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季之蝉(1)
走廊尽头,被树荫包裹住的画室的窗框还是木制的。苍老槐树的枝叶清脆地拍着玻璃,阳光从重叠的阴影中挤入,变成暧昧却柔和的一团。
门在被推开的时候,因为潮气而吱呀作响。背阴的室内,不见光的橱柜泛出金属的凉意,各处玻璃窗中浸出墨色入水一般的清灰。虽是七月,画室里却有种秋日般的阴凉。
“那个……我喜欢你。”
少年手中的画笔没有一丝停顿。
“是吗?”
视线变得有些模糊,画笔擦在纸上的声音却又格外真实。
“我认为你是不会喜欢别人的,你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激烈的蝉鸣声压过了一切,世界飞快的空转,失重一样让人惊悚。
“啊!”
季琉声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却被紧紧缠在身上的被子困住。挣扎着抬起胳膊,撩起粘在脖子上的长发,一阵凉气从汗涔涔的背后涌上来,使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真讨厌……明明都一年多了……”
头胀鼓鼓的痛,空调很不耐烦的“呜呜”运转着,琉声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甩下身上湿透了的T恤,踉踉跄跄进了浴室。
今年的九月格外憋闷,天空时常是一副下不来雨的灰色。浴室内外都翻腾着热气,琉声狠狠地做了几个深呼吸,像是要硬把肺里的气压与外界打通似的。
“呼——”洗澡出来,一气呵成地换衣背包,坐上公交车直奔学校。30℃以上的天气,半湿的长发在热浪里被烘干,不可避免的混入了人群与机械的浑浊气味,有种下坠的现实感。籍着这种气氛,琉声不想让自己再有任何用来遐想的空隙。已经大三了,差不多到了该决定自己未来的时候。一头扎进学校,不顾形象地从矮树林间抄近路去往自习室,公车上残存的颠簸感和起伏不平的路面搞得琉声心里乱糟糟的,又把各种出路琢磨了一遍。法律专业民商法方向,就业没那么困难,也有大部分同学选择考研深造。她也想考研,却还有种别的念头在心里障着,像是被食物噎住就缺一口水一样,虽然饿渴,但如果不咽下这口气,五脏六腑都不能通畅起来。
她很明白为什么,却没想出解决的办法。她是很了解自己的,了解到了一种反而自信不起来的程度,却又偏偏怀着一种自绝后路的心情,瞒着所有人,准备往另外一个方向走。
还有蝉在树上,吵得不行。琉声一个不小心,鞋跟踩进了地砖缝里。
“哎呀!”刚要歪倒,胳膊却被谁架住了。转头一看,是小她一级的学弟晏初良。
“学姐,我跟了你一路了,你怎么一点儿都觉不出来啊。”初良像是抱怨,又很腼腆的笑着。
“啊,不好意思……”琉声顺手扶着他的肩膀提了提鞋子,“你瘦了?”
“就轻了一点儿,我都没看出自己瘦来。”初良很老实地说。
“能看出来啊……我从暑假之前就没怎么见你,所以看得出来。”琉声捏了捏他的脸,好像有了些棱角,但还是白白胖胖的,像是稚嫩的高中生那样。
“学姐我都大二了你还捏我……”初良被捏的只能发出鼻音。
琉声打趣似的盯着他,过于可爱的圆脸,被拉得眯成缝的细长眼睛,还有停在半空中有些困扰的手,并不明显的骨节,使手部的线条看起来有如玉雕般圆润。
“画……”
“什么?”
这双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
“琉声姐?”
“啊没事,有点走神。”琉声赶紧回过神来,压住突然涌上的思绪,自觉有些尴尬。
去往自习室的小路上,两人放慢脚步,聊起天来。
“学姐上大三累吗?”
“还好吧,没有想象的那么累,反而还因为太闲了有种使不上劲的感觉,真是……”
初良仔细的听着学姐的每一句话。
“说起来,你现在有什么规划了吗?”
“还是……工作吧,当律师的话,大家说经验会比较重要。”
“……算是吧,不过真想象不到你这个小圆脸当律师的样子。”
“圆脸怎么就不能当律师了……”
“你怎么也从学校外面回来?这一大早的,昨天出去玩了?”
“没有,我去图书馆借书来着,但是没有了。”
“借什么啊?”
“嗯……想借霍姆斯文集。”
“霍姆斯文集?”琉声有些吃惊,“这么早开始看这个。”
“啊,就是想看看,反正没什么事。”
“正好我有这本书,我借给你吧。”
初良赶紧摇头:“不不不,学姐复习考研,我不妨碍你的。”
“没事,书是家人送的,我之前看过了,最近不想再看,正好借给你,你跟我来自习室拿呗。”
“啊,谢谢学姐!”
初良像小尾巴似的跟着琉声到了自习室。不大的教室几乎坐满了人,简直就是书山书海,相比来说琉声桌子上的书倒显得少很多。
“嗯?什么的上册……”琉声小声念叨着,把头探进桌洞里找,初良也帮着翻桌上的书堆。
“《美学三书》?学姐也会看这种书啊?”
“……”
玉雕一样的手指突然在停在了一本粗糙的书皮上。
“《中国绘画史》……”
“好了~”琉声一下子站起来,自习室里有人瞥了她一眼,她赶紧推着初良出了教室。
把书往他手里一塞,琉声满脸鼓舞地拍着他的肩膀:
“好好学习啊!”
“嗯!”
告别了学弟,回到自己位置上的琉声慢慢收敛了情绪,沉入了被自己安排得毫无空隙的一整天里。
初良却还在走廊里呆站了一会儿,听见由树梢直接传递来的轰鸣蝉声无休无止地击打着墙壁,在燥热的空气里,振出虚空的回音。
“人家想借的就是那两本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