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叔的心事
二大叔是我父亲同辈远房本家,小名叫小二,其实排行老大,因此我们都叫他二大叔。
再过十来天就要过年了,村寨中已经洋溢着浓浓的年味了,每家每户都备着年货、计划着杀年猪。每年腊月父母亲都要在电话中千叮咛万嘱咐:“杀年猪要带我的小孙孙来趟家啊。”几乎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一大早驱车4个时,带上媳妇和儿子,回到了山沟中的老家。
看到二大叔,是我回家的第二天早上,隔壁本家兄弟李三哥杀年猪的时候。二大叔早早地就来到了李三哥家,在院子里临时搭建的大锅灶前,帮着生起了火,烧起一大锅开水,准备着用来烫猪毛。
小村寨杀年猪的不知若干年来的习俗已经是邻里间聚会交流、联络感情的重要的方式。大小不论,年猪都要杀,小则一百多斤大则四五百斤,老人说这是劳作一年的庆贺,也是来年的希望。不论哪家杀年猪,村寨的青壮年都要出力帮忙。牵绳、揪尾、抬肚、扯脚、抓耳,最后一起合力将猪按倒在堂屋中早就准备好的案桌上。主人在供奉“天地国亲师”的神龛前,点上几柱香火,烧上几张纸钱。有杀过猪经验的汉子操起刀,手起刀落,猪撑几下腿,呜咽几声咽气了。烫猪、退毛、破腹、清下水、留肘子、剃脊膘、下猪头、砍方子,大伙七手八脚,不一下也就处理完毕了。妇女们蒸饭洗菜,男人们烧肉切菜,烹制着“杀猪饭”。这“杀猪饭”是必须要吃的,每家杀年猪都要请到村寨里的所有人家,一般得要热热闹闹摆上五六桌。
“大兄弟,你回来啦,来来来,坐坐坐。”二大叔一看到我,热情地起身把他坐着的小木靠椅移到我面前,热情地请我坐下。
“您老早哩,您坐!我也得看看我能帮到什么忙哩。”我笑道。
二大叔戴着一顶中老年款式的加厚黑色鸭舌帽,双眼炯炯有神,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眉毛厚重粗黑,两鬓已显斑白,脸上皱纹略显沧桑,有点儿黝黑的脸膛泛着红润。他中等身材,不显胖,内穿一件白衬衫,套一件黑色马甲,外穿一件双层灰夹克,下着一条藏青蓝直筒裤,脚踏一双加绒中帮黑皮鞋,整个人干干净净、精神抖擞。不看他粗大的敷着一层厚厚老茧的双手,你是看不出他在这山沟翻弄着那十几亩水田和旱地几十年了,还以为他是一位刚退休的乡村教师,哪里像一位已年进古稀的庄稼人。
和李三哥打了个招呼,村寨里帮忙的人还没到,看没有什么可帮忙的,就拧了把小椅子坐到了二大叔身旁。
“二大叔,今年猪计划哪天杀哦?”
“等你两个弟兄回家的时候吧,你们这些娃娃都忙,回家象借火一样,匆忙来匆忙走,过个夜都难。”二大叔道“你大哥可能后天到。你那个兄弟天天说工作忙,恐怕要到年三十才回得来。”眼神像是充满着期待但瞬间变得有一丝暗淡。
二大叔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和二女儿高中毕业后没有能考中大学,老头子逼着他们去复读了一年,最后还是名落孙山。九十年代初,山外面那股风也吹进了这闭塞的小山村,年轻人们纷纷离开了这个山沟,都想着看那更广阔的天空。大儿子和二女儿也走出了山沟。
二大叔当时说:“你们读书,只要你们读得走,砸锅卖铁卖房卖屋基,我都负责供得起你们,你们读不走,那么道路只有你们自己去闯啦!”所以大儿子二女儿离开家二大叔不持意见。
倒是二叔娘确不这么想了:“老大你老大不小了,再混过几年,还有哪家姑娘还在家等你哦?哪个勤劳的人家不都是把田地种好,起个新瓦房,找个好媳妇嘛,我看你要打光棍一辈子!”然后对着二女儿:“你个造孽的!姑娘家一天疯疯癫癫,想一出是一出。上寨的杨家都托人到家说啦,你一声不吭,你要做哪样嘛?人家小伙子也不错,家里还有跑县城的中巴车。就你眼高,以后你去哪里找这样的人家嘛。你们是冤枉读这十几年书,怎么一点事理都不懂呢?还有家里这么多活路,你爹和我累死累活都要供你们读书,读回来啦也得该你们出力了吧!?”
老大嘟囔道:“妈,我扎草喂牛去啦。”跑出了大门。
二女儿坐在凳子上,双手十指扣在一起放在膝盖上,手腕扭来扭去,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二大叔说:“你个婆娘,头发长见识短!”
二叔娘在旁边流着眼泪。
最后还是大叔卖了一头猪,筹了几百块钱给了这两兄妹外出的路费。
老大打工几年,认识了一个邻县的工友女孩。二大叔张罗着为他们热热闹闹办了台喜酒。这两口子也为二大叔家添了个小茶壶,二叔娘喜笑颜开,带着孙子到四岁。后来老大带走了这小茶壶,安排在他工作的工厂旁读幼儿园、小学、中学,现在这小茶壶都是大学生了。每年过年老大都能回家一趟,并在二大叔家旁边修了栋三层小楼。
女儿也嫁到了外省,每年也带着一对儿女回来看望两老。
儿子老三高考考取了外省的一所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市里工作,现在已经是某局领导了。
村寨的人们都说二大叔教育有方,几个儿女都很有出息,享清福了。二大叔总是说:“谁不知道读书好,我还想读大学哩,只是我们那个年代条件不允许呗。有没有出息,还得自己奔。也不要指望他们,我这个身板,还不到享清福的时候哩。”二大叔是他那个年代我们村寨初中毕业的三个人之一,也是村寨里的最高学历了。
“叔,您田地不再种了吧?”我问道。每年回家我都劝二大叔。
“你们有工作的六十岁退休,你看我这七十岁的老头该不该退休啦。哈哈哈。”二大叔道。
在我的记忆中,年轻时二大叔是出了名的勤劳。几个儿女到县城读书的那几年,十几亩的田地总是比别人家的丰产,养的水牛多时有十来头,一年卖出的肥猪都要有十几二十只。几个儿女读书的费用基本上能够支撑,家庭过得也还殷实,后来小儿子大学毕业后参加了工作,他还将老瓦房翻新成了两层砖房。
后来他还把后山几亩旱地圈了起来,改种了柑橘。买了台农用柴油两缸三轮车,春夏拉肥料拉种子,秋冬拉粮食拉水果,空闲时帮助邻里拉点东西,收点油钱。后来又换了两台四轮农用车,现在都还开着一台。
“今年去兄弟哪里住来的嘛?”我问道。
其实我是知道二大叔今年去过小儿子哪里呆了两天的,觉得不自在,借口说老家忙,自顾转了两趟班车回到了这山沟。
二叔娘在十几年前还进城帮助小儿子带了两三年的孙女,到还习惯些,有时还会去住上一两个月。
“老了,也不想折腾了。村寨里面,你不要看这过年几天,热热闹闹,过完年你们这些年轻人都又离开了,房子倒是修得越来越漂亮,但也就只有我们几个老头老太守着这几个屋基和这些房子。山上好多田地都是荒着,没有劳力去耕种了。山林茂密得连原来的小毛路都找不着了。几个老人做做伴,空时串串门,摆摆龙门阵,免得大家都冷清,这样日子过得也舒坦。”
“这几年,乡下交通也好了,柏油马路、水泥路、通到了这山沟,路灯也修起来啦,自来水开通不用挑水吃啦,乡下的条件也不错了。”
“我想嘛就是能做点就多做一点,种点粮食蔬菜也能解决点吃的,种点水果嘛能解决点油盐酱醋茶和人亲客往,养头猪嘛年尾你们回来还得个年猪杀热闹热闹。如果样样开支都伸手向你们娃娃要,你们用钱的地方很多,恐怕你们负担得也辛苦。”
“你们常说’老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娃娃们各自立了小家,但这个大家总还在。老人总有百年归天的一天,人们都说树大分枝散叶,在我们这背还硬朗的时候,这些事情总得要做。老幺说:我有工作啦,家里的田地房产我还要它那几分干嘛?老二这姑娘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再说这么远,我还会去计较这些。我说这姑娘思想咋个还这么封建!老大说:一个家好好的,你又咋个想到开支散叶了?”
“你看这不也都为难我吗?你叔娘身体不太好,说不定过几年去陪西王母娘娘去了,这些事不先有个着落,我还怕她一天念念叨叨。”
“这事还真有着例子哩,隔壁村王家两兄弟,为了修路占地补偿争得个头破血流,还弄到法院去,这不丢人不?”
“不过看我这骨头身子,活一百岁给你们稳住阵脚,还要多看看这世界的变化哩。”
“一辈子动习惯了,一下子停下来,这个骨头象生锈一样不活络,难受得很。有力气多动一下,这个身体才像上了发条的齿轮一样转得起来哩。”
是啊,村寨冷清了,二大叔他们还坚守!家,还在这里,二大叔的心事也在这里。
来帮忙的人陆陆续续进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