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平壤 | 这座城市考验着我区分谎言与真相的能力

主体一百零八年,我搭乘高丽航空抵达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六天里,我被剥夺了自由,或者是被迫有选择性地在这座城市游览。尽管在快速行驶的客车上一刻不停地按下快门。尽管已竭尽全力拉近了相机焦距,幸运地捕捉到了那些相距遥远的一张张面孔。但是,必须承认,我对朝鲜人民生活的真相依然一无所知。
偷看的与被看的
北京到平壤的JS152号航班,午后12点55分出发,抵达平壤是当地时间的15点55分,比北京时间推后一个小时。这个时间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那是我彻底脱离现代网络通讯,调动一切感官被抛入几十年前的重要时刻。


不过我的感官,从拿登机牌时遇见一队朝鲜运动员时,就已经被充分激发了。这是一群脸上长着青春痘的青少年,看样子应该是参赛完毕预备返程。

在机场商店,他们漫无目的地四处转悠,推搡打闹,喷喷香水,阅读商品标价。不像邻国先一步富裕的社会主义同胞们那样,在免税的化妆品面前无法抗拒。在香奈儿柜台,我假借研究香水试图靠近他们其中的一个。在这时,他的同伴反应非常迅速地大声咳嗽以示提醒。当时我不太明白这阵咳嗽背后的含义,下意识地把它当作“危险,不得靠近”这样带有政治意味的警告。但转念一想,我也被自己固有的偏见吓了一跳,也许这只是青春期的孩子,见到异性靠近时,通常开的那种可爱的玩笑。

在候机厅,我看见几个拿着公文包,穿着朴素西装,手腕上戴着金色手表的中年人。这样的打扮在人群里具有非常高的辨识度,不过和刚才那群孩子不同,他们的胸口别着金氏父子的像章。当我小心地挪到他们旁边的时候,我偷偷地拨打了韩国朋友的电话,小声地请他帮我翻译这些中年人的对话。似乎是可以预想的,察觉到了我的靠近后,他们的对话频率慢下来许多,声音也更为微弱。以至于朋友除了告诉我他们可能是生意人之外,并不知道更多的信息。

进入平壤,主动性被严格限制后,我的偷看就显得更为肆虐,甚至带着点反叛的意味。这是人生中唯一一次,我被心理暗示告知所见并非真相。所以我自认为,找到真相的唯一办法就是偷拍。出发前临时起意向朋友借的135镜头,这时被证明是相当正确的选择。当我经过行色匆匆的人群,或者对面开来一辆载满乘客的有轨电车时,我迅速地举起相机,镜头拉到他们的面部特写,几乎不松动地按下几十张。






是的,我如愿拍到了距我很远,并且不可能出于假意的面部表情,但是这一切冲击着我的认知和想象。夜晚回到旅店,我仔细地放大查看每一张照片,惊讶地发现那一张张望着镜头的面孔,并不全是充满敌意,或者是面无表情的。至于那些并没有看到我的人们,我在他们脸上也诧异地捕捉到了快乐与单纯。


由于信息的封闭与访问的禁忌,现实与想象的复合体永远也完成不了和解。在朝鲜人眼中,被严格限制自由的中国旅行团,是来自相同社会主义信仰,但是穿着格外奇怪的邻国人。当我们与他们处于同一个空间时,他们也在用同样好奇,甚至更甚的目光在揣测着我们。大多数时候,那些投过来的打量眼神既没有躲闪,也并非小心翼翼,他们观察着讨论着。

我清楚地记得,在参观祖国解放纪念馆时,迎面走来一群短发的大学女生。她们的老师就在近旁,像是一次爱国主义教育的出游。这些皮肤细腻白皙的姑娘们,无一例外地穿着相同款式的羽绒服和黑色西装裤,远远地看着我们。当走进“普韦布洛号”,一艘朝鲜缴获的美军间谍船时,狭小的空间让我们再次相遇。两个国家的人在船舱之间朝不同的方向缓慢移动,可是仍旧不可避免地会有交叉的空间。在拐角,我的胳膊撞到了一个姑娘。那是我与规定不允许交谈的朝鲜人的唯一一次对话。严格来说,还算不上对话。因为我用英文说了一句“抱歉”,对方并没有答话。她上下打量着我,从我的皮鞋到发型,反复看了好多遍。那种好奇与惊讶的眼神交织,让我想起了中学时第一次亲眼见到黑皮肤女人时的情形。


我在偷看他们,他们同样也在看着我。很难想象如果互换人生,我们是否各自都会被潮水般的认知与感觉淹没,也许会多到难以承受。而在想象只停留在幻想的层面时,我们只能继续过着各自日常的生活。我无法理解在有限的认知里愚昧的幸福,他们也无从知晓当国家不再帮你做选择,自由可以随意使用时,个人在其中无从选择,失去方向的恐惧。
弗洛姆说,为了克服对自由的恐惧,才有了极权主义社会。
桃花源的梦想
对政治过于敏感,抱着极其不单纯的心态来到朝鲜的我,必须羞愧地承认对一路风景,我完全没期待。可是,平壤的清晨着实让我惊奇。
城市正在苏醒,薄荷绿色阳台上的花朝着东方,那是太阳从迷蒙的薄纱中升腾而起的方向。逆光下人们的身影带着质朴的生活气息。上学的孩子自顾自地玩耍奔跑着,全然不顾跟在后面提着书包的爷爷奶奶。我们的客车迎着朝阳驶向光明,正如歌里所唱的那样,前进在“希望的田野上”。

如此梦幻的乌托邦景象,在到达平壤的次日清晨迷惑着我。可是当薄雾散去,太阳高照,逆光下的剪影开始清晰时。我的视线被大幅夸装的“抓紧生产”宣传画,建筑上按照一定比例绘制的金日成马赛克画像,占据城市制高点的废弃烂尾楼柳京饭店,以及在我所见雕塑中最为笨拙的金氏父子塑像所占据。在这时,我因与朝鲜人民同样陷入了这个精心设置的圈套,而毛骨悚然。


这个国家持续多年的极权统治,正是得益于它将人民彻底隔绝在一个空间,同时更是时间上的强大能力。金氏家族费尽心思地为人民营造着乌托邦的假象,一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梦想。在集体主义的催眠下,人们不会对封闭产生孤独感,他们否定着外面的世界,对政府不予施舍的出行自由,没有丝毫渴望。当人民的物质生活无法保障的时候,抑或是他们看着少数的外国游客用着看不懂的高科技产品的时候,甚至是他们开始猜测外面的世界到底在发生些什么的时候,这些意识形态的产物就负责在精神上喂食他们,解答他们的疑问。


在我去过的所有城市里,没有一座能比平壤更让我感到精神上的压抑。这里的建筑恢宏夸张,却毫无特色。处处彰显着凌驾于个人之上的国家权力和领导人意志。这在社会主义国家是一个普遍现象,不过它依然有着与众不同之处。如果说,苏联的未来主义建筑美学是其称霸世界,探索宇宙的理想寄托。那么,平壤的平均主义阿里郎美学则体现出这个国家除了禁锢人民之外,对自身在世界上的地位完全没有进取心和野心。

金氏家族用一种高度象征性秩序的凝结,统一了平壤整座城市的建筑风格。面向城市街道的阳台不允许晾晒衣服,一格一格的窗户看起来毫无差别,连同它稍显不同的颜色可能会带来的个性也一并被剥夺。在美术馆,当我问及为何没有抽象绘画时,我立马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在这个崇尚集体主义美学的国家,谈论个性是多么可笑,因为根本就没有“个人”。


我不禁回忆起在桃花源城市的另一个清晨。客车在专门举办大型阅兵活动的金日成广场停下。在青白色相间的人民大学习堂正中央,金氏父子的挂像微笑地“关怀”着路过广场的人民。广场的正对面,是主体思想塔,它同样也是服务于幻想乌托邦的建筑,为了纪念金日成提出的“人是自然和社会的主人”的主体思想,如今是朝鲜劳动党的唯一思想体系。

在朝广场走去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一江之隔的主体思想塔。两个骑车的人恰好经过,他们的打扮与车的款式,和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人一模一样。这个国家的美学、饮食、语言早已冻结。不管他们的脚踏车去向哪里,也不会跨越被掠夺的几十年时间。可是,尽管如此,我依然要问:“朝鲜人民幸福吗?”

朝鲜系列游记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

这是我人生中绝无仅有的报团体验,一边是集体主义式温暖,一边是极权主义式蛮横。幸福与厌恶,两个极端的情绪,如此紧密地交织。
六天的时间,我和朝鲜导游小郑的关系经历了一个起承转合的过程。从一开始的避之不及,到分别前夜私密地谈论性话题。
在被迫观赏的节目里,最令我厌恶的就是学生表演。我忘不了穿着貂皮大衣,文件夹里塞着人民币的女老师。也会一直记得冻到打哆嗦,却要保持假笑的中学生。
团餐出乎意料地分量很足,配有啤酒、饮料、凉菜和餐后甜点。餐厅小姑娘们的服务也非常周到、温馨。但与此同时,我愧疚地想到,这样的礼遇只属于我们,锦衣玉食带来的幸福感,是惠及不到朝鲜平民那里的。
我放弃了原本准备周详的夜间擅自出行计划。我不想徒劳无获,败兴而归,也不愿意给朝鲜导游和我们的旅行团带来无尽的麻烦。
作者调反唱唱,一直在独自环游世界的电影狂人,摄影重患,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