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散文

茶道

2018-11-27  本文已影响20人  断鸿声里千秋

《茶道》

淡中有味茶偏好,清茗一杯情更真。

〈壹〉

印象中的父亲喜欢品茶。

他总是穿着整洁的中山装,一个人庄重的坐在桌子前,熟练的将茶叶洒在茶壶中,再泡上几杯清香的茶水。我看着空气中浮动的水汽,贪婪的闭上眼睛吸着茶香。

“中国茶道,不愠不火,浩然正气。”

他追求着别具一格的韵味,时而像是书生啰啰嗦嗦的讲着大道理,时而又一板一眼抿着茶活脱脱的商人样子,就是这样带着些许神秘色彩的父亲,存在

于我多舛的童年。

“镇子西边赵秃子家的茶叶可好的嘞!”

彼时的我正踮起脚,晃着手中的钞票,复述父亲告诉给我的话语。只见店家顿了顿,笑着将早已包好的茶叶递给我。

“娃可要拿稳了,这茶香散了可不好了。”

那是一个四十出头的大胡子男人,这样的形象在小孩子的世界中一般扮演着大反派,我怯懦的接下,出了神。

不该是个秃子吗?难道是头发长出来了?反应过来后我看着他布满老茧的手掌,一溜烟跑了很远。

说来奇怪,他竟是这小镇中唯一肯卖给我家茶叶的人。

〈贰〉

别的孩子都在地里耕作的时候,我穿着新衣服在私塾听着教书先生之乎者也。

窗外趴着几个男孩睁着大眼睛向里面观望。尾随而来的父母气冲冲的打在他们的身上。

“偷什么懒,回家干活。”

不小的动静吸引了我的目光,怔怔的盯着窗外,我看见一个年龄偏大的男孩挣扎着挣脱家长的手臂。

“我不要回家干活,我要拿着机枪打鬼子。”

坚定的眼神落在家长的身上,后者愣了住,眼眶红红的扯着自家孩子,“瞎说啥?回家!”

我仿佛听见有人故意压低的声音,“小声点,别让小汉奸听见。”

我垂下头,我知道他们口中的小汉奸指的就是我,年幼时这个讽刺的字眼与我形影不离,而我只能从旁人的眼色中知晓这并不是个很好的词汇。

“爹,汉奸是啥?”

父亲端着茶杯的手颤了颤,些许的茶水溢出杯子,磁器与木头撞击的声音传入我的耳膜,我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我害怕的看向母亲,她别过头抹着眼泪,父亲拿着戒尺走上前打在我的后背上。

“谁让你和野孩子不学好?”

火烧般疼痛蔓延至全身,我咧着嘴发出哽咽的哭声,那一刻的我怨恨父亲的严厉,母亲的不管不顾。殊不知这每一下,都像是刺在他们的心上,不可磨灭和愧疚的情绪。

母亲掉着眼泪为趴在床榻上的我上药,钻心的触感已麻木使我凝不出任何表情。我赌气的偏着头,在听见母亲起身的声音后,目光随着她的背影离开,艰难的捧起身旁的馍馍,混着泪咀嚼包裹苦涩的香甜。

〈叁〉

七月流火,我依旧为一包茶叶奔跑于小巷之间,这似乎成了我的工作,赵秃子热情的招呼着我,大胡子模样似乎已经逐渐囿于我的记忆里平添一份亲切感。

石头打在我的手上,吃痛缩了缩力气放空,茶叶掉在地上。我咬了咬嘴唇,蹲下身子伸手去捡。

“小汉奸。”

拿着弹弓的带头孩子指着我大声叫喊,周围的几个男孩纷纷捡起石子丢向我用幼稚的行为宣泄着他们对汉奸的不满,此时的我像是取悦他们的流浪猫狗,空气中弥漫着童稚的笑声。

“我不是小汉奸。”

我猛然站起身推开为首的高个子,他吃惊踉跄的退后几步,失了颜面恼羞成怒的指着我的脑门,“你爹是大汉奸,你就是小汉奸,小汉奸,小汉奸。”

过路的大人们冷眼旁观这场属于小孩子的撕打,或许在他们的心里留存着种种恨意在我受伤的躯壳上得到了几分安慰。

地上散落着零碎的泛黄纸片,我用手抓着洒了一地茶叶,牵强的用自己的衣摆兜着,边跑边掉的奔回家中。

父亲看着一脸狼狈的我,仔细打量我抱着的茶叶,叹了口气,母亲心疼的把我拥进怀中。我平静的眨着眼睛望着他们,我一直都记得,那是少有的沉默与压抑。

〈肆〉

光线照着空气中弥漫的灰尘,飘飘洒洒扬起又坠落,父母的脸上是莫名的哀愁。

我侧耳听着他们争吵和叹息的语气,衬着母亲无奈的神色,父亲坚定的目光。

深夜凉如水,我裹着棉被,周遭熙熙攘攘的声音将我吵醒,我孩子气的揉了揉眼睛,跳下床榻,踩着小鞋好奇的朝正堂跑去。

血红的痕迹混着泥土看似几分粘稠,角落里只有一盏煤油灯承载整间屋子的明亮。

一个陌生男人发着痛苦的闷哼声,鲜血从他的小腿肆意流淌滴在地上,父亲拿着镊子,小心的取出一颗子弹。血腥味夹杂在气体中涌入我的鼻腔,我害怕的捂住眼睛,弯下腰作呕。

咳嗽声惊扰了他们,母亲连忙走过来将我带出屋子。转身的刹那,我的余光瞥见男人皱起的眉头,黝黑的皮肤。

〈伍〉

待我目睹陌生男人的真实面目时已是第二天下午,他侧身躺在床榻上,我唯唯诺诺躲在门外狐疑的看着他。

他似是察觉我的目光,抿着笑招呼我过去,像是所有的大人一样耐心地同小孩子寒暄。

“娃今年多大了?”

“六岁。”

我压着嗓子回答,视线始终未曾离开我的鞋面。

“念过书没?”

我点了点头,继而听到他笑了一声,喃喃道,“念书好嘞念书好。”方才注意到他的声音带着沙哑,我微微抬起头,开始仔细打量他。

“娃有啥志向没?”

“他们都说想拿着机枪打鬼子”,我倏地怀着憧憬睁大了眼睛,欢喜的回答,“我也想。”

只见他愣了神,伸手抚摸我的头发,感叹的道,“还是个有志气的女娃娃。”

事实上讲,当年六岁的我对“打鬼子”这几个字只是有着朦胧的意识,并不明白背后所潜藏的民族大义。他的赞扬使我对这样的一个答案有了先入为主的习惯。我天真又虚荣的以为大人们都会喜欢这般说辞。

〈陆〉

连下几日的小雨揪起人们躁动的心宁,屋檐上的燕窝空空如也燕子早已向南方迁徙,陌生叔叔踏上征途再也没有回到这里。街上卖伞的小贩乐呵的招揽着生意,未来得及收割的庄稼引得农民如坐针毡。

看似平淡的生活难以掩盖残酷的杀戮。

赵秃子死了。

父亲同母亲谈起时执拗的说成是牺牲,和驾崩圆寂去世概念相似的词语仅仅听教书先生提起过,对于那时的我还并不能融会贯通完全运用自如,只是在脑海里勾勒这样的一个雏形。

我别过身看着父亲一如既往的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茶叶,又惋惜的放在桌子上,自言自语。我凑近听,并不是听久了的茶道,而是另一句我熟稔于心的话语。

“镇子西边赵秃子家的茶叶可好的嘞。”

我不只一次对着赵秃子叙述,小小的质疑埋藏在我年幼的心底,不曾询问。不妨当做是父亲对老朋友的缅怀和想念,这样的感情我并不懂得,也更难以分辨这其中更深层的意思。

那段时间母亲似乎越来越喜欢无声的拥紧我像是倾尽此生所有的气力,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她早已预料不久后家破人亡的光景。

〈柒〉

终归还是来临了,对于父母来说,这样的情形犹如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反而轻松除却视死如归就是对我浓浓的关怀与不忍。

傍晚,一个穿着黑色袍子的男人身后跟着二十来个士兵步入我家院子。

母亲把我安置在屋中,自己深吸了口气故作淡定的走了出去。我趴在窗旁翘望,看着士兵背着枪笔直的分散开站立在庭院,心里漫出前所未有的恐慌侧目而视这些入侵者。

一个人呆在屋子,七上八下焦急的情绪驱使我蹑手蹑脚的推开门,弯下腰在走廊穿行找寻自己盼望的父母。

谈话声自正堂传来,父亲谦卑的姿态,黑袍子摄人的气场使我不由得踉跄几步。话里有话的交谈方式,如同打哑迷一般的对话我完全处于懵懂机械的听着。

如果当时的我清楚的了解这背后的可怕,那么我一定会察觉父亲泰然的表情后藏着怎样的勇气和隐忍。

时间戛然而止,以黑袍子将手枪摔在桌子上结尾。我被吓得大叫了一声,意识到以后又迅速的捂住自己的嘴巴,然而已是徒然。

“你的,过来。”

黑袍子抬起手指了指我,我恐惧的发抖退后了几步。身后的士兵提着我丢到黑袍子面前,父亲原本释然的神色闪过几丝慌乱。

“喜欢枪吗?”

我看见黑漆漆的枪洞在我的眼前晃了晃,我木然的点了点头,不敢轻举妄动。

“枪,做什么的?”

黑袍子蹩脚的中文冲击着我的神经,我几乎条件反射的回应,“打鬼子。”那是一种既恐惧又自信的奇怪心理,甚至省去了“听他们说”之类的字眼。后来的我每每回忆起,都疑惑的琢磨究竟是自己的思维定式还是真的过于自信。

只见黑袍子咧着嘴骂了一句“八嘎”,而后父亲跪下来用身体护着我,挡在枪口前。我的脑袋抵在父亲的胸膛,看不见这世间肮脏的画面。

“太君,太君,孩子……孩子还小。”我从未见过如此懦弱的父亲,为了自己的骨肉甘愿低下头颅的父亲,印象中的父亲总是那样强大,是我又敬又怕的人。

黑袍子气愤的踹倒桌子,扬长而去,士兵却依旧守在门外没有半点撤离的意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残忍的当场杀害我们,可能是一些我不能理解的因素。

〈捌〉

那日的母亲哭着抱紧我,避开站岗的士兵,狠下心将我关在柴房里,压低声音训斥不许我哭,我不甘心的撞着门,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年幼的心智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我哭着昏了过去,再次醒来已是陌生的环境,和漂泊他乡的颠沛流离。

我生过几场大病,接连被好心人救治得以苟延残喘。我开始强迫自己接受与父母的生离死别,在机缘巧合下得偿所愿的加入八路军。

相隔十二年,我随着大部队回到这个孕育我童年所有悲欢离合的小镇,望着眼前熟悉的天空和布局,虽然很多地方早已换了格调。

〈玖〉

我叫钟灵。

当女孩子还是用俗气的字眼,我被她们羡慕有着清新脱俗的名字,即使到现在时代更迭早已像是特有的定律被摒弃。

每当父亲轻描淡写的介绍一句,“灵魂的灵。”母亲总是温柔的抚摸我的头发,用含蓄的话语告诉我,“我们是希望你能有山的沉稳,火的热情,山火交融的冲劲,介于山与火的灵气。”

那时仅有六岁的我并不能通透这描述的深意,也同样难以察觉明明比母亲还要学识渊博的父亲怎会说不出这层奥妙的含义。

很久以后我开始尝试揣摩父亲的思想,而后又大胆的扣上自己的猜测,钟灵,中国灵魂。

〈拾〉

同连的战友凑到一起热火朝天的聊起茶,从小被父亲熏陶的我对茶有着特别的热忱,然而此刻所有与茶有关的常识在我脑海里一片空白。

唯独剩下一句话,“我爹说,镇子西边赵秃子家的茶叶可好的嘞!”

战友们无一不用怪异的目光看着我,我尴尬的笑了笑,别过头瞥见站在门口已久的连长。我立马直起身,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

连长黝黑的脸颊抽动了一下,缓步走了过来,仔细看会发现他的右腿略微有些滞后显得坡足。

他激动的走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震惊的看着平日严肃的长官眼睛里闪烁着晶莹,嘴唇颤抖的道。

“你的父亲,是个好同志。”

我怔了怔,泪眼婆娑中仿佛看见煤油灯下模糊的身影端着茶杯,喃喃自语,“中国茶道,不愠不火,浩然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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