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断舍离
文 / 陈红华
车子驶出石桥,就出村了,那是整个村庄和田野都寂静得出奇的初冬午后。
后备箱里,装满了母亲为我们准备的土货,一些时鲜蔬菜,嫩黄的生菜,嫩绿的香菜,青辣椒红辣椒,扁长的梅豆,毛须须的芋艿,白皮大冬瓜,还有两只腰身修长的老南瓜和一大袋土鸡蛋(足足有四五十个),这些村庄和土地给予的激动人心的东西,使我的每一次造访,变得如此轻松愉悦。
我和阿庆嫂是中午饭点到家的,我从侧门进去,见父亲一个人坐在小灶间喝酒,这里空间紧致,稍暖和些。阿庆嫂从正门进去,母亲正好在客厅嗑南瓜子,看《大侠霍元甲》。这情景,似曾相似,又觉意外。通常是,父亲给母亲倒半杯酒,他自己满上,说说话,家长里短,田间地头之类,在我们面前,还免不了争几句。母亲给父亲盛小半碗饭,再慢慢收拾一下,一餐就过去了,人也歇了。一天两餐,据两位老人自己讲,750毫升的雪碧瓶,两人对着喝,两天就光了(差不多一天一斤多白酒),不紧吃。检查个身体,一个箭头也没有。
父亲回老家生计,一晃也十几年了,种地种菜,起早去菜场蹲卖,用他老人家的话说,叫“地里摸几个”。另外他还做点篾匠活——他的老本行,竹凳、米筛、竹篓之类,挣点辛苦铜板,倒也自在。他也不服老,靠辛苦挣的几两碎银,我再凑点装修费,把新房子搭起来,算是老有所居,在村里也光鲜。算起来,这是父亲起的第五回屋了,白手起家,做做篾匠,吃百家饭,这些年不容易。眼下,他蹲守老家,愈发的安定。体检单上没有一个箭头,我们也放心。除了心里计算着我们回家的日子,酒一高兴,偶尔也会和两个孙女视频一下。
眼前是拐弯的公路,沿着一个又一个村庄与河流,一直通向小镇。我看见路边有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手里拎着红色尼龙袋之类的东西,大包小包的,左顾右盼,正在等车的模样,多半是村上的人。我也就赶紧叫阿庆嫂停车看看。果然是同村的胖婶,论身板,村里女人无人出其右,我打小就认识,记得她走起路来,左一脚,跟着跨出右脚一大步,身子看上去晃动得厉害,但走得特别踏实。印象里,她住在村东边最偏僻的角落,一个山弯弯里,独门独户的,几近邻村了。集体经济时,捧稻谷的她,总留一点给后面拾稻穗的小孩,多少让我对胖婶产生好感。她的姑娘比我稍大一些,还有个小儿子,好些年没见了……我们带上了她。
“老表进房子,喝酒,打包了一些东西,馒头、扣肉、卤鸭,外甥欢喜吃的。”胖婶好像解释着什么,生怕我见笑,她是个直性子的人,“你阿爸阿妈会做,人又好,我来村里,你妈总拿点东西给我的,我又没有什么给你们……”
我说你现在住哪里,她说东溪。我说你家原来住村最东头的,她说是的,房子破了,想回来造,别人劝她,一把年纪了,犯不着,没意思的,想想那个地方太偏了,后山又有坟,一个人住,怕的。我说小鬼呢,她说都成家了,过年才回来一趟,也不晓得他们想不想回来造,应该不会回来造吧……
“桥头,你们把我放下来好了,一点点路,我走一下就到了,麻烦你们了。”胖婶好似心里过不去一样,“这点东西拎着不重。”她又补了一句。
“送送到好了,你住哪里?”
“不用不用,等下我走走好了,这么一点路,又没有什么事。”她执拗地说,多少还是有点麻烦了我们的意思。“你们好的,常常回去的……”她欲言又止。
“小鬼成家了,也有自己的事情。我们空,又近。”说着说着就到了桥头,我们不再坚持,就靠边停了下来。胖婶一边说着“麻烦了麻烦了”,一边又放下回礼的那袋米,挥手与我们告别。我突然觉得,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这位毫不掩饰的人所理解,没有一种坦言会让她吃惊,或不愉快。
我摇上车窗,有些唏嘘。举手之劳,让胖婶如此感怀,多半是这多情的土地赐予她纯醇厚温良的性格。
车子拐进小区时,母亲来电话了,“今天我生日,你爸说请我去百岁坊饭店吃,他开玩笑的。算了,还是家里烧点,生日,算了,家里吃点好,又不是逢九逢十。”母亲顾自己说话,我一时插不上嘴。
“到分水吃吧,等下来接你们。”我抢了一句,“生日,开心点过。”
“算了,还是家里过,不麻烦了。”
“妈,那你烧碗面吃,加两个鸡蛋。” 阿庆嫂把头伸过来说。
“早上吃过了。好了,没事,就这样。”母亲把电话挂了。
我想象着两个活得通透的老人对酌的情景:桌底下,从灶孔锹出的炭火烧得正旺。母亲拿来布鞋,让父亲穿上,把脚搁在木架上暖。父亲给母亲倒酒,“今天生日,多倒一口。”母亲说,“好好好,多一点点,可以,你自己倒满来。”母亲又把煎黄红烧的石板鱼摆到父亲面前,“凑热,你欢喜吃的,多吃点。”父亲哦哦哦,“噶客气,来,我敬你一下,你辛苦啦!”
“炒了盘黄豆,吃吃看咸淡,松不松的。”母亲拿手的炒黄豆,打小我们就馋,父亲享受了一辈子,好福气的。
“松了,咸淡刚刚好。你也吃吃看。”父亲和母亲碰了碰杯。
夜色微凉,灶间温暖。父亲和母亲喝着酒,一定也聊到了我们,还有孩子们……这一夜,沉浸在彼此相伴的感觉中,沉浸在愉悦、天气、菜地,和平静的沉默中,父亲母亲笃定心甘情愿地被对方迷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