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学院报名丨皈依
古庙正殿内坐着一个老僧,清矍的面容上被岁月刻下了道道深痕。他打坐在佛前的阴影下,眼睛爆射出的精光让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不敢直视。老僧浑厚的声音响起,安抚着面前有些惴惴不安的年轻人:“最后一天你终于赶到了。你可愿意随老衲一起走吗?”
这个年轻人有些狼狈,凌乱的头发上还粘了几根杂草,月白的长袍上被草汁潦草地画了几道。年轻人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该有的仪态,用一种缓慢而特有的节奏说道:“大师救我,此刻追兵就在不远处。我不能遁入空门,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祖宗的基业被逆贼篡夺。”说到最后处已然带着几分哭腔。
老僧平静地说道:“这是老衲与施主第三次见面了,你何必如此执着呢?今日老衲遣散寺中僧众,独留老迈之躯在此你可知是何意?”
年轻人此刻方才察觉偌大的寺庙内安静得听不到一丝虫鸣,他苦笑了一下说道:“大师这是要舍我而去了?”
老僧沉默了一会又说道:“昔年我与你祖父有一桩恩情未了,因此答应他在你危难之时出手相救三次。时至今日老衲已经多造杀孽,愧对我佛慈悲。”说到这老僧双手合十,口宣佛号,继续说道:“与你祖父的承诺是我的业障,这天下便是你的业障了。今日若答应随老衲远走,我便保你八千里平安无事。如果你还是不能放下执念,老衲今日只好坐化于此,再不管这红尘俗事了。”
“红尘俗事?”年轻人的脸色微微一变:“你管这千里江山叫红尘俗事?哈哈哈,可笑,可笑。我看你也是那逆贼的走狗,你同那朝堂上的狗贼们一样盼着朕早日灰飞烟灭。不可能。”年轻人用力嘶吼的声音震动得梁上的灰纷纷落下。
老僧双眼一闭,仿佛磐石一般再无半分反应。无论这年轻人如何谩骂、羞辱也不再予以回应。年轻人鼻中喘着粗气,还要激得老僧开口与他消解胸中愤懑时门外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吕先生,有几匹马过来了。没打火把俺也看不清多少人。”
年轻人立刻收拾起刚才还癫狂的神情,用那种特有的节奏说道:“有劳小乙了,我这就出去看看。”小乙没有说话,主动退到门边等着被他称呼为吕先生的人出来。
吕先生走到门口时,院子中不知何时已经站了八个人。八个人中有一个中年人,身着杂色盘领衣。佝偻着身子站在那里顶着花白的头发,像是老学究一样。其余七个人精瘦彪悍,都是一身黑色的短打布褂,个个手持一柄单刀分散站在那个中年人的身后。
中年人开口说话了:“微臣见过世子。一十二载苦苦寻找,今日微臣总算可以交差了。”
吕先生还没有反应,小乙倒是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道:“世……世子?您姓朱啊?”说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口称罪过。吕先生伸手搀起小乙,微笑着说道:“小乙瞒了你这么久是我的不是,我巡狩在外用的是我母亲的姓氏。我姓朱名允炆,此刻和你一样都是大明的百姓而已。”小乙听完流露出迷茫的眼神一会看看朱允炆一会看看那个花白头发的中年人。
朱允炆双手交叉置于丹田,立刻显现出一股尊贵的气度,一如当年在金殿之上的建文帝:“胡大人可是立了一功啊,以后想必是高官厚禄,封侯拜相啊。”
胡大人听着朱允炆的挖苦之言依旧不动声色地说道:“微臣自永乐五年开始寻找世子下落已经十二年了,十二年来日日在外漂泊没有一日能在老母堂前尽孝,没有一日能享受儿孙绕膝之乐。如今得见世子反倒是解脱大过欣喜。”
朱允炆又打量着胡大人身后的七个人咬着牙说道:“我四叔下了好大的本钱,连仅剩的七个虎卫都派给了你,胡大人好大的面子。”
“世子身边的余孽也就剩一个秋红叶了吧?”胡大人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让朱允炆的嘴角不自觉的抽动了一下。他又继续说道:“如今看世子风采依旧,微臣却是恶疾缠身,形如枯槁了。元觉大师呢?怎么不见他老人家出来赐教?”
朱允炆冷哼一声挖苦道:“你也就比我大两岁吧,如今看你状有归色,就算那逆贼给你高官你也坐不了几天了。”
胡大人依旧不卑不亢地说道:“世子高见,微臣深以为然。”这十二年来,胡大人打着巡查的旗号在大明的国土上寻找着朱允炆的下落。东临碣石,西至大漠;在北边草原上差点冻毙于风雪,南方命悬荒野毒物之吻。十二年来不曾有一日松懈,今天见到朱允炆他没有说假话。的确是解脱大过欣喜,来时的路上他在月光下看着河中的自己不由得感慨万千,今晚一过他就可以回家了。
胡大人退后一步,低声说道:“送世子上路。”七虎卫各自亮起银光单刀,双目如电一步一步向朱允炆逼近。
“都给俺站住。”小乙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勇气,在七虎卫的气势威逼下打着哆嗦站到朱允炆身前。朱允炆伸手想推开小乙却没有推动,急得一直说:“小乙这里没你的事,你让开,回去伺候你老娘。”
小乙的身子颤抖不止说道:“吕先生,俺不管你是什么人。俺娘的命是你救的,俺伺候你。”小乙的话都带着颤音:“就算俺今天把命丢在这也是报答你的恩情了。”话音一落小乙嘶吼一声向着七虎卫冲了过去。
羊入虎口,“小乙。”朱允炆悲声随着一道热血扬起,小乙瘦小的身子已经伏在了地上。血慢慢地从身下涌出,载着银色的月光又渐入黄土。
朱允炆双目赤红,喝骂道:“胡滢,你可知他还是个孩子?你可知他还有高堂老母?”
胡滢摇摇头说道:“他是谁不重要,站在世子身边的皆是余孽。”
虎卫行至朱允炆身前三丈,一齐抱拳致礼。这些被永乐帝自小培养的高手都是去舌刺耳的,他们只能用一个简单的动作来表达对上一任皇帝的尊重了。朱允炆看着小乙就仿佛看见了当年从皇宫中逃出时倒在自己身后的人,沃野千里中自己和燕王的士兵横尸遍野,逃亡路上死在拱卫司刀下的忠臣良将,一如今日小乙身下汩汩而出的鲜血般归入尘土。
这也是自己的下场吧?刀风迫近,刮得朱允炆脸上生疼。挥刀带起的寒光刚刚切开朱允炆身上的长袍就被弹开了,一团红云在朱允炆身前闪展腾挪一息之间就将七名虎卫一一逼开。
这红云停在朱允炆身前,是个瘦高的男人。一身残破红衣散发着鲜血的味道,脸上一道疤痕从右眼角直直划到嘴唇上,鼻梁上已经泛黑的伤口又因为刚才的动作流出了一点鲜血。红衣胜血,赤刀如霞,秋红叶来了。
胡滢朝着秋红叶拱手为礼说道:“秋大侠到底还是赶了过来。”秋红叶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在场的人听得清楚:“胡大人到底是比我早了一步。看来今晚要惊扰这百年古刹的清修了。”
胡滢笑了笑说道:“看来我拱卫司的人马已经是刀下亡魂了。秋大侠请赐招吧。”一个请字刚出口七虎卫已经将秋红叶团团围住,七把刀用七种不同的速度向着秋红叶的要害挥砍过去。
秋红叶刀幻红光,每一刀都精准和七刀碰出火花。七虎卫全是进攻的杀招,个个不防自己的要害全力向秋红叶进攻,七个人或挥或砍或刺或挑将秋红叶整个人都笼罩在刀光之中。
眼看秋红叶如陀螺一般在刀光中越转越快,带起的尘土打着旋在脚下弥漫。兵器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初时似珍珠落地般井然有序不大会的工夫便如同骤雨般连珠响起。只听得秋红叶大喝一声,整个人如同苍鹰一般腾空而起踢飞一个虎卫。
被踢出的虎卫倒地口吐鲜血已然不能动弹,而秋红叶带着数道新添的刀痕飘落十步开外。胡滢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场中,朱允炆面露喜色随即又添了一丝不安。
没等秋红叶喘息,其余六名虎卫喉中呼喝作响一齐挺刀而上。三人攻上盘,三人攻下盘,拿刀光织了一张要命的网罩向秋红叶。
红光闪现,带起血珠一线,手腕中刀的虎卫赤手空拳的向前扑去想抱住秋红叶。秋红叶刚想向后退察觉后方有刀风吹动,左右两侧均有虎卫怒目挥砍。眼见得一双大手要将自己抱住,秋红叶双脚一蹬,在空中竟然团成了一个球,带动赤色唐刀将扑来的虎卫开膛破腹,眼见不活了。这一下秋红叶也没讨到好处,背心还是被砍了一道大口子。
胡滢依旧面色如水,朱允炆看着那倒地的虎卫面露不忍不自觉地向前走了一步。
兵器碰撞的声音凭空消失了一般,余下的四名虎卫扯碎上衣露出虬结的肌肉和狰狞的疤痕。朱允炆知道这是护卫们在守边时和异族战斗的结果,百人虎卫力抗三千骑兵的事迹还是他亲自嘉奖过的。这些都是大明的子民,优秀的战士。他们从苦寒极冻的地方活着回来,却葬身在这山中的百年古刹里。
秋红叶背上一刀伤得着实不轻,不过余下的四名虎卫已然造不成太大的麻烦了。他们毕竟只是习惯了戎马生涯的战士,而不是像秋红叶这般武艺高强的侠客。四名虎卫摸不到秋红叶的招数,反倒让秋红叶又打倒两个虎卫。
一直不曾开口的胡滢突然大声喊道:“先送世子上路。”朱允炆一惊之下发现场中的局势立刻有了改变。
一名虎卫瞪着通红的双眼朝着朱允炆跑来,另一名虎卫则直接扑进秋红叶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死死锁住赤色唐刀。那虎卫离朱允炆越来越近,秋红叶却抽不出赤色唐刀。眼前的这名虎卫趁着秋红叶分神观察之时,一刀上撩将秋红叶的右臂砍断,自己也带着微笑轰然倒地。
挣脱出来的秋红叶踉跄几步,拼尽全力飞跃到胡滢身边,左手掐住胡滢的喉咙说道:“让……让他住手。”胡滢惨然一笑,一言不发。鲜血从秋红叶的伤口处迸发出来,一阵头晕让秋红叶知道自己今天走不出这寺庙了。
奔向朱允炆的虎卫早就察觉胡滢的状况,停在朱允炆面前没再走动一步,颓然地坐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朱允炆此时已经全然没有了帝王临渊的霸气,颤声说道:“秋大侠,你放了胡大人吧,你赶紧自救要紧。”
他解开身上的长袍,俯下身子给那名已经虚脱的虎卫披上,站起身来看着胡滢。这个只比大两岁的男人已经是头发花白了,佝偻着身子眼神中尽是解脱之意,甚至脸上都扬起了一种发自内心的笑容。
朱允炆身后响起佛号,元觉大师已经到了秋红叶身边,伸指连点数下血流顿时止住了。朱允炆放下心来,眼神中也透出和胡滢一般的解脱:“允炆即位以来修仁政,改刑律本想以仁孝治天下,奈何与燕王刀兵相见反倒害得天下民不聊生。自出皇城,无数仁人志士因为命丧黄泉,还累得元觉大师破杀戒,败古寺。朱允炆上愧苍天,下非黎民。实在无颜见列祖列宗。所有罪责由我一人承担,胡大人你回去交差吧。让燕王好生治理天下。”
说完朱允炆朝着石阶旁的灯柱奋力一跃,只觉得撞在了一处软绵绵的地方。抬头时才发现是撞在了元觉大师的小腹之上,朱允炆泪流满面哭着说道:“大师,弟子罪孽深重,实在……实在是……。”
“阿弥陀佛,施主既然有悔过之意就随老衲去了吧,世间再无朱允炆,只多沙弥一个。”
呜咽的哭声渐渐远去,唤起早升的朝阳给大地涂上了一层金辉。
古寺的木匾突然砸向地面带起一阵烟尘,不多时一切又趋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