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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2)

2017-10-18  本文已影响37人  罗衣布

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催

我不知该不该恨自己的一语成箴,那夜院中的痴迷意象,竟都成了真。

“章武二年六月,逊已先占夷陵平地,备谴将数次挑战,逊俱坚守不出,汉军困于山谷,拥挤闭塞,大势不展,军心渐疲。备意图持久应对,乃让水军舍船就步,于谷道内依山傍岩,以树栅结营,浩荡七百余里。当此时,汉军已于吴境僵持半年有余,师老兵疲,进退失据。暑天已至,天干物燥,逊趁此时机,令军士手持茅草,于水陆并起燃营。一时间火光四起,汉军大坏。吴军声势冲天,斩杀汉军将首张南、冯习等,破营四十余座。汉军土崩瓦解,四散而逃。备得还永安,舟船器械,水步军资,一时略尽。”

成都距夷陵数千里,竟也漫天漫地的灰烬乱舞,城内城外焦灼之气,久久不去。那日我于青城山问道,忽的天降异象,一时穹冥幽暗,金乌不见。异兽应龙由太虚而降,身后跟着数万擎鼓执旗的兵将。他们手持利刃,背负强弓,眼见硝烟之地火海弥漫,白骨遍天,却于云端高坐,默然旁观。

漫空满溢的,是九天之上神明的冷眼和嘲讽。

我忽然觉得荒谬极了。

你们嘲弄世人的骛利和虚伪,斥责万象的怪诞和荒乱。你们高高在上,以轮回生死掌控众生,却道那些汲汲求生者浅薄,凛然就死者愚昧。眼见着庄庄善不获福,件件恶不就戮,以悲悯姿态行漠然之解, 抛开际会因缘的外皮把不幸的种子埋得更深,让苦难枝繁叶茂,四季常青。

可你们却道这是循道而作,法天地而为。嗤笑着轻轻一捻,便将情义灭于今日,只消一瞬,便生无闻死无述。使来世之人,再不闻宫商,不奏金石,不求仪礼,不睦贤良。只知饥食饱嬉,寒衣暖戏。

这便是你们口中的齐物之世。

我低头看去,龟裂的泥土上,灰黑的裂缝在触碰下迸裂出浓稠的深红,那深红中影影绰绰,我看到前方战场鱼溃鸟离,豕分蛇断。马上的人战袍破裂,血迹斑斑,他直直的看着他的一生在他面前焚烧殆尽,他置身火海又如跋涉荒漠,周遭血肉横舞,车马毁裂。他看到他的指尖布满绵麻的倒刺,掌心的纹路缠绕撕扯,化作条条利刃深陷下去。他被刺的喘不上气,举国的希冀在他面前化作具具枯骨,他舍马跌撞着扑上前去,零落在身的是一团炭黑的粉末。他捧着这束还未冷却的魂魄,却无法拼凑还原出那场鲜血淋漓的人生。

他直直的倒下去,这片荒秽逼仄的废墟将日正的天空衬得灰郁阴沉。他不想再起来。

耳边竟有人高呼,由远及近,“孝直避箭,孝直避箭!”那是谁呢?他在一片烟熏之迹中勉强睁开双眼,竟看到四年前的自己。那年他进屯阳平关,南渡沔水,于定军山作营,欲夺汉中。一日与曹军苦战良久,势愈不利。眼见天色将阴,矢下如雨,石落似雹。他已被热血击昏,抵谏不退。忽的一人冲上前来,以全身护之,箭雨凛冽,他急的大呼:“孝直避箭!”法正转身,却成了傅肜,疮痍周身的将军扶他上马,道,“末将已命军士将所弃铠甲烧之于道,臣等誓死护陛下西退!”言罢,挺枪纵马,于乱军中往来冲突,死战不下。他座下的卢嘶吼一声,逸尘断鞅,灭景而去,他只觉耳鼻生火,待回头,那将军浴血而立,面向吴军近逼,厉声怒叱,“吾乃汉将,安肯降吴狗乎!”说罢以枪指天,堕马而亡。

他心中怆怆,却口不能言,行马直至秭归道口,见从事祭酒程畿逆行众人,溯江而上,他忙呼告,“后追已至,祭酒请解船轻去,随朕西退!” 畿执戟跪拜,“吾在军,未习为敌之走,况从天子而见危哉!臣请陛下先行,末将定护得陛下周全!”言毕,投袂荷戈,杀入船阵,倾覆舸舰数只,敌众大至,共击之,畿身中数十枪,口鼻漾血,坠江而亡。

他一路匆遽行抵白帝,已疲乏不堪,的卢周身亦裹着黏稠的泥浆和血斑,每一步前行都要花上好大的功夫。一抬一迈,跨过的都是这些年荆棘丛生的时光。只是那时光生了刺,扎的他脊骨抽搐,皮肉尽碎。他硬挺着腰,放佛稍稍弯下就会一瞬间丧失所有的力气。他举目望去,只见荆杞荒秽、蓁莽萧条,惶怖凄怆,哀民载道。一声声陛下闻于旷野,引得千端愁绪,聚得万斛嵯峨。

父亲说那天寻到我时夕阳已去,皎月方来,我倒在朝真观竹院筇枝下。我不记得这许多,只依稀忆起那夜更长漏永,衾寒枕冷,半梦半醒间似听得荒草摇摇,老树沙沙。还有父亲轻声说道,“果儿,我们去永安吧。”

我随父亲由成都府沿岷江水路直抵僰道,再顺江南下直至江阳,一经江州,永安就不远了。船间窗格雕镂颇细,使人顿生旖旎之感,只是这江上雾气太重,蔼蔼朦朦的看过去,既不能聚酒远望,亦不能顾盼河房。倒是舱前顶下,灯彩成排悬起,叠玉千丝,锦绮衣缚,虽不似上元节锦里灯市的花树锦簇,流光溢彩,却也让人觉得湛然清隽,好抚慰这船上密麻不依纷乱不休的跌宕心绪。

那天是仲春十五,天气竟出奇晴朗,玉绳低度,水阔天清。我倚在舱边,恍然间觉得自己正如列子般御风而行。忽听身后有人轻笑,原是父亲踱步而来。

“果儿好兴致,在赏月么?”我抬头望天,凉空望舒,绝巘无声。

“几更了?”我猜父亲心绪烦扰,必是不得安寝。

“入定了,”父亲紧了紧鹤氅,“从成都南下已行半月,我们不多时就要到了。”

“父亲可是在担忧黄元反叛一事?”

“元素性凶暴,无他恩信。今我军新败,陛下染疾不豫,吾又受诏东行,成都空虚,吾恐元益无所惮,将至叛势延蔓。”

“父亲不必过于忧虑,元仁义未著而暴行嚣张,定不得人心,不成大势。太子已遣兵讨之,相信不日定能缚贼灭乱,平定人心。”

父亲并未因我的慰藉而有些许宽心,反惹出了更多愁绪。“夷陵一役,损我将士三万余人,军资器械无数。前有孟达背信投敌,刘封招祸取咎,后有公衡被逼降魏,黄元兴势作乱。陛下登基不足两年,嘉礼未举,庶事靡定,此亮所以图报陛下而未尽其万一也。然战事陨败,国事颓唐,朝野浮躁,民心震动,当此之时,欲于数年间扭转乾坤,问鼎中原,非人力所能胜也。”

我惊讶父亲竟会作如此消极之语,又忽然明白,父亲只能在我的面前倾露心迹。一旦对外,他就又会变成那个怀济世之才,揽匡弼之功的丞相了。我望向他,心即刻绞痛不已。他是那个万人仰慕的丞相,带着风的和煦和光的锋芒。他立于哪里,哪里就有希冀萌动。希望不会在他这陷落、终结,即使一切消逝于大地的尽头,人们也一定能从他的身后盼到渐生闪耀的一轮朱曦。

我上前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微微颤抖,冰凉而沉缓。我知道这颤动是一种诉说,只能面向我的诉说。我已不忍见他形神顿惫,须发生白,只能更紧的握住他的手,聆听他的诉说。如同一个传说历时历代的铺陈延伸,由初听的混沌到醒悟后的震撼,而后凝聚成那个最为辽阔的声音,拓开黑夜的阻隔和人情的更迭,历久弥新,绵延不绝。他连接起万千生灵的命运,缠绕进澎湃汹涌的时空,漫漶成亘古长存的历史印记。

怎至今日访旧多鬼,鬓发各苍。

我忽然怕起来,永安宫就在眼前,我看得见那个形销骨立的君主在等着我们,可这一身风霜疲惫,又该如何守护那将熄的旖旎温存。我不觉泪下,一团麻似的心绪在颠倒错乱的情境下朝着万劫不复的结局飞奔而去。我投入父亲怀中,试图挡住脑海里编织的一幕幕鲜艳的悲剧。可它们冲出意念,竟幻化成了一段段错落有致的人生。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花好月圆的画面都齐齐转身褪色,黑白无声的戏曲演不出挥笔疾书的一团和睦。我描摹了一遍又一遍的愿景被丢弃到隆冬的巷口路边,一字一句的倾诉呐喊着,最终被捡去贴了墙面,糊了折扇。于是那些心心念念的和时丰岁,就只需买个两钱的残烛,便能盈盈烧出正月里漫天漫地的团圆美满。

我曾那样期许过,你眉间发梢都曾被点亮的,

团圆、美满。

我们踏进永安宫时已近黄昏,秉烛小吏说陛下已经安寝。我和父亲立于偏殿台前,龙榻上的老人在暗影里显得神色枯槁,面容干涸。父亲眉端紧蹙,不忍上前。

榻上之人忽然睁开了眼,眸子竟里是一片沁人的春光明媚。

数十年的光阴电光石火般掠过。

他看到那年初见时的茅舍,松竹掩映,岚烟缭绕,田间的水车还在咿呀作响,猿鹤交颈,青奴环绕,飞鸟掠过丝竹,带得一片锦瑟之声。那白衣少年挑帘而出,狡黠的眼中满是睥睨九州的俊伟豪迈。他略略作揖,意气风发的脸上端着盈盈笑意:

-----“南阳野人,疏懒成性,屡蒙将军枉临,还望恕罪。”

榻上之人泪眼婆娑,烛火摇曳间风姿依旧。

“孔明,朕终于等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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