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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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宽终于精疲力竭,一头栽倒在山腰的银杏树下。直到一声乖戾的鸟叫把他吵醒,张宽睁开眼,看向头顶太阳。闪烁的光晕透过如擎的华盖,让男人一阵眩晕。他忍住浑身酸痛,呜咽着用肘支起自己赤裸的上半身,箕踞而坐。当他把目光投向养育一方生灵的四滩湖,阳光强烈,水波温柔:他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场大旱,于是不由得双手合十,流下虔诚的泪水。
二十年前那一上午,裂开的巨缝从江心处坍塌的鍺黑色墓群开始蔓延,痛苦而扭曲地爬行在泛白板结的大地上,在悲悯的血红色阳光下显示出受难的使命感。孩子们像觅泉的羚羊般红着眼从漆蓝的栏杆之间挤过,由河床奔向广旷的河底平地。他们光脚踩在脱水死透的鱼尸堆上,用纤细的胳膊合力搬开发黑碳化的腐木,以一种一往无前的贪婪开辟着这片新大陆,争先恐后地朝向从前人们在未有湖时修筑、如今长满藻类的墓碑涌去。昏睡的渔民从被汗水浸透的被褥中热醒,抬头看向滚烫的山头上那一颗炽白的火球,其下则是没有一滴水的湖泊和密密麻麻的小孩。便破门或破窗而出,以四肢着地的姿势冲向钟楼。第一个敲响钟的是张宽的父亲。他凭借巨大的惯性,把自己并不结实的头颅当做钟杵撞向大钟。伴随威压的钟声响起,蚁群一样的小孩们战战兢兢地退潮,鸟群惊飞,遮住了旻天的光芒足足一刻钟。黑暗过后,癫嬉的太阳变得目光柔和。这场长达20分钟的浩劫除了留下一湖死鱼和壮烈牺牲的张宽父亲的尸体以外,并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相反,渔窗镇的居民们对因此获得政府的巨额补偿金而感到欣喜。彼时的张宽十九岁,却不仅因胆小龟缩于家中而失去了一生中唯一一次狂欢的机会,更失去了他唯一的亲人。出于良心考虑,渔窗镇的居民主动将一部分款项分给张宽,并帮他在湖边修建了一所酒居来供其谋生。无功不受禄且无法直视臭鱼烂虾的张宽平生第一次举起火把,在一个无风的夜晚浑身发抖地来到湖边,点燃了黑暗的四滩湖。大火烧了四天四夜,以至于在为期一年的时间里,镇上的人们无法区分大粪和栀子花的味道。
自此以后,出于传承与缅怀,由李地主牵头,镇上的人们把大钟搬到了张宽的酒居之中。原本的钟楼被李地主理所应当地据为己有,包养起他的若干情妇,其中不乏后来成为张宽老婆的陈清扬;而有了一口大钟的酒居也十分欣喜地有了“钟酒馆”的名字。正因如此,在漫长的二十年间,人们似乎从未想起这个酒居的老板不是姓钟而是姓张。
失去父亲的少年张宽无处谋生,宛如一只担惊受怕的老鼠。于是他一边每天白日里看着焕然一新的酒居觉得自己大有可为并因此兴奋,却又在每天深夜时梦到自己死得可惜的父亲并因此醒来。无论是有光还是无光的时候,那一口大钟总以着一种慈厚的神情注视着张宽的歌或哭。
酒居用巨大的背脊靠着荒凉的四滩湖,面向繁华升平的渔窗镇。它像一枚钉子一般死死钉在不断延长的河床和时间线上,前面是光明的未来,后面是浓黑的过去。
二十年来,张宽始终保持着他那一副老实巴交的可怜相,战战兢兢地伺候着任何一个客人。人们也从未在意过这个兼任服务员、调酒师、前台柜员的瘦子,毕竟沦落到这个酒居喝酒的人并不是出于回望四滩湖与过去的怀旧,而是出于被迫落在了光明未来的泄愤与麻痹。妓女或是苦力,带着疲惫进入钟酒馆,吆喝一声“小钟”,要上一大瓶扎啤或黄酒,坐在竹马凳上,打开窗,任凭镇上带着香水和肉香的风和湖坑中干燥烧焦的风交替吹着自己的脸皮。没人说话,钟也不说话,张宽也不说话。这片寂静的海洋泛滥起一种心照不宣的密语,用于方便被生活和过去欺骗的人们舔舐伤口。久而久之,人们仿佛在酒精的催化下,彻底忘记了钟,忘记了四滩湖,忘记了过去。
但总归是会有人记住的,那便是陈清扬。她来到钟酒馆,就像一支鸣镝撕破空气;“这里是有大钟的那个酒馆吗?”喝酒的众人抬头,看向这个披金戴银的女人,楞住。张宽张大着嘴,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这个美艳华贵的女人,说不出话。陈清扬看到了店一角悬挂着的大钟,妖冶地一笑,踩着高跟鞋径直来到张宽面前坐下,点燃一支香烟小吸一口,“你是张老板吧?来给我讲讲。”这一次凌冽的声音,不同于第一声,带来的是一阵骚动。半响,反应过来的张宽说出了他这辈子最争气的一句话;“妈的,你真他妈有病。”那一天他仿佛拿出了二十年来所有的硬气,板着脸又撂下一句:“啤酒黄酒喝什么,不喝滚蛋!”陈清扬别过头来,“今晚我付钱,大家想喝什么喝什么!”瞬间,一群人站起身来,无视张宽的阻止,涌向酒柜开始自助。“你想干什么!”张宽朝着这个女人大吼一声。陈清扬突然把烟一扔,双手托腮,露出自己楚楚动人的额头看向张宽,语气像变了一个人一般清新地说:“张宽,我要你敲钟。”
酒馆之中混乱却安静,散发着汗臭和酒味的空气有如凝固。只是这陈清扬的这一声好像一根游丝,透过一些不可见的困难,拴住了张宽。张宽有些恍惚,他知道有这么一根游丝拴住了他,他只需要稍微用力就可以挣断,但是心里面好像却又觉得这个游丝是把他牵向一个他一直想去的地方。不像是游丝,更像是暗夜里发光的文字,赤裸地显出必要的路径而其他的一切都是不可见的。
“为什么?”
“只要你敲钟,我就做你的老婆。”
“所以说为什么?”
”你不知道?“
酒馆瞬间变得焦躁嘈杂,一些男人甚至显出愤怒,开始嘴里嘟囔一些下流的话辱骂着张宽。
“所以说为什么?”张宽又问了一遍。
这下整个酒馆突然爆发了,男人们摔碎手上酒瓶,互相操起一切能够得着的东西当作武器打了起来,一个女人冲过来给了张宽一耳光。就在那个女人打算给他第二个耳光时,陈清扬拉住张宽穿过玻璃渣子和纷飞的凳子,筷子,碗朝着门外跑去。
所以说为什么?
张宽心里面还是想着这个问题,他好像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敲钟,为什么那群人疯了,他跟着陈清扬跑着,不知道方向,就是跑着。耳边的风肆无忌惮,鸟群狂鸣,山岳低吼,骸骨恶臭。再也没有比孤独的无依无靠的呼喊声更让人战栗了,在空旷的黑夜里。
一场暴雨刚刚来临,天空里的黑云犹如滚滚浓烟。月光那时候似乎更像是温和的颜色涂抹他和她的身上,而不是耀眼的光芒。他们奔跑着,像那些河边的羊羔。
陈清扬突然放声痛哭,泪水如河流汹涌。张宽黑色的衣服上沾满了泥迹,斑斑驳驳就像田埂上那些灰暗的无名之花。
“也许是记忆吧,记忆超越了尘世的恩怨之后,独自来到了。”他忽而想起了什么,心中涌上的悲哀使张宽也泪流满面。忘记往事或者怀念父亲,其实只是在现实里不知所措以后的故作镇静,即便有某种感情伴随着出现,也不过是装饰而已。时间将渔窗镇推移向前或者向后,并且改变着人们的模样。他的脚步声听起来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一样犹犹豫豫。那时河床上展现了乱七八糟的繁荣,一些青砖堆起的坟墓置身于大片的裂纹之中。张宽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他想象着他当初的眼睛如同黑夜来临般灰暗。命运对他的歧视,使他窘迫地站在岸边东张西望。他独自一人站在太阳下的十字路口,四周的人流使他感到十字路口像广场一样宽阔。他像一只迷途忘返的羊羔迷恋水边的青草一样,难以说服自己离去,却也迈不开腿向前。那时的天空蓝得令人感到幽深无底,天空在看着他。张宽被一种巨大的虚无笼罩着,内心升起一股虔诚的战栗,辽阔干涸的四滩湖使他无法隐藏。过早的自由使他像扛着沉重的行李一样,扛着自己的命运,在纷繁的街道上趔趔趄趄不知去向,闪烁着灰暗的衰落。
于是张宽不再问自己为什么,不再想过去的一切。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敲钟了,因为他敲钟就可以获得能为自己买单的老婆,就是这么简单,和李财主,父亲,酒馆里的人都没有任何关系。
于是他开始回头跑,跑到那口钟的面前,借住巨大的惯性把自己的头颅作为钟杵撞向大钟。
张宽的脑袋没有碎,他继续跑,暴雨继续下。
直到他筋疲力尽,一头栽倒在山腰的银杏树下。直到一声乖戾的鸟叫把他吵醒,张宽睁开眼,看向头顶太阳。闪烁的光晕透过如擎的华盖,让男人一阵眩晕。他忍住浑身酸痛,呜咽着用肘支起自己赤裸的上半身,箕踞而坐。
暴雨之中,湖水上涨,漫过整个渔船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