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奇思妙想

黄昏后

2020-04-10  本文已影响0人  茉莉遥

陈老太的倔脾气又犯了,第一次在院子里摔倒时,没有受伤,只是感觉嘴巴里有泥,哎呦喂,那泥巴里还有些胡萝卜的味道呢。

那时儿子就说,去颗部落吧,在那里你会交到很多朋友,还能享受到高质量的照顾。

老太太说,我不,我死也要死在家里。

接着整个三月,她又摔倒了三次,还在同一个地方,一个长满青苔连接着厨房和小院的石板路上。那是她最爱穿过的石板路,蜿蜒曲折两边种着青菜,豌豆,胡萝卜等蔬菜,还有几处特地开辟出来的香料园。

菜园由灯笼花,黑莓缠绕的树篱隔开,从大门一直延伸到后门,东边院墙种着一株桂花树和梨树,西边种着板栗树和山毛榉。

陈老太的儿子是个脾气暴躁的人,这个世界似乎没有什么事物能令他开心,听说老妈子又摔倒了,骂骂咧咧一堆埋怨,都什么年纪了,天天瞎跑什么,还当自己小姑娘呢,现在好了吧,头缝了六针,左腿也断了。

最后像是下命令道,等伤好了,就去颗部落。陈老太极不情愿认命般地接受了她短时间内生活无法自理的现实,算了,去吧。

陈老太忍受着痛苦看着这个无趣至极的儿子,这个喊她老太婆的儿子身上还居住着死去丈夫身上那种温和基因的影子,可能是她想象出来的影子。

四十岁时生的儿子也快四十岁了,从二十七岁博士毕业后就一直在一家生化科技公司上班,现在是颗部落的负责人。

陈老太偶尔回想起儿子小时候的可爱模样,感觉好恍惚,她无法把眼前这个不苟言笑,总是怒气冲冲的人和小时候那个总是粘着她的害羞小男孩重叠起来。

时间啊真是一种令人心碎的魔法。

陈老太躺在床上看着那个精力旺盛的小姑娘进进出出,忙着干各种事,收拾屋子,整理行李,照顾菜园,耐心地问东问西,之前受儿子所托已尽心尽力地照顾了她两个月。

在那姑娘面前,尊严什么的都放下了,当一个人失去最基本的行为能力,衰老就像雪崩一样,来不及接受就已经发生了。

躺在床上排泄这种事,小姑娘的说法也很可爱,“要像婴儿一样没有羞耻感”,陈老太苦笑,努力了几次就是没办法排泄,最后还是上了尿管。老年人要强还真是要命的事。

去颗部落的行李按照陈老太的指示,小姑娘收拾出两个箱子,一个箱子装着些老古董,像是用了二十年的木头小音响,七十岁生日买来的乳白色夜灯这类私人趣味的东西。

陈老太拄着拐杖久久望着她的院子,迟迟不上车,纷纷扬扬的梨花铺满新翻过的莴笋菜地,她心里想着,这个花费了她大半生心血设计的院子要是能复制该多好,要是有个行李箱能装得下又该多好。

罗韧已等得不耐烦,瞪着小姑娘说:“阿露,快把老太太扶过来。”

阿露跑过去挽起老太太的手臂,陈老太很有涵养地服从,罗韧看着老妈子像一只帝企鹅一样向他靠近,又忍不住骂骂咧咧,两个人在车上一直吵到颗部落。

阿露一直笑嘻嘻不插话,快下车时,她好像有些羡慕地说:“你们母子关系真好。”

罗韧和陈老太尴尬地停止了那种大吼大叫像是吵架一样的说话方式,把话题转到眼下。

“阿露,一会你把老太太扶到W区黄昏后107号公寓,这是房卡。”说完就走了。

陈老太从衣服的内兜里掏出老花镜,批判地看起四周来。没有栽种藤蔓植物,没意境,没有发现阔叶的植物,毫无美感,那清一色闪着银光的墙体像是一张张没有表情的脸。陈老太失望地取下眼镜放回兜里,没啥好看的了,得想办法逃离这里才行。

另外还有一个小伙子推着行李箱一直跟着他们,阿露交代小伙子动作要轻柔点,箱子里有易碎物品,小伙子笑着放慢了脚步。

阿露开始夸赞这个地方有多棒,你看,那边有防摔跑道,聊天广场,阅读小屋,那边还有康复中心和兴趣部落以及餐厅。

陈老太礼貌地听着,心里已很不耐烦,又不忍心打断小姑娘的一片好心。就这样忍受着陌生的不适,两人到了黄昏后。

即使不戴眼镜,陈老太也看见那闪着绿色光芒的“黄昏后”三个西瓜大的字,给人一种住在这里的人,估计眼神都不太好的印象。

字大得有些蠢。陈老太心想,就这么个地方,有何趣味?也别妄想交到什么朋友,这一路走来怎么连个老年人的影子都没有呢?

阿露打开房门,小伙子把行李箱放进屋就退了出去。陈老太在有扶手的床边坐下休息,并拜托阿露先把她的音响和夜灯拿出来。

没有这些东西,她心里慌,这么大年纪了,倒也什么都不怕,就是有些顽固。

很多习惯从年轻时就没有改变过,比如会听着白噪音开着夜灯入眠,大半生过来也不知道换了多少音响和夜灯了。

阿露忙着把东西拿出来,这时陈老太注意到箱子里有一个长方形的礼品盒子,好奇地问阿露:“你把那个打开,奇怪了,里面是什么啊?”阿露说是从衣柜底层顺手放进来的,边说盒子已经打开了,里面放着一封信和一本名为《相约星期二》的书。

陈老太忍不住笑起来,说:“真是不可思议,这还是我生完儿子后放进去的东西,当时觉得我一定会记得,竟忘得一干二净。”

阿露已手脚麻利地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一一问清楚摆放位置后,不知疲倦地开始整理房间。陈老太已坐到窗前的一张按摩椅上,展开信,戴上老花镜开始读信。

一种未卜先知的神奇感和彻底遗忘内容的惊讶感同时涌起,她想起来这封信她曾经好像能背出来,可见当时她到底看了多少遍啊。

她看完信,抬头看见阳台外面连着一块草地,外围种着月季和杜鹃。她一下子有了精神,喊来阿露,交待说:“帮我把信和书放回去,另外帮我打听下苏乔安先生是否还活着?还有就是明天帮我买些种子和树苗,我一会给列一个购买清单。晚饭我不吃了,你忙了一天了,也去休息吧。”

阿露给了老太太一个感应风铃,并仔细说明如何使用,她住在楼上,在房子的东边有个楼梯可以上去,有了这样的界限,陈老太很开心,她尽量不让自己彻底沦为废物,小姑娘照顾地越好,越觉得自己没用。

陈老太总是自嘲,一个老废物又如何向别人倾诉孤独呢?晚年的时光,总觉得灵魂这个小东西受困于崩溃的身体,别人眼里毫无价值感地活着,估计最后连儿子也觉得难受吧。毕竟探究老年人内心世界这种事自己都觉得好无趣啊,好沉重,毫无成就感。枯叶就是枯叶,一把火烧了才激动人心呢。

阿露一早就下来,安排好早餐和日常,拿着陈老太的购买清单出门了。

陈老太坐在屋里生气,气愤这个儿子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出现,这个家伙到底在忙什么,她打定主意,先暂住一段时间,然后想办法回家去。只是现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往日的清晨,她早就在院子里忙活了。

也不知道请来的钟点工会不会按时给菜园的菜浇水,会不会偷偷摘走她的花,会不会动作粗鲁,破坏那些树篱?也不知道初冬的时候还能不能坐在院门口一边看着山毛榉那卷曲起来如同新鲜面包颜色的叶子,一边用一把钳子打开板栗的毛刺。

不如拄着拐杖出门走走,她这闲不住的性格越来越像她的奶奶,小时候在乡下的童年,奶奶教会她种菜,后来去了城市,又附庸风雅学了一些园艺,这栽种的本领一旦学会,看任何整齐划一毫无新意的绿化带都有种暴殄天物的奇怪感觉。

陈老太来到公寓门口的走廊,总算见到人了,也是一个像阿露一样的小姑娘搀扶着一个老头子准备出门。陈老太笑着打招呼,小姑娘也回应一个甜美的笑容,只是那老头子一脸嫌弃的表情,始终是这个表情,陈老太并不在意,这要是年轻的时候,如此被人轻慢早就难堪得要死。

这时那个小姑娘指着自己的头小声说:“这里不清楚了。”陈老太又看了看老头定格般嫌弃世界的表情,这是他对世界最后的厌倦?想到自己这样头脑清醒是不是更痛苦?

她还没来得及走得更远,儿子出现了。又是一通骂骂咧咧,你出来干嘛,在屋里待着等阿露回来再出去不行吗?

陈老太心里直冒火,冲着儿子喊,嫌我烦,就送我回家,反正这种破地方我也不想来。

罗韧平静下来,说,破地方?这是你儿子十几年来的心血,你才来一天就认定它是一个破地方?难道在你眼里我就这么糟糕吗?

陈老太没想到儿子会这么说,一时无言以对,幸好阿露及时出现了,笑嘻嘻地站在两个人中间,后面跟着几个穿着统一绿白条纹制服的工作人员。

罗韧皱着眉头问,这些人过来干什么?

阿露想了想说,你不是说过嘛,要个体需要个体对待吗?我想着老太太不是喜欢种菜种花吗?就买了一些种子和树苗,等老太太身体完全恢复,就像是把家移植过来,老太太就没那么想家了,还能受到好的照顾。

陈老太诧异小姑娘如此仗义,但她偏偏是个敞亮的人,还没等罗韧开口说行还是不行,就承认说,这是我的主意,人家小姑娘都知道你这臭脾气不好惹了,听着啊,要么让那几个人赶紧干活,你看那树苗都快蔫了,要么现在就送我回去。

罗韧意味深长地看着阿露,最后说,随你吧,你怎么开心怎么做,就是别再伤到自己了,种菜种树什么的都是小事。

罗韧离开后,陈老太开始坐在按摩椅上指挥着那几个年轻小伙干活,阿露又是不停地忙碌,收拾屋子,从颗部落餐厅捧来午饭,安排几个工作人员的午饭,又跑到草地上帮忙松土,挖坑,播种子等。

陈老太心里惊奇,即使她年轻的时候,也不曾有阿露这般活力,这个小姑娘好像从来不知道疲倦是什么,年轻太好了。

陈老太忍不住八卦道:“阿露,你有男朋友了吗?你这么能干,追你的人不少吧?”

阿露笑着说:“我……怎么说呢,曾经有过,不过那也是好久以前了。”

陈老太那颗八卦的心才活泛起来,阿露却不见人影了,她感慨,年轻人的敏捷真像一阵风啊。她在很早之前就意识到,老这种直觉来自别人对你身体的态度,其实她的心态和三十年前的自己感觉不到区别,但身体的衰老不是慢慢的,而是突然,就老得不行了。

她觉得她比摔倒前又老得更深了,而她的灵魂依然年轻,像是困在身体里面,想要出来,又不得不跟着身体一起毁灭。

几个月后,陈老太总算把颗部落转了个遍,印象深刻的是那排银色楼宇后面有一大块空地,像是陨石砸过的坑一样凹陷下去。

阿露解释说,那里叫“看见”,那里的空间可以领取,然后进行创造,哪怕领取一平米放置一件私人物品,或领取十几平米开一家面包店,或只是坐在空地上用望远镜看星星,总之,就是老年人的生活不该陷入沉闷和乏味,他们需要被看见,要活得有价值感。

某天临近黄昏的时候,那时陈老太已经不用拄着拐杖走路了,她提着篮子去摘黄瓜。

过了一会阿露也来了,蹲在地上摘西红柿,兴奋地说:“我终于找到苏乔安了,不过有十个,有三个去世了,还有七个,希望那七个当中有你要找的苏乔安。”

阿露扶着老太太进屋,转身又忙去了。陈老太坐在西边有落日霞云的一张藤椅上开始翻阅信息,双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信息确认完,她冲着阿露喊,天呐,他还没死呢。

阿露说:“你可真有精神,最近我总是想,像你这样慢慢老去也很好。”

陈老太说:“可惜身体废了,思想也塌了。”

不过陈老太还是察觉出阿露年轻身体里好像住着一个成熟的灵魂,这实在是令人费解,如今的孩子都这么老气横秋了吗?

阿露说:“这个人是一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吧,需要我去帮你找他吗?”

陈老太还没想好,当初把那些东西像是秘密一样藏在柜子底下,就是宣告结束的意思,如今又去找,无论如何都很怪异。

但又想到自己都活这么久了,竟然还在乎别人的目光,这个似乎更可笑。

最后她说:“哎呀,是不是有些唐突啊?”

阿露笑着说:“我真羡慕你,老得如此优雅,我一定会帮你找到他。”

陈老太说:“什么优雅不优雅,虽然我不想承认,可是老了真是一点用都没有啊。”

阿露说:“我说的优雅是一种活力呢,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活力的老太太了,无论是和儿子吵架,还是复制一个菜园,或是寻找旧人,始终活力十足,即使是前几个月不能下床,你也是努力想要好起来,每天关心着你的菜,你的树,如果早点认识你,我真想和你一起变老,而不是永远年轻。”

陈老太听着这样夸她的话,心里冒着骄傲的泡泡,可是这个姑娘平时总是闷声干活,今天居然如此长篇大论,还真有些反常。

陈老太说:“年轻就是活力啊,你看你,男人看见你,眼睛都会发光,看到我呢,总害怕我身上会跑出什么怪物出来,你看,态度决定一切,有多少人会倾听一个老人的胜利呢?一种和死得早比起来的胜利呢?”

阿露笑出声,坐了下来,说:“真喜欢和你聊天,可我即使是年轻了,也没有你那种天生般的活力,也学不会呢。”

陈老太美滋滋地听着这些话,毫不掩饰她的快乐,慢慢天已黑透,她才把话题转过来,说:“那就帮我找找看吧。”

过了一个星期,阿露就带来了苏乔安的信息,“一个奇怪的老头,家里弄得像个动物园似的”,阿露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甚至有些嫌恶的语气接着说:“老婆还很年轻,看着也就四十多岁吧,说是老婆,准确地说像个保姆的存在了,老头妻子去世十年后,又娶了现在这个,家里啊,一进门树上站着数不清的绿色鹦鹉,有些叫着‘老不死,老不死’,我算是看呆了,院子里猫啊,狗啊,跳来跳去,我一进门,竟然还踩了一只乌龟,我把你的消息和他说了,他就说了一句‘哎呦,颗部落好玩吗?’,这个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条粉色的蛇爬到我脚下,我实在忍受不了了,就出来了。”

阿露说的时候,陈老太一直在笑,笑得都有些头晕了,她揉了揉太阳穴,说:“这个人还是老样子,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养了十只乌龟和三只花猫,他说,没有动物的陪伴,生活就像是陷入到陀螺的漩涡里了。”

阿露似乎还没说完,又接着说:“后来我一查,你猜这个老头退休后干了什么?”

陈老太说:“要么是个热心肠的心理医生,要么呢在犯罪实验室这种地方工作?”

阿露说:“是喔,他现在把他的家当作办公室,天天都有慕名而来的人咨询他各种问题,包括你说的那种犯罪实验室主任的人物都来咨询他的意见,他高兴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呢。这个老头和你一样活力四射。”

陈老太陷入了回忆,这时罗韧急匆匆地出现了,也不和老太太招呼一声,就把阿露叫了出去。阿露深知最近自己有些反常,难道是什么人在一起就会变成什么人吗?

罗韧给了她几盒新的药,担忧地说:“谢谢你这段时间用心地照顾我母亲,你还好吗?近来几周你都没写实验日记了,要知道这是黄昏后计划很重要的数据。我母亲这个人还是不服老,怎么说呢,再过几年她估计会更深刻地体会到身体就像垃圾一样变得毫无用处,到时候她大概就会真正地认命吧。”

阿露反驳道:“我可不这么认为,要是我早点认识老太太,可能我就不会变成今天的我,像我这样虽然拥有了一副年轻人的身体,然后以年轻人的身份重新回归有价值感的社会集体中,维持表面️上的风光,却毫无趣味,仔细想想,挺没意思。”

罗韧似乎没有听进去,他犹豫着递过去另外一些药,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有一个愿望,我希望我的妈妈永远年轻,现在终于可以实现了,虽不是永远,即使是五十年也很好,所以你一定会帮我的,对吗?”

阿露很为难,但还是接过那些药,她想起在突然变年轻的最初的那几年,她每天都沉浸在身体脱胎换骨的兴奋里,一切从头开始,一切多新鲜,的确很好。那后来呢,作为一种有违伦理道德的新人类存在,她开始怀疑活着的意义,也许只有无尽的劳作才能对抗深渊般的孤独,人生兜兜转转恍如一梦啊。

阿露说:“罗韧,你这样做,意味着从此以后你就没有了母亲,这和死亡没有区别,你确定非要这么做?这里已经有够多的黄昏后人群,他们活得好吗?你要想清楚啊。”

罗韧说:“我见过太多痛苦又毫无尊严地活着的老人,他们要么活得精神错乱,要么活得身体崩塌,要么被家人遗弃,要么遭人冷眼,这个世界对待老人的那套孝道和人道已经不够用了,他们需要尊严,需要价值感,也许我的方法不符合伦理,也没有足够的时间验证它的合理,但至少它可以让人死得有尊严。给我妈的时间不多了,她之所以总是摔倒,是因为她病了,她的身体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下去,我求你了,给她吃这些药吧,趁着她还可以改变。”

阿露觉得她已别无选择了,但她得用她的方式去实现这个计划。

陈老太一见阿露回来,脸上依然挂着阿露离开前的那种兴奋之情,对阿露说:“阿露,我想在‘看见’领取九平米的地方,我想在那里摆一条蓝色长椅,种一棵桂花树和一些藤状灌木,然后在地上铺一些阔叶,踩上去就像是踏在柔软的钢琴上一样美妙。”

阿露伤感地听着,不忍打断她,她知道她一定会办到,就像替自己的女儿办理嫁妆一样用心。如此一想,她好像从此刻开始,欣然接受了她的新身份,也发现了她的新意义。

转眼到了秋天,陈老太的“看见”已经搭建好了,桂花树已经开花,花朵层层掉落在阔叶上,那条刷着蓝色油漆的长椅铺上天鹅绒般细腻的坐垫,陈老太坐在上面,觉得心满意足,好像如果此刻死去,也是无憾的了。

“看见”如今已变成一种多样化的生活丛林,陈老太坐在椅子上,闻着附近一间咖啡屋里飘来咖啡的浓香,余味里还混合着桂花香,那间屋子是用竹子和木头搭建起来的只有一个窗口的圆形房子,里面住着一个只有一只眼睛能看见光明的老头。

每个晴朗的下午三点到六点,颗部落的老人们像是坐着时光机回到年轻时的家,把一生的隐喻在这个空间里展现,有人吸着烟斗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发呆,只是发呆,有人拉着提琴流泪,有人烘培着新鲜的面包。

陈老太看着那新鲜面包的颜色,又想念起那些有山毛榉的十一月了,一棵相伴了五十年的树,竟然百看不厌,竟然还会上瘾。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颗部落来了一个怪人,他带来大大小小几百个笼子,这些笼子一打开,颗部落仿佛陷入了一种未知带来的兴奋风暴里,这些笼子里的鸟儿,猫儿,狗儿,乌龟一起乱窜到广场,整个颗部落像是突然点燃了天灯一样,那些老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关切和好奇,还有久违的活力。

哈哈,陈老太看着那个领着动物们撒欢的老头,忍不住笑起来,并坐在她的“看见”领地向他招手,希望他还能认出她来。

“陈瑶女士,别来无恙啊。”

“苏乔安先生,还是老样子嘛。”

哈哈,还是那种舒适至极的感觉。

“这些年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你,直到我来到这里,出于偶然也许是缘分,我也就只告诉了一个阿露。不过关于我们之间的事情还是没有向任何人说起,我觉得我只有见到你,我才能回忆,除了你,我觉得我根本就没有向任何人说起你的欲望,那是一种无法言表的东西,和别人说起来,那种美感就消失了,只有见到你才能重新回到那个极具美感的现场,所以你也来见我了吗?”

陈老太半靠在椅子上,桂花还在开出新的桂花,阔叶和地上已落满新的和旧的桂花。

苏乔安也领悟到那种舒服至极的感觉。这些年来,他也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这种感觉,它和情感无关,就是这个世界存在一个人,当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会把自己透明成水,空气,夜晚,然后在秋天的气味里融合,相逢和游荡。

“那个下午,也是这样的季节,也是这样的椅子,我的头靠在这边,枕着一本似乎永远也读不完的书,秋风吹着桂花落在我的衣服上,脸上,你蹲在那里看鸟,看爬满大树的蚂蚁和彩色毛毛虫,还有那些结网的黑色蜘蛛,而我只夸赞那水边的芙蓉,我们告别了吗?好像没有,但好像那天的意境就是告别的仪式了,你说你要成为一个出色的心理医生,而我呢,我大声说我想要成为作家,这样难为情的话我竟然只有在那天只有对你说过,也是唯一一次毫无怪异的说出来,仿佛你能同情我,并且保证不会笑我。”

陈老太用一种喋喋不休地方式说了起来,她开始担心她根本停不下来。

“以至于后来啊,我也相信爱情啊,也会结婚生子,也会喜欢物质上的满足,也会说谎,也会发飙,也会哭,也会没心没肺地笑,也会隐藏自己,也会推心置腹,唯独没有存在感,那种舒服至极地永远不用猜疑的存在感,统统没有,有的只是权衡,或固执或妥协罢了,所以我从不和任何人提起你,因为那种提起就像是亲手活埋那种不可言说的感觉,有生之年能和制造开心的当事人说起往事简直就是双倍的开心了。”

苏乔安望着远处他的动物们还在乱窜,不免担心它们会把这个地方的秩序彻底扰乱。他努力在听着,他真的在听着,仅仅只是听着就很好。要说的话也很少了,只要她说得越多,他说得就会越少。

“所以你现在是作家了吗?”

“哈哈,是的,我是了。我觉得就连和你说话的方式都是临时创造的,我感觉此时这个说话的人不是我,而是某个幽灵的口袋。”

“不是火舌吗?或是一个能把光都能困住的黑洞?要么就是我们太夸张了。”

苏乔安也老得很难看了,那种暗褐色和苍黄的老人肌肤色调不一地分布在脸上和手上,两只眼睛上的皱纹像是鸡皮一样耷拉着,曾经引以为傲的挺拔如今变成更加难以掩饰的驼背,虽然声音还是年轻时的那种音色,但已发涩地有些尖锐了。

“收到你的信的时候,我刚刚认识我那已死去二十年的丈夫,当时他是个幽默风趣的年轻人,家里有些钱,也会挣钱,我不是个美貌的人,他也不帅,我们就是普通的男人和女人相爱了,一直到顺利结婚生子,然后就像大多数人一样在这个普通男人和女人组成的家园里老去,死去。但那封信我从来没有示人,也从来没有在我的任何作品里提起过,我只有见到你,只有看见你,我才能提起,别的任何时候都不行。”

“哦哦哦,我以前说什么来着,别在年老的时候向任何人提起年轻时的事,人们根本不会感同身受,除非你要提起的事是关于那个人的事,就像我们这样。”

“哎呀,还有那本书,我一直没读完。”

“那就慢慢读,不想读完也没关系,我不过是在那个下午,在等待那辆开往南京的绿皮火车时,路过一家书店,用一组强迫的数字组合,拿了第五排书架上第五行左数第五本书而已。我记得你喜欢五这个数字。”

“哈哈,原来是这样啊。嗯嗯,我了解了,你看你的动物们像是天使一样拯救了这里的气氛,一种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沉闷和孤独的气氛,你还真是了不起呢,不如让那些动物们留下来吧,和我的植物们一起。”

“那好吧。”

阿露送走了苏乔安,说了声谢谢,虽然她不知道为何而谢。陈老太在菜园里散步,晚饭已经准备好了,阿露喊她吃饭,她真的觉得有些饿了,第一次把所有食物全部吃光。

过后,她陷入了一场空白的梦里。阿露叫来罗韧,几个小伙子按照罗韧的安排把陈老太推进手术室。阿露跟在后面,用一种恳求的语气说:“我可以进去吗?”

罗韧本想说不,但话到嘴边,他说了一句:“只是看,别发出任何声音。”

阿露开心地抓起陈老太的手,那双手渐渐透明,进了手术室,她站在离手术台很近的距离,看着罗韧把一副纤维感的浅绿色躯体嵌入陈老太已经全部透明的身体里。

那些绿色纤维像是盛夏繁茂的树木般生长起来,组成陈老太的五脏六腑和血肉,组成一种全新的植物般的身体,心脏是根,肺是树叶,这样的身体五十年后会再次变成透明,死亡就像是吹散一缕烟,消失地无影无踪,他们这样的人,都叫黄昏后人。

他们将拥有完整的生命记忆,年轻的身体,然而却无法取得合理的社会身份。

阿露看着已变成年轻人模样的陈老太,不能自已地哭起来,她想起那声谢谢,可能那是一种愧疚般的告别用语了。

因为从明天起,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那个已经老去的陈瑶了,那么以后也就没有了葬礼,也没有了垂死和挣扎。

阿露心想,她这样的活力才配拥有这样的身体,但愿这孩子醒来不要怪我吧,虽然我已经活了一百多岁了,脸皮还是薄得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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