香水。”
“大哥对嫂子太用心了。”符哥直起身来,故意提高嗓门。“香啊香,香到嫂子心里面,屙尿都把大哥想起的。”
这番马屁拍下来,我哭笑不得。
“龟儿子的,给你嫂子说话文明点。”熊绍辉伸手拍了一下符哥的屁股,眼睛笑成一条线。昨晚展现出来的阴暗已经烟消云散,莫伊大概也原谅了他。“你肯定就是张展成。”熊绍辉亲切地朝向我。一头短簇簇、硬刷刷的灰白头发,就好比顶着一头高梁花子。“这几天上班,‘贵妇’有没有欺负你?”
贵妇,是符哥的绰号。
“符哥很照顾我。”我说。
“你给老子听到,”熊绍辉兴冲冲地对符哥说,“张展成是皇亲国戚,你要给我带好。要是把哪磕到碰到,老子先把你雀雀割了,再卖到泰国当人妖。”这么说,莫伊已经跟他提过我。
“这两天跟到我不晓得有好滋润。”符哥朝我丢了个眼色,似在暗示他带我去跳砂轮舞的事。我惭愧地低下了头。
“张展成,进门到现在,你还没有喊过我哦!”熊绍辉涎皮赖脸逗弄我,果真把自己当长辈。我对莫伊的遭遇依旧意难平,不想招呼他。但转念一想,苦主都原谅了他,我又何必揪住不放。或者真如莫伊所说,昨晚是一次意外,否则他也不会在酒醒后第一时间跑来请罪。
“表姑爷。”我轻轻地勉强地招呼了一声。
“哎!”他迫不及待地答应,很是享受,笑呵呵地对符哥说:“除了你嫂子的姐姐,张展成还是我第一个见到的她那边的亲戚。听到他喊我,还真有点小激动。就是不晓得这表姑爷是啥子亲戚关系?”
“爷爷姊妹女儿的老公嘛。”符哥按他的理解解释道。他不知道表姑我是跟着叫的,名不副实。如果莫伊家逢年过节请客,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请到我的。除非表叔家逢年过节请客,不然我们永远都不会因为这层亲戚关系见上一面。然而在符哥的妄自揣测下,我们竟还有了血缘关系。我也懒得解释,他们爱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吧。
“原来你和莫伊是同一个曾祖父。”熊绍辉抓住我的肩头,笑容可掬地说。我打起哈哈,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这时,莫伊从厨房里端出一碗切好的菠萝丁放在茶几上。
“什么事这么高兴?”她随便问道,往菠萝丁上插了几根牙签,端到我们面前。
“嫂子高兴大哥就高兴,大哥高兴我们也高兴。”符哥率先扎了个菠萝丁塞进嘴里咀嚼。哑巴微笑婉拒,径直坐到沙发上去倒茶喝。我也扎了一块放到嘴里。熊绍辉则用一根牙签连续扎了几块,穿成糖葫芦的样式送进嘴里一口吞掉。他的腮帮子鼓鼓囊囊,汁水从唇缝漫溢,滴在白衬衫上。
“我咋笨得跟猪一样。”他自嘲道。
莫伊赶忙放下盘子,抽出一截纸巾为他擦拭染污。但污渍已经顽固地钉在上面。莫伊让他脱下来,她用盐洗。两个人相敬如宾,仿佛昨晚发生的事是一场噩梦。
“今天有太阳,都放假,去找个沓沓晒太阳。”熊绍辉一面脱掉白衬衫一面拍板道。
“大哥,就等你这句话了。”符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熊绍辉上身换了件紫红色的格纹长袖衬衫,下身换了条高腰宽松直筒牛仔裤,精神焕发,风采动人,看着比他的实际年龄小上那么若干岁,其腰间绑个大款包,像个摆地摊的。莫伊则穿了件有小熊图案的套头针织衫和一条灯芯绒长裤,头戴一顶白色的大檐帽,脚登一双老花拼接运动鞋。鼻梁上架着一副醋酸纤维的椭圆太阳镜。予人以清爽的印象。虽然对品牌服饰所知剩少,但我感觉这一身一定很贵,且总是排除不了是用右脸的淤青交换得来的印象。五人之中,除了我穿得像个卖保险的,其他人的衣着都或多或少带有休闲的气息,倒把我衬得装腔作势。
哑巴开车,莫伊副驾驶,熊绍辉、符哥还有我挤在后排座。我还记得,奥迪驶出三环路以后,田野里金黄的油菜花已经接近尾声,只剩下一畦接一畦碧玉色的茎干傲然耸立。熊绍辉是个拒绝冷场的人,不断打开话匣子,一直说到目的地。
“你不晓得,你表姑有好磨燥人。”他没来由地说。“交往那么多年了,几次喊她去把证扯了,她都不去。我说老婆,你是不是嫌我老,给你丢脸,才不给我名分的?”
“就是。”莫伊肯定地说,“一笑,皱纹就出来了。”
“是、是、是,我是老牛吃嫩草,但总算吃到手了。”熊绍辉咧嘴笑道,显得有些无赖。“你表姑这颗嫩草浑身带电,最起码也有三千伏,第一眼就把我电到了。”
“大哥,我记得你说过,你把人家嫂子差点吓死。”符哥笑着截口说。“突然在家门口遇到一个身中十八刀的男人,换哪个女人看到都是一脸煞白,而不是乱放电。”
“不是哪个身中十八刀的男人,你嫂子都会放进门。要不是你大哥我魅力四射,换做其他人,你嫂子早就掉头跑了。”
“算了嘛,大哥。你强迫熊倩去学跳舞追嫂子的事我都不想说。熊倩已经跟我诉过苦了。”符哥尖声尖气学起女儿家说话:‘平时老汉管都不管我的,突然关心起我长胖了,喊我去学跳舞减肥,管我愿不愿意,强行报名,亲自接送。我还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结果是拿我打掩护泡老师。’哈哈哈,这就是你哥子的魅力四射,分明就是一条舔狗,跟到嫂子屁股后头摇尾求爱,还在这里死乞白赖吹牛皮。”
“可不可以给我留点面子?”熊绍辉佯装生气,“特别是当到你嫂子表侄的面。哪有你这样子哪壶不开提哪壶,专门给大哥下烂药的。还有熊倩,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给老汉儿帮下忙就叽叽哇哇不得了,一点都不孝顺。”
“我女还不是一样,”我说,“才读幼儿园,只有你依她的,没有她依你的。”
“听嘛,张展成就晓得,你没当过老汉儿,理解不了被漏风小棉袄出卖的心情。”熊绍辉一把揽住我,就好像我们已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突如其来的亲密,让我很不适应。但我能感觉到,他在讨好我这个亲戚,试图通过展示与莫伊的亲密关系抹掉我脑海中对他的暴力印象。
这时奥迪折进一条双向四车道。路两旁等距离种有大腿粗的香樟树,有的树干上挂有吊针液补充营养。熊绍辉一拍双腿,猛然站起来,脑壳直接撞到顶棚。哎哟一声后,他按开车窗,把手搁在窗框上向外张望,高声大叫道:“看到没有,这两边的树都是我们公司种的,原来种下去的时候才膀子那么粗,现在都长成大块头了。哑巴,快拿相机拍几张照片,洗出来贴到公司宣传栏上搞宣传。”
抵达目的地,大家换自行车骑行绿道。熊哥和莫伊一辆,我和符哥一辆,哑巴打单。绿道穿过广阔的乡村,有庄稼有农田,有河流有堰塘。沿路的农家乐老板围着围腰站在绿道边,不断探出身来挥手招揽生意:“吃饭没有,吃了饭再耍嘛。”
今天不是周末,农家乐里的客人稀稀拉拉,三五成群地打麻将和斗地主的。成都是牌都,不会打牌算不上成都人。有次我赶公共汽车,后面座位里的两个姑娘一直在谈没胡成的一副牌,什么极品啊,下雨啊,血战到底啊,如黑社会暗语般纷繁复杂。更要命的是,其中一个姑娘说她一场输了两万块,竟还声称是小赌怡情。
“你钓的花鲢,最重的好多斤?”熊绍辉刹下双人自行车,迈过一条干涸的水沟,问坐在池塘边垂钓的人。我们也只好停在他们车前等他。我反转身,但见莫伊从她米白色的牛皮单肩包里取出一瓶矿泉水,仰头喝了一小口,心情轻松而愉快。若干年后,还能再见到她,且近在咫尺,我也感到很快乐。我发现只要能见到她,就会为她所牵引。如果她眉欢言笑,我也乐乐淘淘,如果她寡言少语,我也沉静如海。犹如我是她的影子。
“四十来斤。”喝完水的莫伊把头偏向熊绍辉,饶有兴致地听他同垂钓者谈话。我仍觉得闹腾的熊绍辉同她不般配。身中十八刀,怎么不干脆将她绑架,强迫她同他在一起呢?
“贵妇,我们中午吃鱼。”熊绍辉朝符哥喊话。四十斤的花鲢在一家农家乐里变成了一盆麻辣水煮鱼端上来,成为今天的主菜。熊绍辉为莫伊剔刺,就像照顾一个孩子,呵护备至。阳光穿过遮阳网投下支离破碎的光影。那时醉驾尚未入刑,大家悠悠地喝着勇闯天涯,把玻璃杯碰得叮叮作响。莫伊也被熊绍辉胁迫尝了一小口。熊绍辉欢声笑语地把她揽进怀里,不断地让她给面子喝上一口。她半推半就给了他面子,符哥鼓掌叫好,声震云霄,吓跑了一只在刺槐树上唱歌的伯劳。
下午我们在河边茶座里用两副牌斗地主。我的手气很好,几乎盘盘都能摸到大王,凑成炸弹,有几次还凑成大炸弹,把他们炸得晕头转向,想不赢钱都不行。最造孽的是哑巴,输钱不说,还要被熊绍辉和章桂符骂自己想死还拉人垫背。但哑巴不卑不亢,执着自己的打法。
莫伊则坐在我们旁边看那本《花的语言》。河风依依,有些微凉。她已在细长的颈项上围了一领山羊绒和真丝混纺的大三角巾。她的发丝在风中轻舞,有时支起下巴颏儿凝神静思,好像在消化所获得的知识。端庄而又沉静的神态。有好几次我的思绪把她带回到东山中学的教室。也是同样的神态。我坐在她的左后方,凝视着她的神态,幻想能够走进她的思想世界。就像我时常凝视着语文教辅资料封面上的画:深秋时节,落叶飘零,两匹马把脖子伸进湖里饮水。我为这副画增添了两个背影。他们相依相偎,观看马儿饮水,永不分离。
洗牌的空档,我端起玻璃杯来到她的桌子续水。她注意到我,合上书页,莞尔一笑道:“你赢欢了。”
“表姑爷他们让我。”我说。
“今天的手气都跑到张展成哪儿去了。”熊绍辉插嘴道,“亲爱的,不要那么不合群嘛!现在都啥子时代了,女人家还是要把抽烟、喝酒、打牌学到,不然咋个好耍嘛。来,坐到我大腿上,我教你打,转转我们的牌运。”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打牌要睡着。”莫伊说。
“看到书上的字我才要睡着。”熊绍辉说,“你喊我去参加啥子高级总裁研修班,我去了,结果一翻开书,看到书上面的字,脑壳就昏昏沉沉。那老师讲的案例,底下的人笑得嘴巴都歪了,我是一点都觉得不好笑,还不如贵妇说的荤段子。贵妇,来,说一个。”
“嫂子在,不好说这些。”
“哦,就是就是,脑壳短路了,”他拍打几下脑袋,恍然有醒道,“我还以为你嫂子不在这儿,亏得你提醒。”
我和莫伊相视一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注释
老汉儿:爸爸。
磨燥: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