诈死而遁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93期“诈”专题活动。

自前日吴宫破，夫差亡，西施便被范蠡塞上马车，一路奔逃。

她昏昏沉沉地蜷缩在半人高的乌篷马车中赶路，在车窗外渐渐寥落的人声中，清楚地知道自己离姑苏城、馆娃宫，还有吴宫宠妃、火锅妖妃的日子，越来越远了。

短短一日夜的路，她全身的骨头仿佛散了架，剧烈的颠簸中，她数不清多少次与撞在车厢上，十几年没有接触过这样没有织锦铺就的木板了，粗糙、坚硬，撞得脑袋都有点糊涂了。

若不糊涂，怎么明明是应该欢欣时刻，却有悲伤打心底里丝丝缕缕地漫延开来，某种难以描述的委屈和悔意，如同细小的虫蚁慢条斯理地啃噬她的心，与身体一并让她陷入无从排遣的疼痛中。

国仇得报，范蠡说越灭吴之战，她居功至伟。多有趣，西施想笑，居功至伟的人却要诈死而遁，仓惶出奔。

前日，馆娃宫的大火从日暮燃到深夜。蓊郁的高树、满架的繁花，响屐廊的朱漆廊柱，统统在火舌的舔舐中摧枯拉朽。滚滚浓烟呛得许多人涕泪横流。

西施卸下玉佩金钗，换上越女衣裳，沿着采香泾，徐步至河边。河通太湖，记不清有多少月圆夜，夫差与她携手登船，至太湖的烟波中月下泛舟……说起来，俱成往事矣。

西施看着侍卫乱做一团，在越国的弓箭下丢盔弃甲，听着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宫女哀哀哭泣，只觉满心烦乱。

哭什么呢？西施轻声道，你们看，这河通向太湖水，只需纵身一跃，便干干净净了无牵挂地去了。

只是，在跳下前，她还想再看他一眼。看那个二十年前带她离开苎萝村，用三年时间教她家国情怀、歌舞音律，以色事人，又在十七年前将她送至吴宫的范大夫。

范蠡果然来了，迈过熊熊燃烧的烈火向她走来。身后是轰然倒塌的宫室，黑衣黑甲的越兵，他的两鬓染了风霜，眉眼却依旧俊朗。

他的目光一寸寸抚过她的脸，说了三句话，不必死，你先走，等着我。

西施仰脸望着他，神色犹疑。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连入黄泉的衣裳都上了身，早已打算，这一回在奈何桥头遇见夫差，绝不再骗他……如今听见范蠡说自己不必死，心下反愈加茫然，呆呆地随着范蠡安排。

想来，范蠡为了她，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找来的车夫是年逾四十，力大无比的妇人，如男子一般将发髻挽在头顶，腰间一柄七尺重剑。生得皮肤黝黑，浓眉方口，身材高大，肩宽背阔。车子在她手下如臂使指，一路行来，遇山绕水，虽有颠簸，却始终跑得飞快。

终于缓缓慢下来时，那妇人回头说，前路马车不通，夫人需随我举步行来。

西施被那驾车妇人搀着爬下车，已身处一片桃花盛开的山谷之中。眼前是十余丈高的青石绝壁，高处光秃秃一片山崖，矮处尚有野草绿藤，车行的羊肠小径边一条清可见底的溪流细细流淌。

不待西施发话，那妇人便大踏步走到绝壁下，拿剑鞘在青藤中东拨西挑，须臾，露出一人高、二尺宽的山隙，透出光亮。

西施趋近，看出山隙间人行的痕迹，跟在妇人身后亦步亦趋，进到山隙十余步，路便宽逾三尺，头顶洒下一线天光，越走路越宽，原来，竟是个外窄内宽的峡谷。

穿过曲折的峡谷，转过半道石梁，一顷碧色大湖便不由分说地扑入眼帘，一眼望不到边的粼粼水波闪烁点点金光，是半悬山顶的夕阳泼洒的余晖。

妇人指向一湾浅滩，说，范大人让你于此处等他。

三间青石砌墙的茅草房，房前有柳，屋后有桑，竹篱上落了两只白羽红冠的水鸟，一只神气地四处张望，另一只拿长喙在它背上轻啄，仿佛给它瘙痒。

西施忽而安下心来。在这世间，生为浮萍也未必就是不幸，倘若总能遇见一湾碧水，也算运气。只是，想要过得快活。别期待扎根，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