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土【许老师的双胞胎】
我在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内心没有更高的奢求:感动许多人,传播自己的价值观,探索自己的文学风格,建立一个艺术殿堂,抑恶扬善道德追求,甚至,讲一些离奇动人的故事哗众取宠。
我好象是一个已经有了足够长时间绳索的人,摸索在一个结头上,后面存在某种预感的变化,很可能是实质性的,而这个结头之前的那部分,就从混沌中凸现出来,从记忆的水面和幻想的水面,那些过去的水泊,也有莲花清香吗?那些蚕茧里的冬天,如何度过?读者看得出来,命运的某些暖流和寒流,在启发着我回忆,而回忆有时候总比现实更温情,更甜美,更包容,更具备理解和洞察力,尤其是我们已经具备回忆能力的时候。何况,生活还差强人意地继续美好下去。
在上坡和下坡的途中,八月的向日葵,淬不及防地给你你一锤,暗示着出海和回乡之间的一些油腻片段。
在祖父母膝下,我幸福而敏感的童年其实只不过短短四年多点,却成为我一生故乡的记忆而定格,我一直以为世界本来面目就是那个样子的,那个由我和祖父母,小花猫组成的核心,外围是几类善恶杂陈性情各异的邻居,石油公司油库以及岗亭夜晚的探照灯,对面的案山,如茵的湖泊,湖泊外刷着“提高警惕 保卫祖国”的油库。当然,我们家背后的万里长江,日夜奔流,那么坚实的土地之下,也许真的就被淘空。
远方,在我儿童的心里,意味着远离疼爱和照顾,意味着骄傲的理由丧失殆尽。我当时,也能预感到时间是一种具有死亡意识本能的东西,只是刚开始,它没有那么激烈,只是在调戏中偶然说两句威胁的话,直到我们真的感觉到死亡乃是世界的真相之一。
转眼又过了两年,我被父母接到身边上学,告别了祖父母。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已经将一切能给予的爱都给予了,也将一切能传授的经验传授了。虽然,那只是一个朦胧的启蒙,却具有决定性的烙印。我只有站在更高高清晰的地点,才能了望故乡,讲述和回味着那一切。
父亲和母亲,当时已经从江城一个偏远的山区武宁县中,调回到外祖父江洲对面的那个公社,母亲在一所企业子弟学校教书,父亲在那个乡做文书。
记得,我刚被接到他们身边,跟在母亲的后边,有时候拖得老远,怯怯地东张西望。我个头比较小,显得机灵敏感,害怕粗噪的语言与害怕尖利的噪音一样。铁器摩擦水泥和沙子,江边大船走过掀起的巨浪,人们粗暴地说话斗殴,这些更野蛮更江湖更粗俗的现象,都会带给我巨大的惊悸。
外祖父母离我的新家很近,那也是我常常去玩耍的地方,也带给我另外一种故乡的感觉,只是这种感觉比较破碎,比较失去了纯净,比较杂乱地参合着许多片段,它形成不了一个回忆的整体,也形成不了一个永远的核心意象。
我已经有一面自己的秘密魔镜,在夜晚,悄悄地躲在被窝里审视 研究 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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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母亲学校所属的企业,是省城和江城当地人组成的一个企业,由于省城人执意搬回省城,曾经与本地人为设备武斗过,情景就如同派斗。比如路上当地人伏击车队,省城的人就乘解放牌汽车增援,都戴着钢盔,手拿铁棍,象电影里一样的恐怖气氛。
后来,省城里的人将部分设备搬走后,整个企业基本停产,厂房宿舍大片空着,显得很荒凉。我们家住在一栋临公里的两层楼上。这种楼有两栋,前后两栋之间隔着块十多米的草坪。楼梯上去,左右各五间房子,走廊外有木质的栏杆。我们家就住在靠东边的二楼五间,当时,算是住宿条件很宽敞舒适的。
中学里有位老师,姓许,一脸的麻子,坑坑哇哇,穿着黄褐色灯心绒上衣,人精瘦。许老师夫妻,生有一对双包胎,都是男孩。先出生的老大,出生不久就寄养在一个奶娘家里,自己把小的带在身边。后来大的长到4岁多,由于许老师一家一直没有给奶娘抚养费,被奶娘不得已送回身边。
我常常在自己家的楼上,看见那小孩拿着个脏兮兮的大破婉,拖拉着一双破鞋,三毛样地在马路上逛莱逛去。
那时候,大人们都在谈论着那小孩说的话。“你爹爹妈妈怎么不喜欢你?”回答:“他们不是人。”“你晚上睡在什么地方?”“我跟我们家的狗睡一起。”“你爹爹妈妈为什么打你?”“有时候,是弟弟打我,我不小心还手推了他一下。”
我把他接到家里,给他盛饭,把自己家最好的菜拿出来,比如那种酒糟的一年不断的很香的腊鱼。他吃过百家饭,在身受父母虐待的同时,也学会了乖巧地逢迎,心里可能已经懂得这个社会存在着爱和怜悯,存在着对他的爱,虽然那份爱如此需要乖巧,需要逢迎,需要机灵,需要弱小。
他将大人才能吃完的一大碗吃完,还加了半碗。也很乖巧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他捋起袖子给我看手臂上被抽的伤痕,还有裤子里被遮掩的人间罪恶。
我不知道,我那时候是否存在着某种帮助别人娱乐自己的虚荣,反正,我后来跟别人炫耀过这次近距离与明星接触,那时候周围的大孩子,可能很有几个模仿大人,与这个小孩有过接触。
我内心鄙视那个姓许的人,他们夫妻都一样,那女的也是凶神恶煞,有时候是故意折磨虐待孩子,以视对群众的抗议,他们本来内心是希望对他好点。
有天下课,我看见那孩子的奶娘,在与许老师的老婆吵架。我看见一个母亲,一个农妇,内心流的血,脸上流的泪,他疼爱那孩子,但是,自己有两个孩子,没有办法养育和照顾她。
我看见了,那个亲生双包胎母亲,竟然将那个养母脸上抓出血痕,她如此多管闲事,真是活该!
真的有人看不过去,找他们理论,与他们动武。我有时候,也被这个人间存在的良知和侠义,感动得流下眼泪。我可能做不到,可能力不从心,可能勉力为之,需要勉力为之,才是真的。
那个孩子,据说后来被个家境不错没有生育的家庭领养,还给了许老师家一笔钱。那孩子有了个好归宿,有人问
他:“你姓许吗?”他坚定地回答:“不!”我希望他有骨气,如此坚定而永久地说不。
许老师夫妻,在盛年的时候就离开人世。我记忆中的那个第二故乡,只出现过很短暂地狱的暗示,还算祥和安宁的一处乐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