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杀良冒功
一路向北。细雨下个不停,让马蹄的印子清晰印在泥地上,让扈三娘不时为方向的事发愁,靠石头上的苔藓和树枝的茂密程度来判断方向——石头苔藓较多的一方,树上枝叶不那么茂密的一边,就是北方。
扈三娘不敢频繁打听路径,她得经常避开路人,她很少走大路,她时常走在田间小路和山间小径上,穿过树林,涉过小溪,不时回过头确认有没有人追踪而来。
她相信肯定会有人追来。李逵捧着肚子跑回大营,肯定会告诉第一个遇上的人,然后很快就有人报告给宋江,宋江当然会下令把后山搜个遍,同时让几员大将分头追寻。最终会是谁追上你呢?卢俊义应该不会出动,秦明?关胜?呼延灼?董平?张清?徐宁?孙立?花荣……宋江身边武艺在她之上的不下十人,如果被他们抓住——不,一定不能被他们抓住,不管是谁,追上来必须死战到底!
扈三娘马不停蹄一气跑出一百多里。眼看天快黑了,腹中饥饿,看见前面半山坡上有户人家,扈三娘牵着马来到溪边,她打算把自己好好洗一洗。跟李逵恶斗一场,扈三娘左臂和腹部受伤,她弄不清身上的血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李逵的,哪些是王矮虎的。想起没有好好安葬王矮虎,扈三娘心里歉疚。有时候她真觉得自己是铁石心肠,王矮虎为她牺牲了生命,她却连为他流一滴眼泪都做不到。不过,她明白,此时不是歉疚和哀伤的时候,有太多的问题需要她花心思去想。路上若有人盘问,不想好就回答,露了马脚会很麻烦的。
扈三娘撕下一角战袍,蘸了溪水,把脸上手上的血清洗干净。衣服上沾染的血抹不掉,只得由它。洗毕,牵了马往半坡上的房子走去。路过一片菜地,她看见一个戴斗笠的老太婆在用竹条给黄瓜搭藤架,扈三娘上前行礼,说道:“奴家是忠义军差官,前往扬州公干,贪赶路程,错过了客店,马又累了,不肯行走。望婆婆行个方便,借宿一宵,明天一早便行,拜纳房金。”
婆婆看了看她,说:“我这里不是客店,前面十五里,就是甲路镇,有几家宿头。”说完又朝她身上看。
扈三娘知道自己身上的血污有些扎眼,她解释了几句:“婆婆,我在路上遇强盗打劫,拚杀一番才跑脱了,身上有伤,眼看天黑了,奴家实在不敢夜行,求求你老行个方便。”
“既是这样,你跟我来。我家有个小孙女,这几夜老是睡不安稳,我怕她会吵着你。”
“不妨不妨,”扈三娘说。
扈三娘牵着马,跟着婆婆来到门前,把马拴在树上。这家有四口人,老太婆,跛脚儿子,儿媳,小孙女四五岁。除三间正房外,还有披屋做灶房,灶房边是猪圈和鸡笼。小孙女穿着蓑衣不时冲到细雨里摇动鸡笼旁边的海棠树,见花瓣纷纷飘落,便咯咯直笑。婆婆把扈三娘引到自己房里,卸去盔甲,找来一套媳妇的衣裳让她换上。又让媳妇安排饭来,没多时,放开条桌,媳妇托出一个大盘,有四样蔬菜,一盘腌肉。点上油灯,大家一起吃了,扈三娘帮忙收拾碗碟,在灶房里跟媳妇闲聊了几句,媳妇说她丈夫从小脚就是跛的,这倒好,没有跟方腊去造反,也没有被官府抓兵差,前面甲路镇,整个镇子找不到几个壮年男人,都是些老弱妇幼。
从厨房出来,扈三娘看见婆婆已在堂屋里打好地铺。婆婆要把自己的床让给扈三娘,扈三娘坚持自己睡地铺。扈三娘洗了脚,躺在铺上歇息。半夜里肚痛,忍不住呻唤了几声。婆婆掌灯走过来,问她哪里不舒服。扈三娘说:“搅扰婆婆了,甚是不当。实不相瞒,奴家有了身孕,腹部受伤,怕是动了胎气,下身好像流血了。”
婆婆揭开被子,惊叫了一声,“哎呀呀,你怎不早说!小产了!”
一阵收拾清洗,又安慰她,“休要烦恼,你还年轻,慢慢将息,会再怀上的。”
扈三娘谢了婆婆,说:“奴家记在心里。”
等婆婆走出去,关了门,扈三娘用被子悟着头哭了一阵。她一个月前抽空做了一些婴儿穿戴的小衣服、小鞋子、小帽子,她曾经非常憧憬用一个指头牵着孩子走路的日子……也许这样更好些,她反复对自己说,也许这样更好些。但就是止不住泪。
扈三娘在婆婆家住了五日。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见这家人经常吃不饱,她把马杀了,一家人好好吃了顿肉,剩下的腌制风干。
五天里没有两个晴天,扈三娘躺在婆婆房里时常无事可干,听着雨声,为自己的遭遇长吁短叹。真晦气,真晦气。一想到自己浑身无力躺在这里,当官光宗耀祖荫庇后人的梦想又成泡影了,她就觉得晦气!她这一辈子的好运气在十九岁刚过梁山强盗打到独龙冈来的第二天全用完了。那一天以前,老天真是厚待她,出生在富贵的庄主之家,长相漂亮,身材又苗条又结实,学了一身好武艺,挑了个如意郎君,眼看就要出嫁过上憧憬的日子……突然,好运气没了。难道这就是命吗?此后,她梦想逃出梁山,没逃掉。她梦想跟林冲一起浪迹天涯,林冲不答应。她梦想当个官,眼睁睁又破灭了。命运总是与她作对。杀伤朝廷命官李逵以后还能怎样呢?马上成通缉重犯了,比在梁山当强盗还糟……本不想去梁山找林冲,拉不下面子,只是不去梁山,又去哪里托足安身?踌躇半晌,还是到梁山再说吧。合则留,不合则去。
扈三娘希望自己不要在这里躺得太久,这里比较容易被杀手找到。无论如何她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机会找帮手为家人报仇。既然已经证实了真正的仇人是谁,这仇是一定要报的。宋江、吴用、花荣、李逵,她希望在这四个人身上戳四十个透明窟窿。她不知道林冲会不会帮她。林冲为什么不早点把李逵屠庄的事告诉她呢?哦,他正是怕你去找他们报仇。那么,此行去梁山有什么意思?扈三娘打了个冷战,她伸手找到床沿支撑着坐起来。雨声哗哗,有一会儿雨声把她脑子里洗成了空白。
第六日,扈三娘能下地行走了,但这天又下雨,她又住了一天。第七日放晴,扈三娘说没有马,盔甲太重,她不想穿戴了,要了一套男装,扮做男人上路。她把盔甲留下了,还留下了一锭金子,婆婆不收,扈三娘只管放在桌上走了。出门时,婆婆又往她包袱里塞了几只烧饼。
当天在甲路镇街边小店吃午饭,甲路镇果然青壮男人不多,一顿饭的工夫,小店门前过去了好几拨逃难的人,大都是些老弱妇幼,有的推着独轮车,有的挑着担子,有的背着包袱牵着孩子,个个面黄饥瘦,衣裳褴褛。扈三娘想起这一路上见到的田地,大多撂荒了,应该是因为战乱,能走的人大都走了,现在才背井离乡的这些人,差不多算是坚持到最后的人了。店里的伙计拿着棍子站在门前,不许这些人在门前停留。饭后,扈三娘又要了些饭菜,结了帐,跟着一拨逃难的人走出了镇子。她把饭菜和包袱里的烧饼拿出来,分给了那些饿得直嘬手指头的孩子。
出镇走了四五里,进入了一座烟笼雾锁的树林。突然,四周冲出五六十名官军,把扈三娘和这群难民团团围住。官兵有马军,也有步军,不少战马的脖子上挂满了人头,像挂着珠串一样。有个小校骑在马上喊道:“我们是征虏军,奉命搜捕溃散的反贼,老实点!不要挣扎!”
难民有人辩解:“我们不是反贼,我们是逃难的良民!”
小校说:“反贼很多装扮成难民,我们会分别出来的。”
军士挨个儿捆起难民的手,捆扈三娘时,扈三娘突然抽出双刀与军士博斗,没两个回合,双刀被击落,她被踢翻,捆成了粽子。扈三娘大吃一惊,她的力气都到哪里去了?怎么连个普通军士都对付不了!她开始后悔没有走另一条路。婆婆说过,白洼村到扬州还有四百里,如果往西北走一百八十里,就可到老洲搭江船去扬州,可省不少脚力。扈三娘听了太多江上黑船的故事,觉得还是走路去润州然后渡江到扬州为好。没料到落到这样一个下场。
扈三娘和难民们拴成一串,被军士驱赶着往山林深处走去。有个孩子挣脱了绳子,往一旁飞跑,被军士扔出的标枪扎中了。旁边有个军士说:“杀孩子干啥!孩子的脑袋又不值钱。”
扔标枪的军士说:“这孩子要是跑掉了,走漏了风声怎么办?”
扈三娘明白了,他们遇上了一群杀良冒功的禽兽,要借他们的脑袋去领赏银。征虏军规定:阵前杀敌,一颗脑袋赏五两银子。这伙难民有二十几人,值一百多两银子。
难民们被带到一个大水坑边,水坑里有二三十具无头尸体。难民们挨个跪成一排。官军砍下一颗脑袋,就把尸体踢进水坑。尸体掉进水里,颈子还在喷血,水面上咕嘟嘟冒着血色水泡,冒泡的声音怪异瘆人。
怎么办?怎么办?扈三娘绝望地思忖着,不争便这般罢休?这样死掉太不甘心了。仇还没报呢。手被捆着,全身还没有力气,只剩下一张嘴了,快说点什么让自己获救?说什么?说什么?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也许可以承认自己是忠义军,这样即使被他们押送到宋江面前,至少现在不用掉脑袋了——不过,也不一定。但可以试试。
她刚要开口,忽然听到一阵大喊:“住手!放下兵器,你们被包围了!”紧接着,树林里冲出一百多人,有的张着弓箭,有的举着刀枪,有的提着锄头。这队官军的马军立刻四散逃走,步军逃不掉的,有的抵抗被杀死,有的投降也被杀死了。
这伙新来的人对他们这些被缚的人很友善,不停安抚他们,让他们不要怕,说他们是方腊的义军。他们解开了扈三娘手上的绳子,扈三娘有些懵,她被不久前的敌军解救,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乡亲们受惊了!你们赶紧离开吧!”有个高大的汉子从她面前走过,用宏亮的声音说。他似乎是这群人的头目。
“救命恩人叫什么名字,我要让子子孙孙都记住。”有个难民老太太跪在地上说。
“起来吧。我叫方大春,我们就是被官军追捕的反贼。你们这是要去北方逃难吧?”
“正是。不想遇上了这帮滥污禽兽。你们义军现在怎么样了?”有难民问。
“我们被打败了,现在只好往海岛撤退,走一步算一步吧。不,你们不能跟着我们,跟着我们很危险,也没啥吃的。你们还是接着往北方走吧,好好活下去,世道不会总是这样的。”方大春说。
难民们千恩万谢地离开了。扈三娘也谢了义军。她心里觉得很羞耻,她为自己曾是镇压这些义军的官军中的一员而羞耻。
经历这一劫,扈三娘跟这伙难民中的好几个人成了朋友。有个姓何的大嫂,一路帮她缝鞋子。何大嫂的丈夫下太湖给官差捞石头,给一块大石头拴绳子时,不幸手被卡住了,活活溺死了。她现在背着一个两岁孩子逃荒。有个姓肖的婆婆,本来家境还可以,就因为庭院里有块太湖石,被官差发现了,黄纸一封,成了供奉皇上的贡物,搬运时,大门出不去,破墙拆屋才搬走。她家老爷子不许拆屋,被当场打死。两个儿子参加了方腊的义军,一个战死,一个没有消息。还有个邓老头,他家有棵曲折有趣的老梅树,也被征了,挖掘时碰断了根,树死了,官差说他没看护好,要赔钱,他不堪敲诈勒索,跑出来了。“我们一个村都跑光了,不跑不行啊,农器毁弃殆尽,耕牛百无一存,谷豆杂粮种籽无从觅购。”邓老头说。此前,扈三娘听说过花石纲给江南百姓带来深重灾难,总以为是传说,没想到这些受害人现在就在眼前,她这时才相信花石纲是激起方腊等人起义的重要原因。
扈三娘没怎么讲自己的事,她觉得自己的故事太离奇,说出来人家不相信。况且她还是希望一路装成男人,便说自己本是一个书生,姓胡,名梦生,郓城县人,经商破了产,家里人都死了,来睦州投亲,亲戚不知道上哪去了,只好返回郓城。
一路上肚子每天都饿得咕咕叫。扈三娘经常跟何大嫂和肖老太一起,趴在沿江野地,挑掘野菜草根,用树枝在雨中泥地里寻找遗漏的萝卜,河防军士却常来驱赶,说在其辖区内,“一草一木皆有税取”。扈三娘用竹子做了一把弓,太粗糙,射不准,只在水田里射中了一只鹭鸶。竹弓后来也被人没收了。
原以为到了扬州,能把银票换成银子,哪知扬州的银号都关了门。街上到处都是饥民。刚到扬州那天,人肉三十文一斤,三天后,涨到一百二十文一斤。走出扬州城,到了淮安,人肉八十文一斤。路边难见饿倒的人,只要一倒,便被人拖到看不见的地方分食了。烤熟的死人尸体,扈三娘也吃过两次,没办法。
何大嫂的孩子饿死后,何大嫂不敢埋他,怕被人掘出吃掉了。她整天抱着个死孩子,走了很久,孩子都发臭了。后面跟着一群饥民,就等着她把孩子埋了。有一天过渡,船工不让她上船,她找了块石头系在孩子身上,抱着孩子跳进了河水里。水流湍急,没有人敢下去捞救。大家惊呼了一阵,便静静望着娘俩沉没无踪。
上了岸,扈三娘拄着一根树枝,一路强撑着不要倒下去,她怕自己会昏过去被饥民吃掉了。
扈三娘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挨到梁山泊的。到达的前一天,就听北边来人说,梁山泊边的酒店在施粥,北上的难民脚上都添了力气。到了泊边一看,跟传说有点区别,不是酒店里施粥住宿,而是酒店旁边槐树林里另搭了十几座帐篷,接纳难民临时住宿,帐篷外面又搭了粥篷,免费提供白粥,馒头,烙饼,咸菜。蓝色炊烟从槐树林里袅袅升起。
如果要入住帐篷,则要登记籍贯,询问村子里的情况,家里还有什么人,住多久,去哪儿等等。扈三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这些问题,她排了一会儿队,不排了,只是去领了一些吃的,独自去树下坐着慢慢吃下去。
扈三娘在梁山当头领的时候,南山酒店是朱贵杜兴两人负责的,现在这家酒店是拆了重建的,做事的伙计都不认识。
扈三娘在树下坐了一夜,第二天,她看见一条小船从荷叶中开过来,林冲站在船头!
林冲在酒店边的小码头下船,进了酒店。扈三娘没有喊他,怕是幻觉。过了一会儿,林冲出来了,骑上马,从她面前跑了过去。她很想扬手跟他打招呼,但她觉得应该先把自己拾掇一下。她用手指梳了梳头发,走到湖边洗脸,洗着洗着愣住了。
水面上映出的女人有几分陌生。流产,疾病,饥饿,这一路的风餐露宿,日晒雨淋,让她的脸色变得蜡黄,眼窝深陷却眼皮浮肿,以前从来没有过的皱纹刻上了额头和眼角……天哪,怎么变成了这付鬼样子!她一点自信心也没有,打算悄悄逃走。
忽然,她看见水中出现了另一个身影。
“扈家妹子,是你吗?”背后有人问。是林冲的声音。
“林大哥……”她叫了一声,转身扑进林冲怀里,呜呜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