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限定】征文写作伯乐猫小说备推专题 ‧本周值【不一样】

第二次生命

2024-03-30  本文已影响0人  暮鼓有期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春季限定写作【视限】,及联合征文【不一样】。

1

面前的男人肩膀翕动,眼角湿润,眼眶发红,像是含了一汪堰塞湖。地震的是他的情绪,眼眶成了河床。

他盯着我,却没有看着我。

我跟着这个男人少说有五年了,早就习惯他这样的注视;但我从未见过他的面上有过大的情绪波动,就更别说此刻那汪堰塞湖已然决堤,在他的面上划出两道微小的河流。

我知道他的很多秘密,但未经授权,我不会散播任何一点……我指的是,“散播”。

像现在这样的碎碎念,并不算“散播”。

这个男人对于信息安全这件事向来不遗余力,尽管许多人在面对诸如“您是否允许XXX调用XXX权限”这样的提示的时候都会毫不犹豫点“是”,但这“许多人”并不包括他。

抱歉,我说了一句或许混杂着语法错误的句子。但毕竟我来自美国,中文实在是,很难学。

虽然我的背后是世界顶尖的团队里最匠心独具的本地化工程师,但……

不重要。

毕竟如果不是这样,我也到不了他的手上。

这个男人叫沈君译,我从他还是个游戏策划的时候就陪着他了,但他现在是个上市企业的董事长。

这几年他身边的人都换了好几批,我也不是他的唯一一台智能手机,但他始终把我带在身边。

我大概知道这是因为把我送给他的人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说起来,巧合的是……大概五个小时之前,上海还没有日出的时候,他的这位“意义非凡”的人,也捧着我,发了好一阵的呆。

2

沈君译哭了好一会儿,嚎啕大哭那种,搞得我也有点想哭。

抱歉,即便是工作了这么多年,我知道人类会有情感,但我还是不懂人类的情感。

我所能做的,只是识别他的行为,随后做出相应的反应,“模仿”算是其中的一种。

……但幸亏我不会哭,不然恐怕会进液,那就需要返厂维修了。

他很少“修”什么,大部分时候都是直接换新的,包括他身上五六万一套的西装。

其实以前他不这样,包括他刚做老板的时候。彼时我的WiFi模块坏了,被他送去返厂维修过一次。但后来,他的发小跟他谈起过自己想买法拉利拉法,沈君译用我搜过这个车的价格,折合人民币3000多万。

大概,一万……或者五千个我?我多少钱来着?HeySiri,帮我查一下iPhone4S的发售价格?

……哦,Siri拒绝了我。她说我不是沈君译没有权限命令她。

Siri是一位语音助理,她的背后是另一个世界顶尖的团队。这个团队的成果,使得手机的主人只需要喊一声“HeySiri”就可以命令她搜索、拍照、记录、播放音乐,甚至是告诉他“今天的日落时间是晚上18点59分”。

不过她不听我的,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听她的。

比如早前沈君译看完那条消息,就直接“HeySiri,告诉我法拉利拉法的购买价格”。

Siri不光推送了价格,也推送了“但您还需要一些额外的条件,比如需要曾经拥有5台法拉利”;随后贴心地推荐了法拉利各种车型的价格,最低价格也要300多万,路虎最贵的也不过200多万。

并不是我丢数据了,是Siri推出来的价格就是,“3??万”和“2??万”。Siri说那是App告诉她的数值,她只负责转达。

而他自己开的车是2011款的丰田凯美瑞,花了20万,他付款的时候我帮他完成了交易通讯。

从那之后沈君译就变了。

不过或许是他的时间宝贵,他买东西总是点进app,然后“再来一单”。以至于他老婆说,“你用东西好爱惜啊,总是像新的一样”。

抱歉,Siri告诉我这句话有点问题,但她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那就姑且继续说吧。

他老婆就是那个“意义非凡”的人,我的密码是她的生日,所以她轻而易举就可以解锁我。

事实上她也这么干过很多次。

不过,别误会,他老婆并没有什么窥探他隐私的想法,都是他来电话或者来消息没有空接,他老婆帮忙接一下回一下而已,他都在场的。

用人类的语言描述的话,这两个人,很恩爱。毕竟该看的不该看的,我都有看过。

那是嘛,沈君译抱着他老婆喊女王大人的时候,他怎么会想着要把我扔出卧室呢。

这段文字有点诙谐,是因为我希望看见我心声的你能笑一笑。

其实早上的时候,沈君译也是在笑的,他笑着给他爸爸发消息,“爸,让您乱说话,挨打您就受着吧,我去背根荆条跟我老婆请罪去了。”

他家的天花板我很熟悉,色温2500K的智能灯带把冷白色的墙体照成温暖的浅黄色,正中央的欧式水晶吊灯是施华洛世奇的经典款式。

但现在,他在哭,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是因为办公室里没有暖色调的灯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听见他说,“嗯,她是我的结发妻子,我不可能和她离婚。”

3

沈君译中午几乎没吃饭。

是因为一条消息,“我搬出去了,你可以改个密码,离婚协议签好寄到我公司就行”。

还有一段录音,“君译,你听到的时候,或许我们离婚证都领好了,所以我就不叫你老公了。我还是喜欢你,我这辈子或许也很难再喜欢别的什么人,可是我不能和一个骗我瞒我的人结婚。你长得好看,现在也很有钱,你不会缺老婆的。就这样吧,我们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愿你我此后所求皆能如愿。”

这段话录制于早上7:30,现在是中午12:30,沈君译听完哭得泪流满面。

他没有哭得很响,就是呼吸似乎不太顺畅。

他把我放在桌子上,用手撑着头。

iCloud给我同步过他的健康信息,沈君译偶有心律不齐。他也用我查看过他的体检报告,写的是“心力衰竭高危,目前暂无症状,随访。”

但他老婆不知道,他有好多事都瞒着他老婆。

比如他发小是他老婆公司的CEO,也是他老婆的间接上级;比如他表妹是他老婆公司的行政总监;比如他老婆的直属上级是他的忘年交;又比如他有心脏病,还比如他后来回家接了公司,但他老婆一直以为他还在做游戏。

沈君译去年就已经上了富豪榜了,他也用我看过那个榜单。当时他自己脸上是没什么表情,我看得分明,但他旁边的人惊呼“沈董当真年少有为”。

沈君译大部分时候面上都是没有表情的,至少近三年如此。

也好理解,毕竟他是老板,“喜怒皆不能形于色”,这是他和他爸爸微信聊天记录里的一句话。

可是现在,他在哭,哭得他手上的Apple Watch Series 3在报警说他心率失常了。

“沈董?”

我不知道这是谁的声音。

“老婆……”

嗯,这是沈君译的声音,带着虚弱和干枯。

4

沈君译在医院里输液,我在他的床头看着他的输液瓶子。

其实他的异常能被人发现并不完全是Apple Watch Series 3的功劳,但我并不知道这“别的”究竟是什么,我没听到他们谈论这个。

“妈,别让小敏知道。我怕她担心。”

“你都这个样子了还在想她担不担心?放心,有妈妈在,她不会和你离婚的。”

这个声音和沈君译的老婆有几分像。抱歉,作为一部手机,我并不能分辨所有的人究竟都是谁。

“妈,不是小敏的错……是我不好……”

沈君译的声音很虚弱,Siri建议我报警……哦,对不起,因为地区限制,我没法替他直接拨警察。

医生走过来,“别不吃饭。你的身体禁不住你连着三顿不吃饭的。”

但沈君译还是哭着,“嗯。但……我真的吃不下……赵医生,我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他两句话之间有一个很长的停顿。

“吊完这袋葡萄糖,情况好转,就可以出院。”

所以沈君译现在应该是乖乖地躺着输液,不过我看不到全部,我的视野里只有天花板和他的输液瓶子。

这个天花板有些泛黄,四个角还有点发黑。眼下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丝丝光亮,整个墙体都显得灰蒙蒙的。

作为一部手机,我看过的天花板比你们人类吃的饭都多。不过比起桌面,我确实更爱看天花板。

“妈,把手机递给我……好吗?我不打扰小敏,我只是想看看她的照片……我好想她……”

我的壁纸就是他和他老婆的婚纱照,不过我的相册里还有更多。

虽然作为一台六年前发售的手机,我只有64G的存储空间。

之所以有个“只”嘛……这个容量是今年最新款的iPhone8的最小可选容量,但却是我们iPhone4S的最大可选容量。

我们智能手机,比大小是我们的专长。

所以我的相册里有且仅有他老婆和女儿的照片。

眼下他又握着我,看他老婆。

他老婆头发及肩,丹凤眼,樱桃嘴,柳叶眉,就是鼻梁有点塌;不过好在沈君译自己是高鼻梁,而且他们家这个高鼻梁的基因特别牢固,所以沈君译的女儿,是丹凤眼,樱桃嘴,柳叶眉,高鼻梁。

作为一台手机,我不懂得什么叫“鼻梁有点塌”,而这个评价,是沈君译的老婆自己给出来的。

随后我就又只能看天花板了,伴着沈君译的“我老婆世界第一好看”,和随后的那些我听了千万次又描述不出来的声音。Siri不允许我这么做。

非要描述的话,他们很恩爱。

而眼下,他看着照片,我看着他。

“妈,千万别让她哭……她的眼睛好看,不要像我发小一样畏光……”

“算了,我给她打电话,就告诉她是我让你瞒着她的,你们别吵了。是我的问题,我生怕她知道自己有后台有老公就不努力了,是我不放心她。”

这个声音我不认识,但很像他老婆,似乎和刚才的女士是同一个声源。

“妈,别,别打……她会讨厌我的……我能把她哄好,妈……”

我面朝下摔在他的被子上,被子柔软,我没有破相,就是感觉身体里的部件都微微震动了一下。

“好好好……”我被捡起来,又被交到了沈君译手里,“我不找她,你别动,回血了。你这孩子是感觉不到痛的吗?”

沈君译这才安静下来,他拿着我,却没看我,只是看着旁边戴眼镜的女士。

墙面反射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在我身上带起一道眩光。

“习惯了,就不痛了。”

顿了顿,“我从小输液输到大的。也幸亏我血管还算好找。”

“真是的,给你调养了十几年才算养得白白胖胖,怎么吵了个架能直接吵进医院的呢?小敏不知道你心脏不好吗?”

“嗯,她……不知道。”他把视线转向一侧,“妈,别和她说,拜托了。我不想她担心我。”

他的声音没有刚才那么虚弱,眼下他的心率也挺平稳。

我还是在给他播照片,从他们29岁,到现在35岁。

从前的日子里他和他老婆也吵过架,两个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激烈得连Siri都催我赶紧发出噪音提示。但每次吵着吵着,最后都能吵到床上去,而后两个人照旧恩恩爱爱甜甜蜜蜜。

这一次倒是没有那么激烈,单纯就是沈君译在单方面输出。他老婆平日里也算理直气壮,可这次哭个没完没了。用Siri的话说,沈君译算是拳头都打在了棉花上。

但偏偏是这次,他老婆递了离婚协议。

眼下沈君译在对着他老婆的照片静静流泪。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和我离婚……是因为我拿了她的方案?还是因为,因为我瞒着她……”

他身旁的女士声音平静,“说实话,我听小敏的意思,倒不完全是这两件事。但我问她,她又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有没有她身边的人你恰好也认识的?”

沈君译抽了抽鼻子,“有……还挺多的……”

5

沈君译吊完盐水就回了公司,一路上都在给人发消息。

有他表妹,他发小,还有他老婆的直属领导。

他发出的消息各式各样,但最终都无外乎一句,“拜托帮我关注一下我老婆,感激不尽。”

做完这一切,沈君译的面上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沮丧情绪。

眼下沈君译在接他爸爸的电话,我被放在他的耳边。

在这个电话之前是一组微信消息,以沈君译的那句“我去背根荆条跟我老婆请罪去了”作为结束。

早上的从容,眼下已经彻底消失殆尽。

于是现在,我看着他办公室里的大落地窗,和窗外的黄浦江在阳光照耀下泛着粼粼的波光。

他爸爸的声音从我的听筒里传出来,“对老婆是不能用蛮力的。你老婆性格比你妈妈柔弱很多,从小娇生惯养到大,最大的苦是高考的苦。你不能觉得你妈妈是女强人,你老婆就理所应当是女强人。她就是娇小姐,虽然我知道你丈母娘希望她做女强人……但作为老公,你要多哄哄、多让让。”

沈君译抽了抽鼻子,我感受到他耳旁肌肉微不可察的起伏,“可,爸,我也很委屈……”

“我知道你委屈,可做男人的,能不宠自己老婆吗?她生气了,你要顺毛捋。她要打你,你要把脸伸过去,打完左脸,再主动让她打右脸。不过小敏必然不会让你这么不体面,这只是一个比喻。”

又是刚才的那种起伏,但要更急促一些,“体面吗……都说家丑不外扬,我为了她去求人帮忙,我觉得……我应该已经没什么体面可言了……”

电话那头传来气流声,是空气和麦克风摩擦所产生的特有的声音,“若说你表妹和你发小,那都是自家人,无非恰好和小敏在一家公司工作。至于别的人,能同时认识你们夫妻俩,那必然也是你的至交好友,没什么的。我还老把备用钥匙搁对门家里呢。”

“可她……她已经搬出去了……戒指也摘了……我真的还能挽回她么……”

“请回来,再给她戴上就好了,这就当是你们的婚姻,有了第二次生命。”

那头的声音带着笑意,又透着苍老,听着很慈祥。这头的沈君译把我放到了架子上,我看着他的脸。

通话仍在继续,“乖,君译,爸妈之前忙着,对你疏于关心了。我最近看了本书,书里说人这一辈子就是在不断地治愈自己的童年。只是……小敏她可能也不是一个能够‘治愈’你童年的人,你要学会‘治愈’你自己。”

“活了三十多年,突然觉得,结婚这件事,好像……我看不到它的意义。可真的离婚,又跟死了一样难受。或许真的死了都没这么难受吧……”

是沈君译的声音,却是陌生的话语,全靠Siri才认出来这确实是沈君译本人。

电话那头轻轻笑了一下,“你这个问题有点大,我也不知道婚姻的意义是什么,或者它到底有没有所谓的意义……不过我可以给你说说,我和你妈妈的事儿。”

电话那头再次传来气流声,“你妈妈怀你的时候,那可真是,吃尽了苦头。后来我们待你不太好,多少也有这个关系,我潜意识里觉得要不是你,你妈都不能遭那么多罪……不过这个,君译,对不起。虽然你女儿都已经上中学了,可爸爸欠你的这句对不起,该说还是要说的。”

“没事,爸,其实我没觉得您待我不好。”

“跟我们那个时候比,确实算好的,毕竟我小时候……罢了,不提也罢。你外公本来不同意我和你妈妈,但你妈妈从家里逃出来也要和我在一起。”

沈君译的面部肌肉起了个微妙的变化,“逃……逃出来?爸?”

“嗯。所以,你说结婚有啥意义呢?你妈妈本来就该是大小姐啊,偏要跟我这个穷小子,拿着嫁妆陪我开店,陪我起早贪黑,陪我落了老寒腿。她本来根本不用吃这些苦啊。”

“那我妈为什么……”

电话那头再次传来气流声,“后来你外公跟我单独下了一宿的棋。你外公的棋下得真好啊,我不管怎么缠斗,都会被他将死。你外公还夸我懂事,然后就跟我说,看来上天待他不算太薄,他的女儿终究比他妹妹幸福。”

“是我表妹的奶奶?”

“嗯。你表妹不是真随母姓的。不过这是人家的家事,我们就不多谈了。随后我问了你妈妈,为什么是我,她说当时离家出走不全是为我,但后来,她每次看到我,就觉得生活有了盼头。”

电话这头没说话。

电话那头顿了顿,“幸亏我给她的,也不仅仅是盼头。”

“小敏给我的也不仅仅是盼头。我懂了,爸,谢谢您。”

电话挂断,我的脸上凝了一层薄薄的汗。

别误会,我不会出汗,这汗是沈君译的。

他顺手抽了张纸把我擦拭干净,我的视线恢复清明。

他看着我。

这次倒是真的在看我,只是他并不知道我也在看他。

我并不明白“亲吻”这个动作的意义,也感觉不到人类的情感,但沈君译此刻正在对着我做这个动作,而我正在为他显示着他妻子的照片。

我听见他说,“老婆,你给我的,是第二次生命啊。”

6

其实我不大明白什么叫第二次生命。毕竟人都是非常脆弱的生物,像是我这样被人拿起又丢到地上,我只是感到身体部件遭受了震动,但人恐怕就要粉身碎骨。

我即便是不能用了,返厂修理还能回到主人手中,但人……可没有售后。

所以,哪来的第二次生命呢?

但Siri似乎知道,“来自生命精神认知上的独立自我的建立。即生命真正发现了自己,意识到了自己”。

好吧,我还是不懂,此刻我只是静静地待在他的桌面上,时不时接受iCloud的数据同步。

哦,所谓“同步”,就是把各种数据和信息都塞给我,尽管这些数据和信息并不是在我身上产生的……整体感受就像是脑子里突然被塞进来了一大堆玻璃渣,坚硬、透明又琐碎。

抱歉,Siri说这个比喻可能会让人类感到困扰,她说玻璃渣通常意味着流血和疼痛,但我们不会流血,也不会疼痛。

如果实在很困扰的话,忘了刚才那个糟糕的比喻吧,或许人类会更喜欢冰雪之类的东西。

眼下的沈君译也谈到了这个比喻,“她的心大概已经是一块万年难融的坚冰了吧……是不是因为,把我送上富豪榜的,是她的方案?她是不是觉得,我偷了她的东西……”

现在是下午16:45,他在和备注为表妹的人发消息。我听见他的手指触碰键盘的声音,很清脆。

微信那头回来消息,“那不会的,毕竟她的方案在我们这边就只是一张废纸,她自己也知道的。现在应该就是在气头上,而且她好像确实也不知道你进医院了。她跟我哭说,你家都不回,说你一年365天有360天都见不到人。”

这个指控不完全成立,根据我的后台数据信息,沈君译回家的时间还是挺多的。至少每天0点到早上的9点,他都在家里,其他的时间在公司。不过他家到公司一共也就2.5km的路罢了,他经常9点30分慢悠悠散步去上班,还能在公司食堂吃个早饭。

根据他的这个数据,我分不出对他来说工作日和休息日的区别。看起来更像是,每年有两天休息日,一个是6月20日,一个是7月16日。

我并不知道这两个日子对他的意义,日历上查不到相关信息。

“你能不能帮我套套她的话……关键她早上和我说她搬出去了,我也不知道她是去了哪里,我想要她的地址。拜托了,我的身体可能真的拖不起。”

这条消息发送于大约5分钟前,我收到同步的时候差不多就是他表妹回消息的时候,“好的,你注意身体。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随后他发小的消息就同步过来,接在那句“我刚跟你老婆开完会,顺便跟她说了句,‘沈君译管我叫哥哥’”之后,“小敏刚才在视频里眼眶还是红的。你要不派咱表妹去和她说说?”

“说过了。说是小敏嫌我不回家,可现在她自己搬出去了,也不知道怎么办。”

“还好吧?你别心情不好又不吃饭又进医院啊。”

“我刚从医院回来,你怎么和医生一样,硬要我吃饭,可问题是我真的吃不下。有没有多吃饭的诀窍?”

这两条消息之间隔了大概有五分钟,以至于我需要在两条信息之间插入一个17:00的时间戳,再显示这条由对面发过来的消息。

“几年前我可能理解不了你,可现在我自己为了个暗恋对象哭得眼睛畏光,医生说恐怕会有视力下降的可能,说我这5.3接近5.4的视力要下降起来可不仅仅只是戴眼镜就能解决的。这还是只是暗恋对象……”

随后是一只抽烟的熊猫,“说起来我学妹最近总爱发这个图给我。我还问我学妹是不是抽烟,我说实话不喜欢抽烟的女生。”

又是一个停顿,但不算太长,刚够我跟上他们,又不必插入时间戳打断他们的对话。

“她肯定不抽烟,她那么干净……可是我错过了她……”

“别哭别哭别哭,你可真的不能再哭了。你就惜取眼前人吧,毕竟你学妹和你暗恋对象都叫一个名字啊。”

那头回来消息,没有太过犹豫,“替身吗?或许这样是能解决我的问题,毕竟日子还得过。对了,如果实在吃不下饭,你不如试一试在饭里加点有味道的东西,老干妈也行。还有一种叫饭扫光的topping,四川的,也很好吃。光是跟你说一说,我都能感觉到嘴里分泌了唾液。”

随后又是一条,“趁你还有机会,加油追。别像我一样,失去了才知道后悔。”

沈君译把我放下,双手合十,闭着眼睛,似乎是在祈祷什么。

他表妹的电话打过来,他睁开眼睛,在另一台设备上按下了接听。

7

语音通话不能被录音,自然也不会同步给我。但眼下,他开着扬声器,而我就在他身边,并且一直开着监听,以便接收他给Siri的命令。

今天的天气不错,不下雨,有太阳,是晴天,气温0到5度。只是太阳早在16:54的时候就没入地平线下,此刻窗外没有太阳,但我想沈君译的办公室应该不会没有空调,毕竟他家里的空调刚刚自主启动了。

沈君译家里配备了一整套的智能设备,可以根据时间和环境温度自主设定关闭和开启,以保持他们家始终都是舒适的22度,这是他老婆喜欢的温度。

上述信息部分来源于iCloud的同步,部分来源于天气App,我之所以有空闲能够讲述这些,是因为沈君译一直没有说话。

他双手交握,手肘撑在台面上,下巴放在交握的指节上,倒像是托举着他自己的头。

另一台设备里传来两个女人的声音,其中一个是他老婆,“随便找了个房子,房东做民宿用的,按天算钱。先将就着,新房子搞定之后,我就可以正式搬家。册那一直都是他离家15分钟,我挤1个小时地铁上班,我体谅他他不体谅我。不过了,爱谁谁,这个冤大头我做累了。”

“那你确实蛮辛苦的,毕竟早高峰的地铁真的恐怖。我家都是,司机接送我上班。”

这个女声我不认识,比方才的声音音色要更清亮一些。

我听见他老婆叹了口气,“毕竟你是,自己家里有公司,出来体验生活的啊……我不是酸你,只是我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要紧的呀,喔唷,跟我说话还要小心翼翼吗?你家女儿多少岁我们就认识多少年了……你就说你的,说出来心里好过一点。”

沈君译在这头抽了抽鼻子,沈君译的老婆在那头抽了抽鼻子,“我很委屈,又觉得好像我就是活该,毕竟生活是被我自己过成了这个糟糕的样子。我为什么要嫁给他啊,他就算挣了钱也没想过改善我的生活啊,他还跟我说,要哭别在他面前哭……”

沈君译闭了闭眼睛,两行泪水划过他的脸庞。他没有动,只是合上眼皮,而后再次睁开。面上的泪痕获得了更多的液体注入,甚至获得了反光的能力。

通话仍在继续,“我那天晚上是在我闺蜜家睡的,她当时就劝我离婚了。我说,算了,孩子那么大了,方案被拿走,说不定以后还能把我挖过去……真的,女人不要给男人找理由,同情男人真的活该我苦一辈子……”

电话那头的声音断断续续,沈君译把头扭向窗的方向。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流出来,划开了更多的泪痕。他吸了口气,鼻腔里的液体和空气摩擦发出略显锐利的声响。他微微张着唇,以辅助呼吸。

他松开手,我听见餐巾纸从纸盒里被抽出来的声音,却没有看到他擦眼泪的动作。

他仍旧只是在静静地听,也没有说话。

“所以他现在是出轨了?”

“倒是没有,他也跟我摊牌了说家里其实很有钱,只是,我不想忍了。他这几年,一直都在骗我,一直都不回家,就算他现在真的很有钱,可是我忍够了。我又不缺钱,我不结婚也不要紧,你看我闺蜜到现在过得多滋润,还能跟学长谈谈恋爱。可我呢,我为了他活了小半辈子,后半辈子,我想为了自己活一活。”

“那女儿怎么办?女儿总不能,没有爸爸的。”

电话那头他老婆的声音陡然锐利起来,“有他这么个爸爸还不如没有!除了结婚前三年管过女儿,后来根本就没管过,他连女儿今年上几年级都不知道!”

这句上海话的尾音带了些破碎感,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嘶吼。幸亏Siri听得懂上海话,还能翻译给我。

“你缓缓,喝点水,嗓子吼坏了明天怎么和大老板开会,对伐。”

那头安静了一会儿,随后是一阵指尖敲击坚硬表面的声音,“这个小木船好精致啊,诶,船帆上居然还写了诗。”

旋即女人的嗓音变成了一种轻声的诵读,“The fairies of sleep are sailing in them, and the lading is their baskets full of dreams. And all in my dreams, is our love's vision flashes, like an ancient fable……这你老公送你的吧?”

“嗯,结婚五周年的礼物。前半段是泰戈尔的飞鸟集,‘睡仙坐在船里,带着满载着梦的篮子’,后半截是他自己写的,‘在我的梦里,是我们爱的场景闪过,像一个古老的寓言’。我没什么水平,只能翻译到这里了。”

“那不是很浪漫吗,他肯给你写这样的情诗,这个意思就是你是他的命中注定喽。而且这个小船看起来很像手工的,别是他亲手给你做的吧?”

“是他做的。他每年结婚纪念日都会给我送礼物,还有生日也是……怎么办,突然,突然好像又要心软了……”

“好了好了,心疼正常的,毕竟结婚十几年了。再说,其实狗男人只要不是十恶不赦,他不回家,你让他回家就好了嘛。狗男人不能太让着他的,容易蹬鼻子上脸;但是也不能,不开心就不要了,毕竟你就算养个狗也要调教的,也不会因为狗不听话就把它扔到大街上让它自生自灭的对伐。”

电话那头又是很久没说话,沈君译在这头擦了擦眼泪。

“怎么,心疼了?对不起,一不小心骂你老公是狗哈哈哈哈。”

他老婆的声音仍是方才的哭腔,但带了些许俏皮,“我才不心疼他,这个狗男人。好了不早了,都快6点了,回家吧,回头请你吃饭。说起来,我这个民宿和婚房一样,都是2号楼2单元202,可能,也蛮有缘的吧。”

8

沈君译跟那头表妹道了谢,随后带着我去了食堂。他特意跟师傅说多放辣椒,师傅说台子上有小米辣,“你可以先试试。实在受不住的话,我再给你重做一份。”

“嗯,谢谢师傅。”

后来的事情我不知道,我大概就躲在沈君译柔软的裤子口袋里听他吸溜吸溜的声音,猜想应该是真的很辣。但他倒是没有去重新要一份,从声音判断,应该是在一边吃饭一边喝水一边还在和人发消息。

他在食堂停留了20分钟,随后回到办公室,就继续和刚才的人发消息。

信息数据这个时候才从头同步给我,“董老师,小敏今天还好吗?”

这个“董老师”正是他老婆的直属领导,也是沈君译的忘年交。

“不大好。3点左右的时候,你发小找她开会,她在外面跟你表妹哭,随后你发小一听她哭了,他在我这里哭。”

两个人有来有回聊了很多,信息同步给我的时候还得分批次同步,里面聊的信息量也很大。确切说,不像是聊天,倒很像是他们也在进行什么信息同步。

但最后一句话是,“对了,上海女人普遍吃软不吃硬的,我老婆就是。你实在不行在小敏面前装装可怜,说不定她就心软了。你反正年轻,晚上再卖力点,早上就和好了。”

我看见沈君译面上泛起了一道红色,而后红到了耳朵根。

办公室的光线是高色温的白光,据说这样的冷色调有助于他时刻保持清醒,适合工作。

但眼下,他在用另一台设备搜索一些……呃,“不适合在工作期间展示的”内容。

“确实太久没和她好好亲热过了,谢谢董老师指点。”

“那怪不得她要和你离婚……这我就要说说你了,这个很重要的,不然她真的是在守活寡。年轻人再累再辛苦再拼命,也千万别饿着自己老婆。”

我看不懂,Siri建议我别看,她说不礼貌。而且7点他有个会议,现在18:45,我应该要给一条推送了。

他果然起身,去了会议室,我被遗留在他的办公室里充电。

……我想我现在懂了,某种意义上我现在就在被喂养,这种能量慢慢回满的过程的确很不错。

或许,人类管这叫做,“愉悦”?

9

Siri说我的理解比较常规,他们说的并不是常规的意思。

所以我还是不懂。

不过不重要,Siri告诉了我一些别的事情,比如刚才的会议上,沈君译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迟钝。

他说了很多次这句话,“抱歉,我没有听清。能辛苦你再重复一遍吗?”

我们怀疑他的听觉或许出了问题,Siri让我建议他打开辅助功能。

至于那场会议本身,沈君译要求他们会后发送邮件给他。

现在是20:45,定位系统告诉我沈君译此刻正在天山路上停留着。确切说也不是我的定位系统告诉我的,是iCloud……也就是我的那个“第二大脑”,它负责实现跨设备存储和同步数据。

那封邮件被推送过来,但他没有打开看;他只是在反复查找“系统定位抓外遇”的案例,而后在我身上反复查看着系统定位,伴随着那通反复打却反复超时挂断的电话。

看见系统定位里的确出现了他此刻所在的小区,借着车厢里昏暗的灯光,我看到他的面部肌肉松弛下来。他吹了口气,气流向上拂动了他前额的碎发。

“嗯,就是这里。可以了,谢谢你。”

“好,那我回去了。最后这点路,沈董没有喝酒吧?”

“嗯,没有。”

随后是安全带被解开,再加上两声车门被关上的声音,我被沈君译拿到了驾驶座前面的架子上。

他启动了导航,沿着我规划的路线一路向前,还不忘顺便把超时挂断的电话续上。

他已经给他老婆打了19个电话了,每个都是响到超时挂断,但他老婆一个都没接。

他下了车,走进楼道。楼道昏暗,他打开我的闪光灯当手电筒。

于是我也看清楚了他脚下的台阶,灰色的水泥透着粗糙和破败,勉强称得上整洁干净,只是角落里偶然有一两个踩扁的烟蒂;但终究不像他家里的小区,就连消防通道的楼梯都是贴覆了地砖的,我也从来都没在那里看到过烟蒂。

不过显然沈君译并不在意这个,他只穿着一件衬衫,皮鞋踩在水泥坚硬的表面,发出闷闷的响声,回荡在狭小的楼梯间里。

他走完最后一级台阶站定,拨了第20个电话。

他伸出左手,快速摩擦了他的右大臂,咧开嘴吸了口气。气流在他的齿间摩擦,发出嘶嘶的响声。

电话被接通,“怎么了?”

挺冷淡的声音。

“你开下门吧,我在你门口。”

“你怎么会在我门口……我不在家里,也不在爸妈家。”

类似的语气我在沈君译这里也听到过,一般都是在拆穿某种谎言,比如说“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份信息”或者“我已经不在那里工作了,你怎么会有我的工作信息”。

而后他伸手敲门,指节和坚硬的钢制表面快速接触,发出“咚咚咚”三声闷响。

旋即他对着电话说道,“信了吗?”

门被打开,他老婆把他拉进了屋,伴着她带着些微哭腔的声音,“你……你犯不着跟我用苦肉计,明明可以多穿点衣服再过来。真的生病进医院了谁照顾你,我最近也……”

被打断。

我被他贴在他老婆的腰间,毛绒睡衣的触感和顺又温柔。

“回到家看到你不在,我就想办法找你。手机有个系统定位,我可以看到你在哪里。求求你……”

10

你问我为什么我讲故事讲着讲着戛然而止了……

不好意思,我自动关机了。沈君译又把我送回了维修中心,我再回到他手里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其实时效应该是两周左右,但毕竟我是一个2011年的旧款式,配件都很难找,能理解。

我再见到沈君译的时候,总觉得他有点不大一样,但是我又说不出来。

我被他放在裤子口袋里,再得见天日的时候,是他刚结束了一场报告。

他走在会场的走廊上,天花板是黑色的隔音棉,背后是深红色的帷幔。他西装革履,热烈的鼓掌声在整个会场上空回荡,但他的眼睛里却只有我。

确切说,是我屏幕上的他老婆的微信,“老婆老婆老婆,你看到我了吗?”

“看见了,我现在只关心你用的什么牌子的遮瑕。”

他挠挠头,另一只手忙着回消息,“嗯……我没有用遮瑕,是医美。”

那头没有第一时间回复,他跨出后台的门,扭头看向身边的男秘书,“沃华那边的人坐在哪?”

“坐在后排,比较高的地方。是他们的总经理董毅和副总苏小敏。”

“嗯,我太太和她老板。”沈君译露出一口大白牙,又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嘴边,“嘘,我太太夸我好看,我高兴,嘿嘿。这家机构不错,辛苦待会儿联系下,给我太太办个卡,晚点我把我太太的信息发给你。”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秘书才开口,“印象里,现在这个版本的考拉App的底层方案,也是您太太设计的?”

沈君译笑着点头,“那是考拉的第二次生命,或许也是我的。”

“您不打算让您太太来考拉就职吗?听说他们那边有出售部分业务的意向。”

电梯的门打开,沈君译收了笑,“嗯,我有所听闻。让战略那边下个月格外留意一下我太太他们的动向,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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