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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全:边小琳篇(3)

2019-02-28  本文已影响0人  路钦

      意料之中地,成喻民没有出现,从我到岷山,再到离开,他从未出现。若他真的来了,我反而要大吃一惊,好好做下心理准备了。

      小学比我想象中的好多了。红砖白墙映衬着红白操场,围栏上彩旗飘飘,后院一角油菜花温柔摇曳,读书声朗朗,草香阵阵。一道阳光洒向开着的教室门,我顺着光看去,一位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子在门后时隐时现。我恍惚看到了边成。她也是瘦瘦高高的,有着一张美丽无辜的脸蛋。可人们的视线会令她变得可有可无,仿佛下一秒她就会随着过去的时间离去。

      我在操场上站了一会儿,然后看到一位青年男子朝我走来。这人戴着眼镜,衬衫上爬满了褶子,但人看起来很斯文。他先是礼貌地朝我点头,询问:“您是梦想基金会的负责人吗?”我摇头,名字到嘴边我硬是说不出口。男子闻言,抱歉道,“真是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了。”

      “没事,”我深吸一口气,道:“我是边成的母亲,她,之前在这里当老师,请问您认识她吗?”

      男子的眼神变得有些忧伤,仿佛有雾气渐渐从眼眶弥漫出来。他缓缓点头,“我们是同事。”

我猜到眼前的男子应该就是闵弋央,事实的确如此,但他却没有亲自告诉我。他听闻我的来意,叫来他的同事微微,也就是刚刚教室里的那个小姑娘,然后就匆匆离开了。微微性子热情,但似乎有些顾忌我的遭遇,所以说话时小心翼翼的。

      “你能带我去那学生的家里看看吗?”

      微微愣了一愣,然后道:“当然可以。只是,您能稍微等一下吗?我这边还有一节课。那孩子的妹妹也在我们这边上课,等放学一道送她回家,好吗?我先送您去边老师住过的宿舍看看吧,您在那喝点茶休息休息。”

      随着斑驳的木门被推开,属于边成的世界也向我打开了。我独自踏进房间,看见逼仄的房间,一张单人床缩在墙角,昏黄的墙壁上贴着上世纪的海报。海报上的卷发女郎神色温柔地目视前方,翘起的兰花指恰好被海报蜷起的折角给挡住了。窗户下方是一张旧课桌,书桌上一本被翻开的字典孤零零地凝视着低矮的天花板。桌子的抽屉里放着十几本练习册和教科书。没有衣柜,床下放着两个木制的储物柜。东西不多,却很拥挤,满当当地,像是边成的人生。房间里弥漫着樟脑丸香气。只剩下我一人的时候,我从背包中取出边成的笔记本,将其放在字典旁,再次阅读起来。间或翻阅一旁的字典,会找到熟悉的字迹。

小女孩个子小小,蜡黄的脸蛋上两团红,盏暖还寒时,她穿着一件单薄的褪色运动服。很明显家人对她疏于照顾。听微微说她今年五岁了,我却觉得她这幅模样不过三岁。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边成小时候,也是这样,穿的邋里邋遢的,两条鼻涕水常年挂在她脸上。尽管如此,我也只是淡淡看了女孩儿一眼,并没有什么逗她的心思。一路上,微微喋喋不休,山路使她放松了许多。

      “遇难的学生叫刘倩,妹妹叫刘梦。”微微双手抱着孩子,走得气喘吁吁。刘梦听到在喊自己的名字,眯起眼睛开心的笑,双手却是乖乖地环住微微脖子。微微看了眼刘梦,心有戚戚焉,“本来两姐妹在一起挺好的,她还不明白遇难是什么意思。她家父母更偏老大些,姐姐不在,她父母就不怎么回老家了。”她嘀咕着,似乎猛然想起在我面前总是提这些不太合适,慌张地抱紧孩子,加快了脚步。

      “微微,你和边成相处得多吗?她......”

      微微回头看我,神色严肃,“一开始我只打算在这里待一两个月就走的,可是边成改变了我,我觉得我不能就这样离开。她是非常非常好的一个人。和她相处,很放松。很多时候,她是很安静的,喜欢独来独往,但似乎她并不觉得孤独。处在人群当中,她会是最认真的聆听者。很多时候,和她说话,她只是温柔地看着我笑,有时也会说些俏皮话。她很少谈起自己,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又像是藏着许多秘密,有些忧郁。但和她对视的时候,她又是那么真诚。她的忧郁不会给周围人带去压力。怎么说呢?她太温柔了。”

      我仔细回想和边成相处的点点滴滴,到最后也没能想起多少具体事情来,那些感觉朦朦胧胧的。在我印象里,她总是很倔。我极少与她对视,也很少交流。我并不会将她偶尔对我露出的敌意放在心上。她是个温柔的人吗?在我心里,我更偏向于认为她是一个软弱的人。也许用女人的柔情得到她的爱人是她做过的最勇敢的一件事。她的婚姻是荒诞的。在我和李图眼中,边成和李孜岐是兄妹,我们从未想过两个孩子会结婚。当我被通知他们的恋情时,我有些生气,可没过多久,便释然了。不管这段婚姻美满与否,和我都没多大关系。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尽管从我的角度看,他们更应该选择另一条路,但我什么也不说,我不会去干涉别人的选择。人喜欢一直折腾,不折腾的人生是一潭死水。

      目的地是一个破败的泥土房,墙上的窗户歪斜,像是被人随便塞进某个已有的窟窿一般。门前杂草丛生,上面杂乱地堆放着各种柴木,鸡屎臭气熏天。一株瘦弱的枣树被风吹得簌簌响,上面已结了许多青枣。一农妇抱着竹篮从屋里走出,见到我们只是点点头,坐在门槛上择菜。刘梦扑向妇人,小小的身子紧紧依偎着妇人,两个人用方言说着话。微微走上前和妇人交流了一番,那妇人这才朝我看来,眼里闪着泪花,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她的眼眶猛然滚落一大颗眼泪。

      直到最后我们也没能说上几句话,她紧紧地攥住我的手,抽抽噎噎的。我面上平静,实际上却在努力克制自己逐渐升腾的厌恶情绪。她的年纪和我一般大,从外表上看却像是七八十岁的老妇了。这样的人会让我联想起死去二十多年的母亲。我开始焦躁起来。被人抓住的那片皮肤火辣辣的,像是要起疹子。我深吸一口气,还是挣开了妇人的手。她倒是没在意,只是一个劲的哭。小孩子也跟着哇哇哭,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哭哭哭,就知道哭。哭有什么用?是你自己没照顾好孩子。如果你们早点把孩子送去,或是她父母回来看她,会发生这事吗?死了也好,别在这世上受罪了,吃不饱穿不暖,也没人疼,长大以后十有八九也是被人骗的命运。你看我哭了没?我就这么一个亲生孩子,可我从小到大也没怎么关心她。所以她死了,我不会来假惺惺地哭。我一点也不难过,是她自己做的选择。要去要留,她自己选择的。那个孩子也是这样。这就是后果。没错的,不会错的。”我实在忍不住了,乱七八糟说了一通。我本意不过是希望能够阻止这种令人厌烦的哭声。

      眼前出现一张纸巾,我这才意识到,泪水爬满了我的脸颊。一下子没能控制情绪,又开始胡言乱语了。孩子一个劲地往后缩,似乎很怕我,她将头埋在妇人的衣褶里,只露出一只红肿流脓的胖手。我的心开始疼痛。与其说她像边成,倒不如说她像幼年的我。小小年纪,砍猪草,放牛羊,什么农活都得干,还得用冰凉的井水做菜洗衣。秋天将至,我的手从骨子里开始疼;冬天还没到,十指白肉黄脓水。

      我伸手去拽孩子,其他两个大人被我这举动吓傻了,也没有来阻止我。我蹲身,与刘梦平视。她挂着两条鼻涕水,抽噎地瞅着我,很委屈。我从背包里拿出冻疮膏,向她示范如何擦药,中途十分自然地忽略我倏忽掉落的一颗泪,然后也不管她能不能听懂,叮嘱道:“先把手洗干净,然后再擦这个药膏,知道不?”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们伪装成完美的样本,一不小心,被困局撕下面具,露出了臭烂的陈年旧疤。即使没人看见,当事人心里仍会憋闷许久。可是能向谁撒气?所以才会有了借题发挥诸如此类的成语。不论是孤身一人,还是被人声环绕时,那种憋屈和愤怒的心情,会像榔头般向人砸来。不知怎的,我想到边成在笔记中写的内容。她认为她不知道如何爱女儿,因为她没能从我这里感受到母爱。那我是不是也能以此为借口——我无法爱边成,或者说,我不知该如何去爱她,因为母亲不爱我,或者是以某种“残忍”的方式在“爱”。边成认为我不爱她是因为她长得像亲生父亲。也许这是原因,也许这不是。我自己也没有一个答案。如果真的要直面我内心深处的阴暗面,我会和旁人说,不爱的原因有很多,比如我讨厌她长得像那个浪荡子,我讨厌她懦弱无能,我讨厌她得到了我母亲的全身心关爱,我讨厌她知道我不爱她甚至是讨厌她,我讨厌她和我住在一起,我讨厌她成绩差人缘差,我讨厌她渴望得到关爱时看向我的期待眼神,我讨厌她即使知道我的冷漠仍在内心原谅了我。我不敢说——作为一个母亲,我是爱她的。不过,这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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