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的结婚请帖

寒冷的冬季过后，屋子里面变得暖洋洋的。不用继续生炉子了，省掉了一大笔钱。村子里到处开满了花儿，村民们喜欢种些桃树啦、杏树啦、樱桃树啦、梨树啦。灰色、发亮的树干上只有白嫩嫩、粉扑扑的花儿，没有一片绿叶子，树下面冒出的几颗野菜杂草头上顶着一两片被风吹落的花瓣。我和妹妹改变了晚饭前散步的习惯，为了多晒晒太阳。上午十点多村子里面街道上面空空的，狗被锁在院子里，村民都不在家，到工厂、学校、超市里上班，或者是干脆从这个村子里面搬走了。人们变得少了，空出来的房子多了。我们最多听到的声音反倒是鸟胡乱的叫唤。

我和妹妹一天接到一位同学的结婚请帖。那是位已经被遗忘的同学，而她仍然记得我们，大概是由于在那会儿我和妹妹年龄出奇地大吧。我和妹妹和这位女同学从未有过交流。也许她寄给我们一份结婚请帖只是为了曾经的并不存在的同学情谊，也许单单只是因为她的结婚请帖多了几份，将这些多下来的请帖寄给那些忽然出现在他们那不可靠的记忆里一闪而过的面孔的主人们。但我们并不打算去，主要是由于没有多余的钱随份子。我和妹妹一直以来靠着父母留下的积蓄生活，并不多，意味着不得不省吃俭用。朋友和亲戚从父母去世之后就不再联系了，否则将会经常碰到这样的事情——某个亲戚家的老人去世啦，某个曾经的朋友的孩子结婚啦——自然，结婚没多久就要生孩子，而所有这些事情都要随礼金。积少成多，亲戚朋友间的份子钱的数目积累一下是触目惊心的。银行里的数字越来越少，通货膨胀使父母留给我们的钱变得更少。我们不得不谨慎而小心地生活，不浪费一个子儿在不必要的事情上。正因为这，我们更喜欢夏天，夏天里的水果很便宜，菜地里还会不停地出产着绿油油的新鲜蔬菜；我们讨厌冬天，蔬菜和水果的价钱贵了很多倍，炉子里烧的煤还要费一大笔钱，并且，人们喜欢在冬天死掉。

我和妹妹并不是一开始就和邻居们、亲戚们断了交往。最困难的时候是父母刚刚去世那会儿，邻居们、亲戚们、朋友们都来我们家吊唁。那个时期以前我和妹妹的生活还不封闭，偶尔会有邻居家的同龄女孩子来这儿坐坐，偶尔会走访亲戚。那是段正常的生活，妹妹对此评价道。

但父母去世以后最初的一段时期，由于悲哀，我们难得走出家门。邻居们有时候会拍打我们的门，也许是为了借一把打火机，也许是为了推销他们农场里的土鸡蛋。我和妹妹总是听任他们站在大门口，不断拍打着门框。他们很快就会走掉。

父母去世后的第一个夏天过得很快，人们来拍门的不多，因为他们在夏天最热爱生活。他们很快就忘掉了我们，在夏天的闷热、晚风、冰激凌、蚊子、苍蝇、水果和香烟里面愉快地度过了。人人都在夏天里得到很大的乐趣，尤其是老人们，他们总是感到寒冷，冬天睡在床上无论怎么都觉得冷，看到年轻人在夏天出的满头大汗使他们觉得很开心。他们也乐意穿凉快的衣服，露出皮肤已经干瘪的四肢在温暖、炙热的空气里走走，偶尔一阵暖风吹过全身，这使他们愉快。夏天的风是友好的，不会给你的身体带来多余的伤害，冬天的风则是带着满身的疾病来到你跟前的。

在闷热、幸福的夏天之后，在街道上整天刮着寒风、几乎没有太阳的冬天里，老人们成批地去世了。于是人们从夏天的幸福里回过头来，发现了眼前的可厌的现实——并不美好的冬天，寒冷、没有生机，使人想变成狗熊在房间里冬眠的冬天，不断地造成小孩子发烧、咳嗽的冬天，使河道干涸的冬天，使老人们死掉的冬天。

于是那个冬天，村子里面不断地在举行葬礼。我们常常在白天或者半夜听到人们拍门框的声音。寒风在街口不断地游逛，人们顶着寒冷向邻居们通报家里老人去世的消息。我和妹妹仍旧没有从父母去世的悲痛中缓过神来，甚至从那时候刚刚开始明白以后的我们艰难处境。为了避免不断地随份子钱，我们只能闭门不出，邻居们在拍了一段时间门框之后知趣地走掉。

所以，当我和妹妹捡到放在门口的结婚请帖时，都感到吃惊。因为无论是作为村子里的邻居和曾经的同窗，我们都以某种姿势宣布了我和妹妹是不乐意和外界交流的，我们希望这个小小的村庄里所有的人都忘掉我们。

但我和妹妹在这位同学结婚的那天还是散步到了她家的门口，我们站在马路上看到一群群的人，房子里面红色的喜庆装饰。我们呆呆地看着她穿着婚纱穿过人群，挽着新郎的手坐进汽车里离开了。那是个很热闹的婚礼，并且，我们猜测一定花了很多钱。

妹妹说，也许我们应该上前跟她打个招呼。

不，那又怎么样呢？我说，你没看到她忙得不成样子，或者是说幸福太多了，几乎使她累坏了。

你羡慕她吗？妹妹问道。

我羡慕她，羡慕她能结婚，那么热闹，请了那么多人，房子布置的那么漂亮，一定花了很多钱。我说道。

你不打算结婚吗？妹妹问道。

你在开玩笑吗，我说，你不明白吗，咱们的经济状况根本无法支撑婚礼，再说，我们都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

那么你想结婚吗？妹妹继续追问我。

不，我不知道这一点，我说，也许我是想结婚的，那意味着一种改变。但目前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好，我们俩互相陪伴，钱上也还过得去。但遗憾的是，我现在希望改变不过是看见那位同学热闹的婚礼，也许只是我一时好奇，希望去瞧瞧那个热闹的生活是不是令我感到舒适，不过也许这种想法恰恰只是由于她的婚礼对我的刺激。我想，我会更喜欢目前这种生活的。更何况，我年纪大了，如果说要结婚的话，可能性更大的人是你。

不，姐姐，我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的。妹妹说道。

是的，我担心这一点，你还年轻，要是结婚的话你比我更可能。如果那样，你就会离开这儿，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那个房子里面啦。

那怎么可能呢？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我最亲近的人。妹妹说道。

唉，我叹了口气，她何必要寄给我们请帖呢？这是居心不良，她一定听说了我们根本不搭理别人，孤独地生活在这儿，要让我们瞧瞧她的生活充满了多热闹的和谐。

算了吧，没那回事儿。妹妹说道，我们继续往前散步吧，人们都散了，我们继续往前散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