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家的狗——刘丽萍

2020-11-16  本文已影响0人  养云斋

   

  大姨家有狗,两条,母子俩。大的毛色发亮,白灰相间,耳尖,眼睛黑溜溜,盯得老紧了,个大,健硕,像一只警犬,随时准备出击办案。小的皮肤是黑白配,圆圆的鼻子,短短的小腿。小小的尾巴摇个不停,好像每天都有喜事临门似的。

    大姨家办好事,邀请亲朋好友吃酒。我跟在大人后面一起走进了大姨家。那会儿我读师范二年级。大姨家上下两层楼门口张贴了大红对联,挂了彩球,喜庆的日子都该有的颜色和装扮。我们从后门狭窄的走廊穿过,黑乎乎的,凉飕飕的,那是一排房间木门与水泥墙相对的走廊。跨过走廊高门槛就到了大姨家亮堂的大厅。绿砖,木梁,隔层,两片透明瓦洒下一厅的阳光。我正开口与大姨打招呼的刹那,一条大狗一个箭步把我死死咬住,大半个人高,前肢搂住我脖子,猛地在我脸上到处舔?还是咬?后腿把我腰围得紧紧的。我的天哪!我大声尖叫:救命啊!救命!极大恐惧突袭,每根汗毛都被炸开了!我根本没法挣脱这条死狗。它的力气太大了,我喉咙发痒发干,似乎无法呼吸!我今天死定了,就会被它活活咬死。我就像一只被斩断后腿的蚂蚱,使出全身解数都无法动弹!

      “呼呼!死狗下来!不要吓到客人了!”大姨一声呼唤,它松开了它的四把钳子,终于是放了我一马!我大呼一口气!我赶紧摸摸我的脖子和脸有没被咬伤出血!完好无损,天命!

      大姨低着头训狗,哼它:你这不长眼睛的东西,认不出是谁吗?哪有你这么欢迎主人的。不会吓死呀!转过头又对我笑哈哈:你细细看这条狗,还记得么?这不是你家的狗吗?主人来看它了,太兴奋了这是亲你,不是咬你!

      啥?脑袋一片空白,眼前冒金星。大狗一直围在我脚下转来转去,满脸的欢喜,尾巴摇得可欢了,一会儿翘起来左右摇,一会儿屁颠屁颠把身体舞动,很夸张的姿势,像是又要扒到我身上来。这会儿小狗也凑上来了,跟着妈妈一起摇尾巴。妈妈那么喜欢她,我也来看看新鲜。显然我害怕得躲闪不及,退出大厅门外去了。

      大姨拉着我的手劝慰,不要怕,不要怕,自家的狗不会伤人。慢慢跟我说起这狗的履历。 

      我读初二,我们住在美陂老医院,爸爸租了两间小间。一间给我们姐妹俩读书睡觉,一间给爷爷和弟弟住。爷爷超级爱狗,买来一只小土狗养,就搁在两间小房的过道上。灰白相间,圆圆的鼻子,短短的小腿。小小的尾巴摇个不停,好像每天都有喜事临门似的。爷爷给它取了个小名就叫旺旺。初来乍到,旺旺识大体,有分寸,我们姐弟三都觉得它可爱憨厚,蛮乖顺的。放学后逗旺旺玩玩,踢个小球什么的。旺旺也乐呵乐呵,每天在老医院院门口摇着尾巴迎接我们,接完了姐,接我,接完了我,接弟弟,一天三趟它不觉累呢,看它满脸笑容,蹦蹦跳跳,蹿上蹿下,一天有使不完的劲儿。与我们同时跨进老医院那三道门槛,它弹跳起来跟表演跳高一样,显摆给我们看,从不碰到门槛边缘。我们吃饭,旺旺就在我们脚下吃饭。总缠着我们的脚不放手。弟弟偶尔偷偷扔几块肉给旺旺吃,爸爸眼睛鼓着弟弟:嫌肉多是不?我们就再不敢干这事了。家里多了一位成员,食就多了一份。爸爸嫌它会吃得越来越多,担心开销越来越大。家里本来就三个孩子,青春期长身体节骨眼,总是饿得慌,饭桌上的菜都不够份!拿起筷子就是抢食。爸爸时不时拿他自己创编的这玩笑自嘲:生了三个细伢崽你就知道吃饭有多香!擤个鼻涕桌上就没菜了!每次一抖这个玩笑,我和姐夹菜的手又缩回一点,次数份量自然减少一些。赶紧下桌吃去。6双筷子12只木脚在菜碗里走来跳去,的确让人慌!

    爷爷嘟囔着说它又吃不了多少,又不额外添菜,吃点剩的。每晚爷爷把残羹剩汤都装在大铁碗里,放在一个偏僻角落里呼它吃。

      旺旺白天是条好狗,可是一到晚上就哼唧哼唧不停,刚开始几天小声小气的。矜持收敛,体贴懂事。它哼唧哼唧时我就赶紧塞紧耳朵按下录音机听英语磁带。基本就听不见它“汪汪”。一条狗不汪汪几声哪叫狗呢?

    可十天半月之后,仗着爷爷对它的宠爱,旺旺有点嚣张跋扈,夜晚叫得整个院子的人都不得安宁,这院子前前后后还住着十多户人家哪!嗓门分贝每晚都蹭蹭上涨。英语录音机调到最大声量都已经盖不过它。窗子和木门的缝都塞了纸团也抵挡不了一波又一波噪音侵袭。我和姐每晚塞棉花读书写作业。可不?爷爷闲时带它遛弯,忙时呼着它,好吃的尽紧着它,爷爷自己都不舍得吃。总之狗不离身,就差抱它上桌吃饭了,旺旺快跟我们平起平坐了。它还有什么不满的?整晚囔囔个啥?

      某日,正吃晚饭,旺旺又开始狂吠不止。我正因一次测验考试不理想烦闷着,琢磨着哪儿出问题了,这几道题本不该错。端着碗心不在焉吃着。饭自然不香。旺旺似乎开始跟我作对,狂吠声越来越大,频繁,无厘头,也不知它发哪门子火?我火气汹汹骂了它几句:滚出去!再吵把你送人!它灰溜溜,低着头跑出去了。我边嚼着饭菜继续思考那几分掉哪去了?马上期末考试了,能不急吗?妈妈说你们仨谁没考到重点高中谁就没书读了,普高想都别想,背包打工去。自己养活自己。还一年我就要冲刺中考。这怎么行?1分之差我可能就没书读了。我才不愿去打工!打工太苦了又不是没看过!苦!

    旺旺太不会察言观色了,居然跑到一墙之隔的院外大声尖叫,就在我吃饭的窗户下面。一声尖过一声,一浪更比一浪高。它是要疯了嘛?我低头看到旺旺怒睁着大眼,呲牙咧嘴,脚尖垫起来,耳朵竖得尖尖的。它是在跟我吵架吗?瞬间满腔怒火冲上我头,烧心,我把手中的饭碗从窗户直接砸向了旺旺的颈椎骨,即刻有血从它背上渗出。我恶狠狠骂它:鬼叫你没日没夜吵,吵得人不得安宁!要不要读书?它被碗砸伤即刻跑远了。狂吠声越来越小……我立刻跑过去对着爷爷大喊:爷爷!把这条狗赶快送人。耽误我学习,考不到就没书读了!说完我自己哭得稀里哗啦的,无法控制,好像那只碗砸伤的是自己的身体。明明是旺旺在流血,我的心怎么在灼伤疼痛呢?

    “哦哦,才想起来!”大姨拉我到一边静静说:你爷爷真舍不得,老交代我好好待旺旺。它是条好狗。

      酒桌上我们吃酒的吃酒,聊天的聊天,嗑瓜子的嗑瓜子。我偶然一瞥,发现旺旺它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蹲在大门口,对来来往往的客人有种淡漠神色,提不起半点兴趣来。与刚才兴奋劲儿判若两狗。它是不是想起以前伤心事了?看我端起碗的模样,正在舔舐他曾经背上的伤口。刺激到它了?我立刻放下碗,不吃饭了。假装吃饱喝足的样子下桌了。我走到旺旺身边,轻轻抚摸它的头,呼它奶名。它即刻侧身,把屁股对着我。不搭理我。我又蹲在它面前,看着它眼睛,含含糊糊的眼屎在它眼角周围,脸上的胡须长了不少,比起那会儿的确帅气壮实多了,尽管它是蹲坐的姿态。我继续呼它,它眼皮都不抬一下,又把身子侧过去。眼睛居然瞟到另一个方向,假装没看到我。没辙,我垂头丧气离开它几步,我很失落。我开始懊悔,是不是我进门尖叫把它吓倒了?它在生我气。还是那块伤疤根本无法痊愈?它在记我仇。

      与姨妈们聊天玩乐间隙我情不自禁看看旺旺,只要我与它对视,它即刻回避,要么走开,要么把我当空气。

      宴席散了,我们各自准备回家。我下坡,拐弯。依然走在大人们的后面,我跟大姨摇手说再见。突然发现旺旺蹲在我身后的草堆里一声不吭,正盯着我看。大姨对我笑笑,轻声细语说:有良心的狗,不舍得你。毕竟你养过它。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真后悔那次不该砸它!

      继续往回走,我有点好奇旺旺是不还蹲在那儿目送我。一瞧不在了?对哦!它也回家了,回大姨的家了。哦!我的心冷了一截。

      我的脚步不知不觉放慢了,与大人们打开了很长一段距离。我在回忆三年前那天到底在叫什么?与往日与众不同。是不离开妈妈太孤独了?还是我们冷落了它?还是那只碗放到偏僻角落里它感受到世态炎凉?我们对它不再如从前那般宠爱了?正思考,我听到背后灌木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扭头一看,旺旺侧着头身体躲在十米远的灌木丛里送我!眼神满是依依不舍,怎么呼它挥手与它,都不肯离去。我远远对着旺旺大声说:快回去吧!不要送我了。已经送很远了。我还会再回来看你。我一说它居然蹿出来,冲锋陷阵似地跑到我前面去了。跑一段,蹲下来回头等我一会儿。再跑一段又蹲下来,定定地看着我,继续等我。像一位将军匍匐在阵地前沿,为我探险,排雷,提前拉警报告知我前方路是否凶险。一直引领我到村口。我催它快回去吧!天快黑了!它蹲在原地一动不动,我慢慢往前走,不敢回头看它。我怕看见它黑溜溜的眼眶里映出我的身影。是我的泪花模糊了它的双眼,还是旺旺的眼角湿润了。到拐角了,我还是忍不住扭头回望,它依然蹲在村口,昂着头,垫起整个身子颈椎远远目送我……

      后来大姨说,旺旺有一天突然无缘无故走丢了,再也没回来过。不知是迷路了还是被摩托毒狗人吊走了。迷路了它会有歇息的地方么?会不会被好心人收留着,吃好的住好的?命运这事真是捉摸不透,无法揣测度量。各有各的命。由不得自己。

    至此,每次去姨妈家做客的那条草丛木罐小路上,总能感受到旺旺就在我背后蹲着。静静地,悄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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