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次城市生涯

        作为一个比较典型的农二代，一九八零年，我四岁的时候，偶然一次进过城后，我就特别渴望城市。那一次，我看到了很多很多人，我觉得这个“村子”很大。回家后，村里人也都说：大怪这次逛了一回“大堡子”，阔气滴很么。是的，城里人很阔气，衣服穿的比较整体，没有补丁。我们那时候经常在听大人们说“忆苦思甜”，“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一分钱累到英雄汉”。我和小姨暂住的那家是我们的老亲戚，年龄最小的家庭成员跟小姨差不多，但是我也要叫舅爷爷。这个我还能适应，因为在村子里我的辈分更低，比我年龄小的但比我级别高的有很多很多，这一点我是比较适应。第一顿饭吃的是米饭。我到厨房里去端饭，除了小姨外，所有的祖辈们都夸我懂事，怕汤汤水水把我烫了，最后我也没端成饭。其实我是想进一下厨房，因为在农村我们叫灶火，我想看看厨房和灶火有什么区别，终究还是没让我进去，很遗憾。吃饭的时候我觉得有种很神仙的感觉，想想看，这可是在六层楼吃饭，村子里最高的树都没有这么高。我总是怕饭菜洒了，这要是洒了捡起来再上来得多难呀。我见我四爸爬过村子里最高的树，树下的人都啧啧称赞，竖着大拇指，那种仰慕的神情就像是看着自己的祖先。想着想着，我的嘴我的牙齿我的舌头和我的脑子就配合不到一起了，喉咙一阵刺痛，我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快拿醋快拿醋，鱼刺卡娃喉咙里了，快快，呀，我滴天哪。我听到有人担心又好玩的在说话。我已经看不见小姨了，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的害怕。她一定是以为我快要死了。突然，一阵酸爽，我清醒了，还有点疼，但是视线开始清晰了。我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呕出来的饭菜，有好几块肉，关键是有鱼肉，多么可惜啊。紧接着我看到了小姨，眼泪花花的用最狠的语气最担心的语调最无奈的语言说：“怪，你就不能慢点吃，你看，差点把你憋死了。”大家都笑了。这么好吃的饭怎么能慢点吃呢？小姨也真是的。那一盘西红柿炒鸡蛋里面最起码有三个鸡蛋。那带鱼她也没吃过的。那回锅肉我觉得小姨就没见过。那青菜豆腐她肯定没见过这么油这么香的。还有那一盘咸菜，切的那么细，虽然小姨和我都吃过咸菜，但这么细的肯定都没吃过。重点是丸子汤，那么大一盆，比农村红白喜事席面上上的丸子不知道多了多少，关键是还有粉丝，一条一条的是那么好看。莲菜炒肉肉我都不说了，你看看人家的莲菜，那么白，那里有一个黑点点黑窟窿。米饭我记得外婆就没有做过，香不香先放到一边，碗，太高级了，又干净又好看，农村谁家有这么好看的碗。所以，这些事情还要我说吗？吃就对了。不，是咥，美美的咥。我大每次从地里回来都是异常开心的这么说的。我以前老觉得他说这个没意思，今天终于体会到了。其实，小姨吃的比我还快，她只不过嘴比我大喉咙比我粗，没出事，要不然我怎么会只听见她说了那一句话。

        吃完饭，小姨带我出去玩，骑了小舅爷爷的自行车。我一再问小姨：“这是谁的自行车？”小姨最后都烦了：“给你说了多少遍了，这是小舅爷的自行车，问，问，还问。”谁的小舅爷？本来我还想问，但是一想小姨会说不知道我就不敢再问了。家里的自行车确实是爷爷辈的，只有我爷爷有一辆。三爸和四爸经常为骑自行车打架也被爷爷打。大伯和我大经常说他们不爱骑自行车自己走路比自行车都快，可我老听他两个闲下来说谁家的自行车好谁家的不行如果要买他两个会买哪一种。谁有一辆自行车，这自行车到底是谁的，这事情我觉得非常重要。要不然，人家问小姨吃完饭想去哪里玩，她咋说想骑自行车带我出去玩。事情奇怪就奇怪在，祖奶奶光说小心注意安全不敢摔了尤其是不敢把娃摔了，却不担心自行车摔坏了。我爷就不这样，三爸把自行车玲盖儿搞不见了，差点没被我爷打死。一定要搞清楚自行车是谁的。我看着小姨一拿到自行车兴奋的样子就想起了我三爸，我担心小姨可能会几个星期都不能正常走路，以后再也不敢碰自行车了。事实上的确如此。城里的街道上人多车多，走路的骑车的开车的都比我们老家农村的快，挤来挤去闪闪躲躲急走急停小姨还是不适应。结果人家逆行过来小姨却往路中间骑给人家让道，汽车呼啸而来，我们摔倒了。我在一瞬间，脑袋瓜就重重的碰到了地面，金星片片，天空就倒过来了，我可能睡了一小会。睁开眼的时候我没看见人，一个巨大的汽车轮胎就在我的眼前，只有几厘米，花纹清晰，我以前偷偷画过。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画的不对，因为轮胎并不干净，粘着泥土，上面还结结实实夹着大石子，还有包点心的那种麻纸，我特别喜欢那种纸，那是最甜的纸，也是最光滑的纸。我转了个头，看见了自行车和小姨纠缠不清的倒在一起。有人在扶她，扶了半天好像没用，也有很多人在帮忙。看到我转头，有人大喊了一声，孩子醒了。我已经翻滚着爬起来了。太阳非常刺眼，我去扶小姨，她看着我，泪流满面。后来回老家后，她被外公揍了，外公是最疼爱小姨的，但那次却把她揍得很惨。外婆最后抓破了外公的脸。自行车，小姨，我，也许都该难过，这是我们三个惹得祸。自行车是人家的，街道是城里的，但小姨是我的，我也是小姨的。可回到家后，我是大家的，小姨却不是，好像只是我和外婆的。

      那天晚上，我被小舅爷领出去睡觉了。他住的地方依然有我爱上的楼梯。他的住处很干净，所有的东西都整整齐齐。在老家只有小姨的房间是这种情况。我基本上是和粮食睡在一起的，所以对于干净整洁特别不适应，睡不着。小舅爷问我是不是睡不着，我竟然说能睡着。他也没说什么，开了灯起身到另外一个房间去了。不一会，拿了两本小人书，一本是《抗日游击队》，一本是《岳飞传》。我不认识字，可这小人书我是喜欢的。大人们总是说我还不认识字，等我认字了就给我买，要多少有多少。我没奢望要多少有多少，我是希望现在就能看。因此，小舅爷在递给我小人书的那一刻，我觉得他是最亲的人，尽管他比我大年龄小，可我觉得他比我爷都懂事。我很快就把两本翻看完了，意犹未尽，我准备再看一遍。小舅爷说看完了，来来来。带着我去了他刚才去的房间。有一个很大的柜子，上面的格挡里全是书，掀开柜子盖，里面也全是书，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小人书，我真正体会到了要多少有多少。舅爷告诉我，现在马上去好好睡觉，明天随便看。我本来想不睡觉的，但为了明天我决定好好睡一觉。回到床上后，我很快就睡着了，梦里都是一本一本的小人书。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舅爷不在，有点害怕，但是一想到小人书，瞬间忘了。我没洗脸，刷牙这事情当时是不存在的，因为牙膏我妈说还挺贵的，把钱花在牙上牙又没有问题，再说了，我的牙还要换，等换完了再说。省去了这些勤俭节约的麻烦，我快速的跑到了另一间房子，不幸的是，我崩溃了，柜子锁着，而格挡里的那些书又不是小人书。骗子，骗子，我很生气。不过这也没办法，我只能赶紧去上厕所，那个我们在老家称之为茅房的地方。推开门，我才知道人家这个确实应该叫厕所。比我睡觉的地方都干净，几乎没有灰尘。专门有洗手的地方，而且上面还有一面镜子，可惜我看不到自己。我甚至够不到那个水龙头。香皂，毛巾，牙刷，牙膏，杯子，雪花膏，刮胡刀，整整齐齐，有钱。坑，坑在哪？这么高级的茅房沒有坑，我怎么上厕所？纸在呢，很好的纸，我知道这就是卫生纸，我特别想用的。在老家我都是用土疙瘩，擦完了还能比赛谁扔的远，我们拉多长时间屎就会笑多长时间。这么高级的厕所，我笑不出来，我快憋死了，坑呢？我看见了角落里一个红色的脸盆，想想也只有这个了。我用了。脸盆里有两条非常漂亮的红鱼，我用我昨天吃的这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把它们埋了。我采取了一些措施，但还是尿到了地上，厕所终于被我变成了茅房。

        门响了，我知道是骗子回来了。呦，大怪起来了，自己穿的衣服，牛的很么，舅爷下楼给你买了好吃的，来来来，赶紧吃，油条，豆浆。我不想理他，我也不想吃。昨天和刚才的经验告诉我，吃的再好也没什用，不是呕出来了就是拉出来了，留不到肚子里。我只想看小人书，看完了都在脑子里，回去可以给单套子王白菜袁缸子他们好好讲讲，他们肯定会羡慕我的。还有我姨，爱骑自行车，一点意思都没有，骑来骑去把自己骑倒了，还把我摔了，还把自行车摔了。没意思，没有一点意思，特别婆烦。我没吃，骗子也没说什么。厕所被弄成了茅房骗子也没说什么，也没有给家里级别更高的长辈说。城里人就是心里能搁事，长大后我知道有个词叫城府。真正长大后，我才知道骗子因为骗了了人就会胆小。骗子看我没吃早饭，收拾完就把我带回了昨天吃饭的地方。说娃好像肠胃不舒服，早饭都没吃。好多祖辈都过来问我难受不，我其实想点头的，但是一想又不是人家问的难受，我就摇了摇头。另外一个舅爷提议带我到公园里去玩，后来就去了。我心里想着小人书，觉得公园没有什么意思。花不能折，鸟不能逮，水不能玩，草不让踩，反正我都听到的是不能和禁止，就连划船我都觉得没意思，不让我划，还不让我乱动。我头昏滴很，婆烦很。后来的几天我都觉得没意思，逛商场，上城墙，买东西，全都是逛逛逛，走走走，买买买，婆烦很。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小人书，又住了几天，还是在骗子的房子。但是，骗子说他有事，让我小姨和我住。我小姨又不爱看书，不停到厕所照镜子。唉，婆烦很。那个柜子还锁着呢！

        我连续几天不说话，都以为我有问题了。商量说不行了让小姨带我早点回家吧。我特别高兴，赶紧，赶紧回。回来后我可高兴了。人们都说，哎呀，城里逛了几天也白了也胖了。我家里大人们说我就忍了。村里其他人说我也就忍了。傻子在人群里也跟着说：“洋活，阔气，洋活，阔气。”我最忍不了的他手里还拿着一本小人书。我就大声骂道：“洋活你妈的X，阔气个锤子。”旁边在村里当过先生的我一个爷听见了，大吃一惊：“好狗日滴，去了一趟城里，会骂人了。”大家跟着哈哈大笑。

        后来上学后，认字了，我总是千方百计的让我大我妈给我买小人书。我大我妈常说：这娃不爱吃不爱穿不爱玩，就是爱看书，真费钱。

        考上大学后到现在我一直生活在城里，这都二十多年了，我一直觉得城里最好的地方其实是书店，别的，没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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