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 月 上 朱 砂
1
林冬暖拿起那个白色的小药瓶,把里面的药片一股脑儿地倒在床头柜上。她盯着那些药片发了一会儿呆,似乎还没有拿定主意该怎么处置它们。
只见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一粒、两粒、三粒……”她慢条斯理极耐心地数着那些白色的小药片。
总算数完了,她像是累极了,一动不动地在黑暗中沉思默想了一会儿,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她又一粒一粒地将药片丢回药瓶。
听着药片掉落瓶底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啪啪”声,林冬暖抽动嘴角苦涩地笑了笑,那笑容极短极浅,转瞬便消失在黑暗中。
她轻轻地放下药瓶,起身缓缓走到窗前。起风了,洗得发白的素花窗帘被风吹得飘鼓起来,发出阵阵“噗噗嗦嗦”的响声,像愁肠百结的人发出的阵阵叹息。
林冬暖索性拉开窗帘,阵阵凉风扑面而来,掠过她苍白秀美的面颊,额前的碎发随风飘舞。她伫立在风中,仰望天空,两行清泪顺着冰凉的面颊珠串般地滚落。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躲进了云彩里,起初还有几缕月光透过云朵的缝隙投射出微弱的亮光,可是很快就连那点儿微光也被越聚越多的乌云完全吞没了,孤零零的月亮终于陷入了乌云的重重包围之中,完全消失了踪影。
“连月亮都躲起来了,看样子要下雨了,那么,我是不是也该走了……” 想到这里,林冬暖缓缓地转身,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书桌边。
她端坐在书桌前,按亮了台灯,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笔和一沓信纸来,她握着笔凝神地想了一会儿,便低头匆匆地写了起来。
房间里静极了,静得能听到笔尖在纸上划过时发出的“沙沙”声,在黑夜包裹下寂静的小屋里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林冬暖埋头写着信,感觉那笔尖不像是落在信纸上,倒像是一笔笔扎在她的心上,泪水像一串串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苍白的面颊滚落……
信终于写好了,林冬暖又从头到尾细细地读了一遍,才套好笔帽,把笔仍旧放回抽屉里。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极为艰巨的任务。
然后,她用手背抹了抹被泪水淋湿的双颊,对着书桌上的小镜子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
她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轻轻放下梳子,拿起敞口放在那里似乎已经等待了自己多时的药瓶,扬起修长的脖颈,把所有的药片都倒进嘴里,然后端起水杯一口气吞了下去。
窗外,风渐渐地弱了,“轰隆隆,轰隆隆……”一阵炸雷滚过之后,雨“哗哗”地下了起来。
林冬暖静静地合衣躺在床上,两行清泪顺着她的眼角无声地滚落。她一边听着雨声,一边在心里默默地说:“雨你畅畅快快地下吧!但愿雨水能把这混沌的世界冲洗得干净一些……”
2
不知过了多久,丝丝缕缕奇怪的气味儿钻进林冬暖的鼻孔,她翕动鼻翼仔细地分辨着这奇怪却又似乎在哪里闻到过的气味儿。
终于,她分辨出来了,这原来是柴禾燃烧时散发出的烟香味儿,“我这是在哪里?是谁在烧柴?该不会是发生火灾了吧?”这样想着,一着急,林冬暖居然费力地睁开了双眼。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不大却敞亮的屋子里,正对着自己的墙上开着一个不大的窗。一缕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投射在东面的墙上,把那里涂成一片金黄。
可是令林冬暖感到奇怪的是,屋子四面的墙根本就没有粉刷过,裸露着泥土本有的浅黄色。对面墙上敞开的两扇小窗上也没有玻璃,取而代之的是一方方泛黄的白纸。
“我究竟是在哪里?”林冬暖环顾四周,想找个人问问。可是她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一张土炕上。身边放着个小木头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擦得亮晃晃的黄铜茶壶和两个黑色的粗瓷茶碗。
当林冬暖的目光落到茶壶上的一刹那,她才感到自己早已渴得喉咙直冒烟。她费劲地用胳膊支撑起身体,想要给自己倒碗水喝。
“哎呦!”谁知她刚一使劲从左边的小腿肚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叫出声来。
“哎呦呦!丫头,你可算醒了?真是命大啊!”门口传来一个女人的说话声。林冬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月白布褂藏青裤子的女人一扭一扭地向自己走来。
女人在脑后低低地挽着个发髻,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她面色红润,圆脸鼓眼,一副笑呵呵的样子,使林冬暖联想到了热心的社区大妈。
不过这位“社区大妈”却拥有一双三寸金莲,在肥大的裤脚下若隐若现,这使得她走路的样子有点滑稽,迈着小碎步,身子一拧一拧,活脱脱一个不倒翁。
“大婶,我这是在哪里?我的腿怎么了?” 林冬暖脸色煞白重重地跌回炕上,有气无力地问道。
“你这丫头,被蛇吓勺了吗?我是二道沟的王药婆啊!上个月你还在我这儿给你爷爷买了治腿疼的药膏呢,这么快就忘了?” 女人一边说话,一边动作麻利地倒了碗茶水,轻手轻脚地扶起林冬暖,把茶碗递到她手里。
“咕咚,咕咚……”林冬暖一口气喝完了茶水,顿时感觉神清气爽。她感激地冲女人道了谢,轻轻把茶碗放回桌子上。
“王婶,我来了,柳叶醒了没有?” 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伴着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只见一个人像股旋风似的进了屋。
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他中等个儿,身体敦实,肤色黝黑,立在那里像半截铁塔。
“你来得可真是时候,她刚刚醒过来。” 王婶喜滋滋地对小伙子说。
“柳叶,你可算醒了,真快把人给急死了!” 小伙子冲着林冬暖“嘿嘿”地憨笑着,一边抬起胳膊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子。
等他走到跟前,林冬暖才看清这人的模样。小伙子虽算不上英俊,但五官端正,眼睛又黑又亮,蒜头鼻,厚嘴唇,给人一种踏实可靠的感觉。
“石头,这回你信了吧?这方圆百里就没有我解不了的蛇毒。” 王婶一边不无得意地自夸着,一边把一大一小两个纸包递到小伙子手里。
“大纸包里的药粉敷在伤口上,一天三遍,小纸包里的药丸每天早晨空肚子吃一粒,放心吧,等这些药用完,她的伤也就差不多好利索了。” 石头连连点头双手接过药包,宝贝似的揣进兜里。
“好嘞,柳叶,咱们现在可以回家喽。” 石头只顾着高兴,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林冬暖满脸的问号,乐呵呵地说道:“我刚才赶回三道沟把老灰给骑来了,柳叶,这下你就可以骑着毛驴回去了,天黑以前咱们准能到家。”
林冬暖满脸迷茫地注视着石头的一举一动,脑子里塞满了问题,却不知道从何问起。
身处陌生的土屋,面对两个穿着古怪的人,林冬暖不仅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还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所以她并没有抗拒,而是任由这个叫石头的年轻人搀扶着自己朝门外走去。
3
一走出屋,扑入眼帘的是满院红灿灿的霞光。一只黄色的看门狗正懒洋洋地卧在柴门边打盹,听到响动后,抬起脑袋朝他们这边张望了一番,就又将头贴在地上,接着呼呼大睡起来。
几只杂色的鸡在篱笆下的草地里专注地啄食着什么,不时发出“咕咕咕”的叫声。
晚霞洒在爬满篱笆的牵牛花上,它们高昂着脑袋,似乎正在起劲地吹奏着动听的曲子。
林冬暖一下子就被眼前的景象给迷住了,她扬起脸来深深地吸了一口乡野新鲜的空气。
“嗯,味道好极了!好久没呼吸过这么干净的空气了……” 林冬暖一边在心里暗自赞叹着,一边环顾四周,大饱着眼福,似乎在欣赏一幅绝妙的田园画。
“哦吼,你们可算出来了,我的屁股都快坐麻了唉。” 他俩被突然冒出来的说话声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院外的一棵老榆树杈上坐着个年轻人。
他手里拿着个嫩绿的葵花头,正一边津津有味地嗑着嫩瓜子,一边笑嘻嘻地看着他俩。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洒在他脸上,使他麦色的肌肤发出绸缎般的柔光,两条剑眉像刀裁过一般齐整,一双细长眼炯炯有神。
“唔啊!好英俊的一张脸呀!”林冬暖不禁在心底发出由衷的赞叹。
“三哥,你咋鬼鬼祟祟的?吓我们一跳!你咋知道我们在这儿的?”石头没好气地瞪了这个被他称为三哥的人一眼,没等他回答,只管扶着林冬暖朝拴在门口木桩子上的一头毛驴走去。
“石头,你听我说,我的马有鞍子,柳叶骑着会舒服一些,再说马也比毛驴快些不是吗?眼看太阳就要落山喽。” 见石头不搭理自己,那个被石头称为三哥的家伙,从树上纵身一跳跃上拴在树下一匹枣红马的马背,驱马来到他们面前。
“这人大概是练过武功吧?感觉有两下子”林冬暖回头一瞥,恰巧目睹了三哥飞身上马的一幕,暗自思衬。
“我说石头,你还挺细心啊,知道给老灰背上铺个小褥子,哈哈哈……” 三哥对着石头一顿奚落,随着话音,一扬手把没嗑完的葵花头扔进院里,引得鸡儿们一哄而上,闹喳喳地一番抢食。
石头听出了三哥话语里戏谑的意味,臊得满脸通红,气呼呼地嘟囔道:“反正比你那硬邦邦的马鞍子舒服。”
“石头,咱俩也争不出个高下,是骑马还是骑驴,由柳叶自己定吧!”
这下两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林冬暖的脸上,三哥一副志在必得,胸有成竹的样子。
石头却有点儿沉不住气了:“凡事都要讲个先来后到撒,是我先来的,柳叶当然要骑老灰回去了”石头不由分说,拽起林冬暖的胳膊,准备扶她骑毛驴。
“你俩都别争了,再这样吵吵嚷嚷的,我就自己个儿走回去!” 林冬暖挣脱石头抓着自己胳膊的手,赌气地说道。
“好,好,好,柳叶,你说了算,我们俩都听你的就是了。” 石头见林冬暖生气了,慌忙改了口。
“这还不简单,前半程我骑毛驴,后半程我骑马不就得了。”林冬暖来了个快刀斩乱麻。
“哈哈,好主意,就这么定了!” 没等石头说话,三哥抢先答应了。
“哼!高兴撒?反正柳叶先骑我的毛驴。” 石头一边嘟囔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把林冬暖扶上毛驴。
后来林冬暖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她当初没有做这样的决定,她和这哥俩的关系,会不会是另外一种结果呢?
4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到了麦收季节,现在林冬暖已经接纳并习惯人们叫她——柳叶。
实际上她很喜欢这个名字,而且喜欢上了这儿的人和这里的生活,甚至对于这里的山水草木都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亲近感,似乎她就是为这块土地而生的。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柳叶已经化茧成蝶,由一个青涩烂漫的山野小黄毛丫头,出落成了一个浑身洋溢着青春气息的窈窕少女。
她的面庞白里透红像海棠花儿一般娇艳,双眸清澈如水,顾盼生辉,笑容里多了几分少女的娇羞。
她的胸部现在变得饱满而丰润,屁股也在知不觉间翘了起来,使得她的腰肢显得格外纤细。
而柳叶本人对于自己这些变化却浑然不觉,她只是发现村子里的那些年轻后生们的目光总是在她脸上身上扫来扫去,在村里走一遭,回来后轻轻一抖,准能抖落一地眼珠子。
就连闷葫芦石头也会时常偷偷地盯着柳叶一个劲儿地瞧,但是当他俩的目光碰在一起时,他又会慌忙把目光从她身上或脸上移开,看向别处,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每当这时柳叶就会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气呼呼地冲他嚷嚷:“不准你偷看人家!”
石头反而不急不恼,嬉皮笑脸地说:“长得好看不就是给人看的吗?要不,不就白长那么好看了……”
“偷看人家大丫头子,你还有理了,当心我告诉你未来的媳妇儿,让她好好收拾你!挠你个大花脸!”或许是感觉语言打击的力度不够,柳叶故意横眉立目地冲着石头张牙舞爪。
“嘿嘿,我才不怕,我未来媳妇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石头挤眉弄眼地冲着柳叶拌着鬼脸儿直乐。
“哼!瞧你那勺样儿,就会在我这儿耍嘴皮子,小心我告给何叔,让他收拾你!” 丢下这句话,柳叶也不再理睬石头,拧身走开了。
然而,世事难料,柳叶做梦也想不到,后来,她果真成了石头的媳妇儿。
柳叶已经有段日子没见过被她和石头称作三哥的那个年轻人了,这使得她的日子过得有点儿索然寡味,整个人就像丢了魂似的没精打采。
每天放羊时,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朝村口的那条官道上张望,巴望着,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和他的枣红马能突然出现在那里。
三哥在今年开春的时候考进了省城的习武堂,成了人人艳羡的“洋学生”,他阿大何富贵是个老实持重的庄稼汉,但每当有人在他面前提说起他家老三时,他也总是难掩得意之色。
何老汉总共有五个儿子,却独独没有女儿,所以老俩口非常喜爱邻居柳老爹的孙女——柳叶。
五个儿子中最令何富贵满意的就数他家老三了,他不仅身板高挑挺拔,相貌俊朗,而且聪明过人,好习武艺,只可惜生在穷山辟壤,没有师傅教他。
后来,他不知从什么人那里打听到,头道沟魏老爹有一本教人习武的图画书,他就偷拿了他爷留下的一副水晶石墨镜找到魏老爹,轻而易举地用那副墨镜换来了那本习武的书。
他如获至宝似的捧着那本书日夜研习,还真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拳脚功夫。
他爹躲在他家灶房的后窗偷看了他练武之后,不仅没有再追究他偷拿水晶石墨镜换书的事儿,而且一咬牙一跺脚,用两麻袋麦子从阿族人那里给他换来了一头当年的小马驹子。毕竟在那个年代,一个习武的人仅靠两只脚是走不出这山沟沟的。
如今何老汉的投入得到了回报,他家老三成了近十年来靠自己的本事考进省府学堂的第一人,不仅光耀了自家的门楣,也令三道沟这个山旮旯里的小村子远近闻名。这怎能不令这家的掌柜子何老汉倍感荣光呢?
5
柳叶也说不清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何家老三的,也许就是那个她被毒蛇咬伤后醒过来的黄昏。
她时常怀着一种甜蜜又羞涩的情感,一遍遍地回想起那个黄昏发生在她和三哥之间的一切。
正如出发前在王婶家大门口约定好的那样,前半程柳叶骑着石头的毛驴往回走,屁股下面垫着小褥子,坐着是很舒服,一点儿也不觉得硌。石头生怕驴肚子会蹭疼柳叶小腿肚子上的伤口,特意牵着毛驴慢悠悠地走。
到了官道拐弯处那棵歪脖子老榆树下,他们终于走完了行程的一多半。石头极不情愿地收紧笼头,让老灰停了下来。然后轻手轻脚地搀扶着柳叶下了毛驴。
“我可是全全乎乎地把柳叶交给你了,三哥,你可得仔细着点,别让大枣走得太快,千万别弄疼了柳叶。” 石头罗里吧嗦地嘱咐着他的三哥,一副极不放心的样子。
“赶紧把你的心放进肚子里吧,你哥我好歹比你多吃了两年的盐,你就别瞎操心了,天快黑了,看清脚下的路,仔细别别着了驴蹄子。”
三哥一边说着话,一边轻轻一纵,把马鞍子空出来,自己骑在光溜溜的马脊梁上。他并没有下马,而是让柳叶一只脚踩着马镫,一只手扶着马鞍,他伸出长长的胳膊,在她的腰上轻轻一揽,柳叶借着他的臂力稍一用劲,就轻轻一跃稳稳地坐在了马鞍上。
待柳叶坐稳当了,三哥嘱咐她两手紧紧抓住马鞍桥,才翻身跳下马背,牵着缰绳哼着小曲,伴着柳叶悠哉悠哉往前走去……
太阳早已躲到了大山背后,满天火红的云霞也越来越淡,渐渐散去,一弯新月高悬在深蓝的天幕上,点点星光闪烁,像无数眨巴着的调皮娃娃的眼。
三哥一路上歌声不绝,他此时正唱着一支当地的人们非常熟悉的古老情歌,曲调悠扬却略显忧伤,在乡野寂静的黄昏显得格外苍凉。
柳叶感到很奇怪,看上去没心没肺的三哥,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支有点儿忧伤的曲子呢?
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是柳叶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与三哥单独在一起,小胸腔里好像有头小鹿在撒欢,她感觉双颊滚烫,好在天已经暗了下来,否则她那张红透了的脸一定会出卖了她少女的那点儿小心思……
柳叶时不时偷偷地瞟三哥一眼,眼光在他挺拔的后背上停留片刻,便慌忙移开,生怕被机灵的三哥发觉。而三哥也时不时侧身回头看向她,那目光似乎带着某种魔力,即使夜色越来越浓,柳叶仍不敢迎向那灼灼的目光,只能装作抬头看月亮,悄悄避开。
柳叶多么希望他们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下去……,永远也不要停下。三哥似乎看透了她的小心思,任由枣红马载着柳叶在崎岖不平的官道上慢悠悠地走着。
三哥一支接一支不停歇地唱着歌儿,他似乎想要把所有动情的歌儿在这个夜晚都唱个遍,他也时不时抬头看看天上的弯月,月亮似乎也在微笑着注视着他俩,多么美好甜蜜的夜晚啊!柳叶恍惚觉得自己像在梦中一般。
然而,无论多么美好的旅程也有到达终点的时候,很快,他们就看到了三道沟村郁郁葱葱的树木和树木间掩映着的屋舍。
马上就要到家了,可是柳叶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感觉有那么点儿怅然若失。
三哥让马走得更慢了,唱完最后一支曲子之后,枣红马刚巧停在了柳叶家大门口。三哥轻轻托着柳叶的胳膊把她扶下马背。
然后他并没有着急离开,而是在月光下静静地注视着柳叶,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说道:“柳叶,你在村里等着我,等我学成回来就叫我爹托人到你家去说媒,我一定要娶你当媳妇儿!” 说完这句话,他冲呆愣在那儿的柳叶微微一笑,转身“啪啪……”拍响了柳叶家的大门。
在那之后的无数个或快乐或寂寞的夜晚,柳叶常常一遍又一遍地重温着那美妙而短暂的瞬间,心仍然会不由自主地“噗噗”乱跳,双颊似火,身体轻飘飘的,像在空中飞翔一般。
6
柳叶心里其实非常清楚,他的三哥在这段时间还有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可能再回三道沟来,三哥在走前已经告诉过她,他要在放冬假的时候才能回来,赶在大雪封山之前。而现在正值麦收季节,距离下雪还有四五个月呢。
可是幸福有时候会突然降临,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今年的麦子长势格外好,是一个难得的丰收年景。
田野里麦浪翻滚,黄澄澄沉甸甸的麦穗在秋风中笑得前仰后合,招引得田边为它们忙累劳苦了整整一春一夏的农人们也笑逐颜开。
再过几天麦子就熟透了,可以开镰收割了,山里的娃娃们尤其盼望着这一天的早日到来,他们巴望着早一天能吃到新麦粉蒸的热腾腾、香喷喷的大白馒头。
这天下午,柳叶一边在田边放羊,一边帮爷爷割青草,为羊群准备过冬的饲草。
“柳叶,你歇一会儿,我来帮你割吧!” 柳叶正弯着腰专注地割着青草,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她日思夜想的人儿就在她身后冲着她笑呢。
“三哥,你,你咋回来了?不是要等放冬假才回来吗?”柳叶又惊又喜,平日里伶牙俐齿的她,竟然有点儿语无伦次了。
“咋了?柳叶,你不想让我回来么?”三哥坏笑着明知故问。
“你回不回来与我有啥相干?”柳叶故意冷下脸来,一拧身子弯下腰来接着割草。
“唉,看来是咱自作多情了,还急火火地赶来帮人家割草呢,既然人家不稀罕,那我就回去喽……”三哥一边装出一副转身要走的样子,一边拿眼睛斜瞟着柳叶。
“好了,好了,三哥,赶紧过来帮我割一会儿吧,我正好直直腰喝口水。”柳叶话音未落,三哥早已笑呵呵地几步抢上前来,接过她手里的镰刀,挥舞着双臂麻利地割起草来。
“三哥,这不年不节的你咋冷不丁地回来了,到底为了撒事嘛?” 柳叶坐在青草堆上,一边喝水,一边追问着。
“撒也不为,就是想吃你烙的大锅盔了呀!外酥里软,想起来就直流口水……” 三哥扭过头嘻笑着,故意压低嗓音冲柳叶说道。
“人家问你实在话呢,你正经点儿好么?”两朵红云染红了柳叶的双颊,她又羞又急嗔怪地瞪了三哥一眼,扭过身子,接着喝水。
“我,我可能要出征去打仗了……” 三哥一边割草,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在说撒呀?三哥,这么快你就要去打仗了?你那洋学堂上了还不到半年呢,怎么就要上战场了呢?”柳叶顾不上喝水了,急切地问道。
“谁让你哥我优秀呢?唉——你们还不知道吧?北边老毛子又反了,趁着麦收到处抢粮食,伤天害命啊!老百姓被他们祸害得没发过活,军队的骑兵数量不足,就从各地的习武堂选拔了一批学生军,你哥我荣幸地被选中了!” 三哥得意洋洋地炫耀着。
“三哥,你真的要去打仗么?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弄不好会断胳膊断腿儿,甚至掉脑袋的……” 柳叶心头一紧,心里像有根棍子搅着,乱作一团。
“柳叶,我上的那是武学堂,迟早要上战场的,我们同一批的学员,有不少人报了名,人家上头择优选拔,好几个被刷下来了,我好不容易被选上了,你应该为我高兴呀,怎么尽说些丧气话?”三哥直起腰来,干脆停了镰,耐下心来想要说服柳叶。
听了三哥的回答,柳叶呆愣在那里,好半天没再说一句话,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令她心乱如麻。
三哥见她半天不出声,走到她跟前关切地问:“柳叶,柳叶,你这是咋地了?怎么不说话了?”
柳叶终于醒过神来,她放缓语气,柔声问道:“三哥,你就不能缓一缓,等到学成了再去打仗吗?你阿大你妈他们知道这事儿吗?”
“我一到家就跟他们说了,我大高兴着呢,啥话也没说,就是我妈不放心我,跟你一样絮叨了半天。”
柳叶见三哥已经铁了心要去打仗,也不再坚持,她放下水壶,一边和三哥闲谝,一边用草绳把青草扎成梱,整整齐齐地码成一堆。
那时柳叶怎么也没有想到,后来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且比预想的还要糟。
就在儿子跟着队伍出征后两个来月,何富贵两口子日思夜盼,终就没有等到凯旋的儿子,却等来了他家老三阵亡的消息和一笔还算丰厚的抚恤金。
7
柳叶后来嫁给了一直喜欢着她的石头,石头虽比柳叶小一岁,但这一点却丝毫没有妨碍他立下要娶柳叶当媳妇儿的志向。
或许是他的诚心感动了上苍,也可能是老天爷嫉妒有情人,阴差阳错,柳叶痛失所爱,无奈之下做了石头的屋里人。
洞房花烛夜,当石头终于乐颠颠地送走最后一批闹洞房的后生们,面对身穿红色嫁衣,烛光映照下更显得娇艳可人的新娘,他站在那里,竟然显得有点而是局促和慌乱。
他在地上呆呆愣愣地傻站了好一会子,才挪到炕头,盘腿坐到炕桌边,只管笑咪咪直勾勾地盯着柳叶看个没完,嘴里却吐不出半个字儿来。
而对面的柳叶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她低垂着头,默默地坐在那里,柳眉微蹙,似乎怀着什么心事,眉宇间透着一丝淡淡的忧伤,与这洞房花烛夜喜庆的气氛形成鲜明的对照。
“柳叶,我困了,咱、咱们睡觉吧!” 石头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中,竟然没有觉察到柳叶的满面愁容,终于打破了沉默,用探寻的目光看着柳叶。
柳叶并没有回答石头,而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抬头看了看石头,欲言又止……
最后,她像是鼓足了勇气,依然垂着头,用小的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吞吞吐吐地说道:“石头,咱俩从小一起长大,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一直当你是自己的弟弟……”
“咱们现在不是成两口子了么?咋还姐姐弟弟的?” 石头不等柳叶说完,抢先说道。
“石头,如果,如果我做了啥对不起你的事,你能不恨我吗?”柳叶眼里闪着泪花,声音颤抖。
“柳叶,你胡说啥呢嘛?你咋会做对不起我的事呢?你和你爷对我们全家子都好着呢!”
听石头这样说,柳叶更加难过了,她双肩抖动着,忍不住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柳叶,柳叶,你这是咋了?我、我也没说啥啊?你咋就哭了?” 石头又是担心又是心疼,巴巴地看着柳叶,慌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石、石头,我、我已经怀上娃了……”话还没说完,柳叶就双手掩面哭了起来。
“啥?啥?柳叶,你刚才说啥?你,你再说一遍……”石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眉瞪眼地瞅着柳叶。
“是的,我怀上娃了,是三哥的种,已经两个多月了。” 柳叶止住哭声,像是豁出去了一般,一口气说出了憋在肚子里的话,然后,她抬起头来迎着石头的目光看过去,一副听凭发落的样子。
“你,你怀的是我三哥的娃,我三哥的娃,可是,可是三哥他不是已经阵亡了么?”石头如当头棒喝般语无伦次。
“就是,就是他最后一次回来时怀,怀上的。” 柳叶说完这句话就不再说话,只管“呜呜呜”不住声地哭。
“这,这不是真的,你一定是在骗我,柳叶,你是在骗我,对吧?”石头可怜兮兮地看着柳叶,巴望着能从她嘴里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
然而,柳叶却沉重地点点头,低声说道:“这是真的,是真的……”
石头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脸上的肌肉因痛苦而抽搐,双眼盯着柳叶的肚子,嘴里嘟哝着:“不,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柳叶你一定是在哄我呢,你在哄我玩儿呢吧?”
柳叶被石头的反应折磨得更加痛苦,她泪流满面地说道:“石头,是我对不起你,可是就算死我也要生下这个娃,这是你哥的骨血,是他留给我的念想。你要是觉得委屈,等我生下娃,你就休了我,另娶一个自己中意的人。”
石头愣愣地看着柳叶,似乎没有听懂她的话,最后他终于缓过神来,一字一顿发狠地说道:“柳叶,这辈子到死你也是我石头的老婆!” 撂下这句话,他抱起铺盖卷“咚咚”有声地走到炕的另一头,扔下铺盖卷倒头睡下了。
柳叶泪眼婆娑,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探身吹灭蜡烛,合衣而卧,对于柳叶和石头来说,这新婚之夜注定是一个难眠的夜晚。
8
翻过年,当积雪消融,山坡沟畔被刚发芽的小草涂上一抹新绿的时候,柳叶顺产生下了一个瘦精精的儿娃子。
当产房里传出婴孩嘹亮的哭声的时候,在外间屋里守候多时的何富贵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从收到他家老三阵亡的消息起,已经快一年了,可是何富贵夫妇一直没有从中年丧子的悲痛中走出来。虽然石头迎娶了藏龙沟里最俊俏的丫头柳叶当媳妇,也没有丝毫减轻他们心里难言的痛楚。
何况,石头自从娶柳叶进门后就成天阴沉着一张脸,原本就不善言辞的小墊窝儿子,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甚至有些喜怒无常。
何富贵常常不敢正视尕娃子的眼睛,他对这个尕儿子心怀愧疚。当初,是他在明知柳叶怀了老三的种之后,仍然做主瞒着石头娶柳叶过门的。
何富贵是个当爹的,同时也是一个男人,对于石头的委屈和烦怨他感同身受。
可是,对他家老三的偏爱促使他做出了这个对石头不公的决定,他实在不忍心让他家老三唯一的骨血背着个“野种”的臭名声来到这世上。
如今孙子的出生给这个很长时间以来鲜有笑声的庄院带来了喜气。不仅何富贵夫妇喜上眉梢,就连几个月来常常耷拉着脸的石头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尽管那笑容只是昙花一现。
实际上,自从接生婆进了产房的门,石头的一颗心就一直在半空中悬着,他现在非常后悔自己这些日子来甩给柳叶的冷脸子,他其实还像以前一样喜欢着柳叶,可是嫉妒和男人的自尊令他的心落满灰垢,也把自己和柳叶推入了痛苦的泥坑子。
石头非常清楚,对于女人来说,生娃娃就像是在闯鬼门关,弄不好就会是一尸两命的凄惨结局。
所以,他守在产房门口,像头磨道上的驴子一样机械地在地上转着圈,紧绷着一张脸,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子,因为紧张他“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儿。
此时,他懊悔不已,想到自己之前甩给柳叶的冷脸子和怨怼的恶言恶语,他恨不得狠狠地甩自己几个大嘴巴子,他巴望着眼前这扇门赶快打开,同时,他又害怕这扇门被打开,他提心吊胆地生怕会从里面传出什么不幸的消息。
“哇,哇,哇……”产房里终于传出期盼已久的奶娃娃的啼哭声,石头那颗在嗓子眼扑腾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他像跟木桩子似的立在门口,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当石头她妈打开房门,喜滋滋地把裹在小被里的娃娃递给石头看的时候,他只是匆匆地撇了一眼那张皱巴巴的笑脸,就不顾一切地冲进了产房。
9
这天,柳叶和往常一样,背着尕娃娃到地里给忙活了半晌午的公爹和石头送饭。一家人围坐在地头,吃着极简单的饭食,却像是在享受着美味佳肴,每个人脸上都绽放着幸福满足的笑容。
柳叶不经意间抬起头来,一眼看见不远处的地头上立着一个人,那人一只手牵着马,另一只手握着马鞭,他背对着太阳站在那里,一身戎装,玉树临风,英气逼人,他目光炯炯,正望着这边出神。
“三哥,这,这不是三哥吗?!”柳叶失口叫出声来,任由筷子从手上滑落却浑然不觉。石头和他爹顺着柳叶的目光回头一看,也被惊得直眉愣眼,呆若木鸡。
“三、三哥,咋、咋会是你呢?你,你不是已经……”石头将后半句话硬生生地给咽了回去,瞪着自己的哥哥,像被施了定身术般动弹不得。
“老三,老三,真的是你么?我,我该不会是在梦里吧!”何富贵放下碗筷,满腹狐疑地朝牵马人快步走了过去。由于过于急切,有好几次他都差点儿被脚下的青草绊倒。柳叶和石头缓过神来,也相跟着奔了过去……
李小茉慢慢地醒转过来,她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满屋银辉,窗还像之前一样敞开着,一轮玉盘似的满月悬在空中,似乎正冲着她微笑,她一时间有点儿糊涂,不知自己正身处何地。
她环顾四周,看到了自己熟悉的洗得发白的浅蓝色碎花窗帘,还有窗台上摆着的两盆月月红花,床边靠墙是自己熟悉的米黄色书桌……
“这不是我的小房间吗?我应该已经死了啊!怎么会……?难道在另一个世界我也有一间同样的屋子?”李小茉喃喃自语着,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上的空药瓶以及那封自己留下的亲笔信上。
她缓缓从床上坐起身来,盯着依然放在原处的那封信看了半天,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于是她拿起那封信借着月光仔细地看了看。
这时,她发现原本被她空下的后半页信纸已经被密密麻麻的文字填满,她连忙按亮台灯,在明亮的灯光下,她一下就认出了那分明是妈妈的笔迹,她的心狂跳起来,双手颤抖地捧着信纸用心地读了起来:
“亲爱的女儿,我知道你蒙受了虽有百口也难以辩白的冤屈,我也非常清楚被冷眼、恶语围攻的日子是多么的难熬;更明白在一个集体里被排挤和孤立是种什么滋味儿。作为母亲,我对你正在承受着的一切感同身受,这种折磨,哪怕对于一个经历过世事的成年人来说,也是难以承受的,更何况你还这么的年轻、单纯。
妈妈知道你可能会有挺不住的那一天,所以我备好了这些药片,替换掉了你瓶子里原来的药片。
我可怜的女儿,你需要放下所有的负累,好好地睡一觉,也许等你一觉醒来的时候会发现,曾经使你痛不欲生的那些痛苦经历,都已成为过眼烟云,时间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她会帮你医治所有的伤痛……
茉儿,我的宝贝女儿,请你相信,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终究会有不攻自破的一天,无论今后身处怎样的逆境,请你记住,一定要按自己的本心,坚持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向阳而生,你脚下的路会越走越宽,茉儿,愿你能做个好梦,晚安!爱你的妈妈”
“原来,原来我只是美美地睡了一觉,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而已……”李小茉双唇颤抖,她强忍着没让自己哭出声来,任由热泪夺眶而出,肆意地奔涌……
过了好一会儿,李小茉总算止住了眼泪,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终于把淤积在胸中的那股浊气吐了出去,顿时感觉浑身轻松,神清气爽,她微微一笑,小心翼翼地把那张信纸折成心形,宝贝似的夹在笔记本里。
然后她起身走到窗边,只觉微风拂面,月色如洗。李小茉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那轮熟悉的圆月,梦中的一些画面断断续续浮现在眼前。
她连忙转身回到书桌前,看了看表,现在是凌晨两点多,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虽然感觉饥肠辘辘,李小茉却不忍心叫醒父母。
这时,她才注意到,书桌上竟然摆着一盘红彤彤的苹果,这可是她最爱吃的水果,她拿起一个苹果,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
李小茉一边吃着苹果,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要赶紧把梦里经历的一切写下来,说不定就是一篇成功的小说呢……”这样想着,她从抽屉里取出那只曾经用来写绝笔信的笔,沉思了一会儿,就埋头认真写了起来……
作者简介:
从小书籍见证我的喜怒哀乐,我们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一卷在手,废寝忘食,有书陪伴的岁月不寂寞,文字缤纷我的世界,绚烂年少时的梦,如今执笔,文字像一个个有灵魂的音符,奏响一支支动人心曲,我听曲,也谱曲,笔触虽拙,心赤诚……
电话号码:13669976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