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远的未来(上)

2021-02-20  本文已影响0人  步微_5e14

【一】

1960年11月5日。清晨的阳光像金色的奶油,涂在纽约第42街75号的白色木门上。旁边的玻璃窗里安静极了,只有咖啡和面包的香气在缓缓游荡。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似乎还没怎么睡醒的青年揉着眼睛,顺着狭窄的木楼梯走下来,一眼看到了桌上的字条:

亲爱的亨特:
上午十点,AM 710,全纽约最聒噪的节目。
一个小时。或者不需要那么久。如果他们没有太啰嗦的话。
面包在烤箱里。最后一点咖啡被我喝了。
记得买花。以及油要加满。

被叫做亨特的青年无声地笑起来,眉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带出眼角深深的纹路。你这才知道他不年轻了——至少绝不能算个青年。只不过他身形清瘦,背影轩昂,额头上毫无横亘的褶皱,瞳仁里更不见一丝暮年的涣散。

他似乎习惯了做一个年轻人。比如现在,烫手的小圆面包被甩到地板上骨碌碌滚了好远,他摸着耳垂跳着脚,空气里充满了懊恼的快活。剩下的两个小圆面包被地浸在凉牛奶里几口吃掉,因为他今天要留出很长时间把自己打扮端庄:胡须全部刮干净;头发喷上发胶向后梳起,花白的地方都被小心地染黑;衣领挺括的酒红色衬衫,长出来的衣袖被袖箍仔细地箍好——尽管现在总能买到合身的衬衫,再也不用担心袖子滑去西服外面了。他这样想着,指尖抚过被时代遗忘的袖箍,伸向那件样式过时却看起来仍然很新的三件套马甲。那是1929年冬天,咸鱼翻身的作家格雷·亨特和他的金牌编辑怀特·希斯曼一起去纽约最好的服装店订制的——即使《审判之罪》是那一年最畅销的小说,他们的稿费在买下一间工作室后,也只够在那里做两件马甲。然而他们仍然十分快乐,格雷甚至亲自为两件马甲背后的刺绣描好了底板。

三十一年了哎。亨特轻轻举起属于怀特·希斯曼这一件,眯起眼看那幅极精致的刺绣——巴洛克派画家鲁斯本的《圣乔治屠龙》。缝制它的大师显然有超群的技艺,细密的墨蓝色丝线灵巧地缀在象牙色绸缎上,在衣橱的射灯下散发着润泽的光。画是格雷特地挑给怀特的。那时他们总是笔耕竞夜,也偶尔把酒天明,清醒时狂热地谈论理想,醉酒后戏称对方是人间弥赛亚和屠龙少年——作为还礼,怀特理所当然地给格雷选了威尼斯派画家保罗·委罗内塞《圣乔治殉道》。如果格雷还在,亨特想,他会不会拒绝把殉道的圣乔治绣在自己马甲上?还是他根本就后悔让怀特·希斯曼走进了自己的世界?

忘记你,如果可以,但愿来生不会再相遇。

想到这里,亨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爱惜地穿起马甲、扣好每一粒纽扣,再依次打起领带、穿起西装、披上暗格纹呢绒外套、戴上黑色宽檐礼帽,最后从衣橱最深处的小匣子里拿出一本很旧的书,小心地收进外套的口袋。阳光恰在此时照进了衣橱的角落,完全地笼罩了这位打扮停当的先生。

阳光真好。正要出门的亨特感叹着,冷不防被另一张字条撞进视野。那字条正贴在同他视线齐平的木门上,似乎就是为了确保他一定不会错过它:

花。咖啡。给车加油。垃圾倒了。

人老了就是啰嗦。他小声咕哝着,回身捞起垃圾袋扎紧,眉眼又弯成了月牙儿。

上午十点整,AM710 “纽约之声”电台对如今最火爆的畅销书作家、前纽约警局高级探长休·戴克的访谈开始时,一辆加满油的深蓝色雷鸟正从42街不急不缓地开向第六大道。后座上放着一红一白两束玫瑰,和一大杯加了双份奶油的卡布奇诺。

【二】

斑·弗瑞恩:早上好,这里是AM710“纽约之声”的正午对谈。我是主持人斑·弗瑞恩。今天与我们对谈的嘉宾是享有“纽约第一神探”之名却在六年前突然辞职隐退,又在五年前突然变身高产作家、连续出版三本侦探小说集、并两度成为年度最畅销作家的休·戴克先生!戴克先生您好……或者,您更喜欢我叫您“戴克探长”?

休·戴克:如您所言,我早就不是探长啦。

斑·弗瑞恩:我大概应该提前叫您“梅开三度”先生了。您的第三本小说集《极远的未来》上架不到两周就跃居年度畅销书排行榜首位,如无意外,您将再次成为年度最畅销作家。我自己也是第一时间买来读完了。我想作为您的读者提出今天第一个问题:这本书里讲的所有故事,尤其是那些曾引起极大社会反响的案件,例如论坛报社社长的未成年性奴集中营,以及BLACK的连环杀人案,那些作案的细节、匪夷所思的动机,包括您在破案过程中受到的阻挠、来自高层的压力,这一切都是百分之百真实的吗?还是当社会新闻被写进小说,作家都会考虑读者的口味,虚构一些猎奇的细节?

休·戴克:这本书,包括我之前的两本书,里面讲的故事都是现实中发生过的。可能隐藏了一些不方便透露的细节,比如当事人的真实姓名,或者涉案的地点,但是内容上没有虚构的成分。

斑·弗瑞恩:但是比起您的前两本书,这本书里讲述的案件似乎更加曲折离奇了。它们看起来都是发生在民间底层的案件,却又总是牵涉到上流社会的暗潮汹涌。您借着对这些案件的讲述,披露了大量关于二三十年前上流社会的丑闻秘辛。这是为了唤起读者的好奇,还是为了揭露那些黑暗的交易?

休·戴克:为了真相。或者说,是为了记录。如您所言,这本书里的案件大都发生在社会底层。但这些案件更重要的共同点是:它们都没有告破,或者只是表面上结了案,但真正的凶手并没有伏法——要么因为被害者是无名无姓的升斗小民、没人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真相;要么是因为作案者背景深厚,调查无法深入,不得不草草了事。甚至有时候明知道这“凶手”就是来顶罪的,我们也没有办法再挖出什么真正的证据。

斑·弗瑞恩:但是寡淡的真相并不能吸引人们的阅读兴趣。如果你隐去那些上流社会里五光十色的秘密……

休·戴克:你不必用话术给我下套。这种把戏,我在从前的审问里可用过太多了。真诚一点,你大可以直接问我,写这么多爆料和丑闻,是不是就是为了把书多多地卖出去。我也可以真诚地回答你,这些丑闻和所谓的“爆料”,就是世界真实的样子。我们做了太多粉饰太平的事情,以至于我们自己都相信那些光鲜之下并无累累白骨。而我看见了它们。我看见了太多卑贱的尸骸,并且实在无法从中挑出一些与“骇人听闻”和“惨无人道”没有关系的温柔理由去表彰。我真遗憾,甚至有点愤怒,您对这些见不得光的丑陋充满了追问的兴趣,却把那些生命的消失称作“寡淡的真相”。

斑·弗瑞恩:对不起探长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请允许我向您和这些可怜的人道歉。我的意思是,猎奇的天性和本能的窥视欲,让我们总是很容易被这些秘闻吸引。但是读到那些惊人的罪恶,我们也并不是无动于衷。我们感谢您的记录,并对您的勇敢表示敬重——尤其看到那个暗访少年性奴集中营的故事——如果不是您和您的同事们顶着重重威胁、冒着生命危险挨家挨户地调查、说服、取证,我们永远无法知道在这样一个繁华的城市里、在光天化日之下,还有这样一个无声吞噬着孩子们的魔窟。

休·戴克:可那又怎么样呢。当我和我的同事们终于冲进那两栋关着三十几个孩子的别墅时,我曾以为我们赢了:论坛报社社长被拘押起诉,各路媒体多方跟进,被解救的孩子们被允许更改名姓、搬去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生活,一些好心的企业家还为他们提供了可观的安置费用。但是之后呢?审讯还未开始,社长就在监狱里顺利地“自杀”了;坚持跟进案件的媒体和记者轮番收到死亡预警;纽约警局专案组被强行解散,后续调查线索完全断掉。所有坚持调查其私交对象、尤其是那些高层官员的警员们,要么被剥夺了话语权调去闲散部门,要么像我一样,“主动”地光荣离休。

斑·弗瑞恩:这太遗憾了……不过至少你们推动了立法。针对未成年人保护和反虐童的专门法案,上个月已经在纽约州通过了。

戴克:可是那些被关起来的孩子……就在上周,又有一个孩子自杀了。这是我知道的第三个。而那两栋别墅存在了四十几年。除了我们救出来的那些孩子之外,其他的孩子,那些长大了的孩子去了哪里,你能想象吗?

斑·弗瑞恩:四十几年!你是说……

休·戴克:是的,这起案件呈现在大众视野中的部分,恐怕只是它的冰山一角。那个死有余辜的报社社长,也不过是一只高级的替罪羊罢了。

斑·弗瑞恩:天哪。我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探长,我,我并非不相信你,可是我宁愿你在说谎。

休·戴克: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说话要讲证据。但我现在不是探长了,我没有证据,只有良心和一个又一个故事。不如让我讲个故事吧,关于一个四十多年前侥幸逃过一劫的孩子。

那是1916年,一个很漂亮的八岁男孩突然遭遇了连续的校园霸凌。欺负他的人似乎一夜之间全冒了出来,偷他的书、往他书包里倒水、放学路上劫走他所有的钱、把他堵进巷子里扯烂他的衣裳。没有人再敢跟他做朋友,只有邻居家的姐姐对他好,给他买吃的、借他新衣服、陪着他放学、喝退那些龇牙咧嘴追着他的高年级小混混。他很感激这位姐姐,在她过生日的时候亲手烤了一个小蛋糕想要送给她。男孩拿着蛋糕走到她家门口,却正撞上她送那些小混混出门——对,他们是一伙的。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小姐姐,当年只有十七岁,已经被她的继父卖去那两栋别墅里五年了。在这个小男孩之前,已经有两个七八岁的男孩被她骗进了那里。

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那是我在纽约警局上班的第一天,在哈莱姆区巡逻的时候,这个满脸是血的小男孩一头撞进了我的怀里。我抬起头,七八个拿着铁棍砖头的小混混已经追到了我面前,看到我愣了几秒然后四散逃窜。我一时不知道该追哪个,反而是那个小男孩镇定地抹了把脸上的血跟我说,我要自首,我杀人了。他说,邻居家的姐姐指挥那些小混混把他绑起来,混乱中他摸出口袋里打算用来切蛋糕的刀乱挥一气,不知道划到了哪一个,温热的血突然像喷泉一样喷出来,直直地浇了他一脸。

斑·弗瑞恩:天哪……所以您说他“逃过一劫”,是因为他杀了人进了监狱?不然那些魔鬼怎么会放过他。

休·戴克:不,那人没死。并且男孩遇到了一个好律师——当时纽约最著名的公益律师鲍勃·亨特为他做了无罪辩护,并且最终大获全胜。这个案件在当时影响很大,那些小混混也因为常年寻衅滋事被关进了少年监狱。如果不是牵涉到那个女孩子和她背后的恶魔,这本该算个不错的结局。

斑·弗瑞恩:鲍勃·亨特!那不是BLACK连环杀人案里……

休·戴克:没错。这个差点儿沦为上流社会玩物和赠品的小男孩,就是后来名噪一时的金牌编辑怀特·希斯曼,也是后来让伪善的当权者们闻之色变的杀人狂BLACK——就像我们在书里写的那样。他第一次杀人,就是在为亨特律师复仇。可是那时的怀特并不知道,亨特律师之所以会被杀害,并不是因为打赢了这场官司,而是因为他说动了那个邻居家的女孩出庭作证,并且在胜诉之后仍然一次次追问她,为什么要策划针对怀特的校园霸凌。1916年11月5日,对,就是四十四年前的今天,他和那个女孩约在哈莱姆区125街的地下咖啡馆谈了很久。可是那个女孩说了什么,已经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了。那天傍晚他们走出咖啡馆——或许还来不及道别——就双双被枪杀在马路上。杀死他们的人,居然是那群小混混中的一个——可是那个时候,他明明应该在少年监狱里啊。在审讯中,他一口咬定自己是被那个小团体派来报复那个女孩的——他们认为是这个女孩牵连他们进了监狱——而亨特律师只是被他误杀了。可是谁会相信一个手无寸铁的小混混能逃出重重把守的少年监狱?谁又会相信一个被误杀的人,身上会留下五个弹孔?当年我还是个小警员,半夜带着这些疑问去监狱里,要求提审这个少年杀人犯,人没见着,第二天还被上司骂了个狗血淋头。他骂我说,你一个小警员都能看出来的东西,当所有人都是瞎子吗?都他妈的是在装瞎罢了,这摆明就是个替死鬼,未成年又不会判死刑,在里面呆上几年,有的是机会给弄出来。

斑·弗瑞恩:所以……BLACK最开始杀掉的人,就是这个杀害了亨特律师的小混混吗?

休·戴克:不,不是的。不过他后来也确实死在了BLACK手里。这个小混混叫摩根,当年被判了四十五年监禁。他在1930年越狱出逃,没几日便被BLACK追至家中杀死,还一把火烧了他家的房子。

斑·弗瑞恩:可是你刚刚提到,BLACK最开始杀人的时候,也是在为亨特律师复仇?

休·戴克:是的。他去了摩根的庭审,听到了摩根说他是被那些小混混派去的。虽然这大概率是个谎话,但是BLACK,哦不,那时候他还只是怀特·希斯曼,在心里牢牢刻下了这句话和对他们的恨。几年之后,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前脚刚迈出少年监狱,后脚就死在了怀特的手里。格雷也正是以这一系列案件为蓝本写出了《审判之罪》,塑造出了BLACK这个形象。

斑·弗瑞恩:等等……你是说,格雷在小说中虚构的BLACK连环杀人案,原型就是现实中怀特为格雷的父亲复仇而犯下的系列杀人案件?也就是说,1930年那起震惊全国的、模仿《审判之罪》情节杀人的系列案件,是怀特·希斯曼重现了十年前的他自己?

休·戴克:本质上说,是这样的。只不过他借着格雷的手,在BLACK身上为自己找到了正义的理由,卸掉了杀人的愧疚,变成了一个狂热的暴力革命分子,认为自己的杀戮是在为穷人们造福。他谋杀的对象,也从与他有私人恩怨的小混混,转向了那些人面兽心的当权者。

斑·弗瑞恩:让我们结合您书里的故事复盘一下:亨特律师因为怀特而死;怀特为亨特律师复仇,变成了杀人犯;亨特律师的儿子格雷,参照怀特犯下的系列案件写出了《审判之罪》、塑造了杀人狂BLACK这个形象;怀特看到格雷的小说,在BLACK身上找到了信仰,先是模仿格雷小说的作案手法去杀那些他认为有罪的人,又在格雷停止连载后,杀掉了真正的编辑怀特·希斯曼并取而代之,只为有朝一日能说服格雷重启《审判之罪》、让BLACK在人间复活……并且十年之后,他真的成功了?

休·戴克:没错。

斑·弗瑞恩:并且这轮回还没有结束?格雷在发现怀特就是BLACK之后,认为是自己塑造的BLACK将怀特引入歧途,他为了让怀特重生,选择了牺牲自己、替怀特揽下所有罪过?

休·戴克:是的。现实的生活,有时候比小说更像小说。

斑·弗瑞恩:我佩服您讲故事的能力,但是,这个故事会不会过于巧合了?格雷为拯救父亲拯救过的人选择去死,而怀特重复着自己的罪过而不自知……您这是在宣传宿命论吗?

休·戴克:是因果链条。如果这些故事真的“宣传”了什么,那就是凡事有因才有果。如果亨特律师没有被害,怀特就不会变成杀人犯,更不会变成BLACK;而就算BLACK杀人不眨眼,他也不会杀到那些清清白白的普通人头上去。而格雷……他不惜通过杀死自己去杀死BLACK,是因为他是一个好人,他对自己心里有一个BLACK这件事抱有深重的愧疚,更无法接受这个从自己心里长出的BLACK,毁掉了怀特的一生。

斑·弗瑞恩:可是杀人就是违法的。休·戴克警官,也就是您,在串联起一切真相之后,没有把杀人犯绳之于法,反而赶在他自杀之前去拯救他、包庇他……您接过了格雷的接力棒,让一个杀人犯彻底悔过,从此变成了一个好人?书里还写到,您把他发展成了纽约警局的内线,让他回到论坛报社卧底,帮助你们破获了好几起与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相关的非法交易。您觉得他的这些“将功”,足够为那些在他手上失去的生命“折罪”了是吗?

休·戴克:不是格雷和我让怀特“变成”了一个好人。而是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坏人。他只是先被仇恨蒙蔽了理智,又被暴力裹挟了头脑。格雷的善良和仁慈足以为他祛魅,让他在追求公平和正义之外,也找回了对“生命”的尊重。如果您一定要给他“定罪”,或者指控我包庇一个杀人犯,那您也确实没有什么证据,就像我当年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怀特就是BLACK一样——书里写的加上我刚才说的,也不过都只是我的推理罢了。

斑·弗瑞恩:那就是说,你推翻了你自己的承诺——这本小说集里的故事,并不都是百分之百真实的。

休·戴克:我讨厌这种抬杠式的对话,但我理解你对“真实”的质疑,就像我必须理解你和很多读者对上流社会的窥视欲。我只能说,这本书,包括之前两本书里所有的故事,都是基于我已经掌握了证据的真实,和我尚未掌握证据、但我认为最接近真实的推理。我写这本书的目的,是想要记录下不为人知的真相;但我能承诺的,只能是我主观上的真实。

斑·弗瑞恩:好吧。基于您几十年的从警经验加上“纽约第一神探”的声誉,我想您的“主观真实”,应该比我们的“主观真实”更接近真相。可是无论如何,我无法接受任何对人的生命的剥夺——无论他有多么苦大仇深的理由,或者他是为了多么伟大而狂热的理想。

休·戴克:我完全同意你。我想看过了格雷遗书的怀特·希斯曼也会同意你——如果他还在这个世上的话。

斑·弗瑞恩:事实上,各路媒体已经掘地三尺去找他了。可是他自1943年再次从论坛报社辞职之后,再没有任何人听说过他的任何事情。不过,倘若真如您所言,他在返回报社之后为纽约警局提供过很多帮助,那么他也算是有了个完美结局吧。

休·戴克:“完美结局”吗?那么不妨再说说这个“完美结局”的结局吧。怀特·希斯曼返回论坛报社后,又在那里工作了十二年。除了为纽约警局传递信息之外,他和休·戴克一直在试图调查亨特律师遇害背后的秘密。怀特用十年时间,结交了一位在那两栋别墅里做饭的阿姨,并设计让她相信自己同其中一位男孩有私情,多次请求阿姨带他去跟情人见面。1943年冬天,那位阿姨终于答应了怀特,他们以为自己就快接近真相了。可是就在约定带怀特去别墅的那一天,阿姨失踪了,休·戴克收到了纽约警局的停职通知,怀特·希斯曼则收到了一颗子弹。休·戴克连夜将怀特·希斯曼送出纽约,自己也意冷心灰,作为志愿兵上了前线。

休·戴克再见到怀特·希斯曼,是1944年夏天的日本冲绳岛。无比惨烈的战役即将结束。休·戴克却在早上最后的冲锋里炸断了一条腿。他被抬进战地医院里,一眼就看到了身着便装、即将独自潜入冲绳岛腹地的怀特·希斯曼。他们在艳阳高照的正午一起喝了一壶烈酒。明明休是酒量更好的那个,但是他很快就醉了。他对怀特最后的印象是在他醉倒之前,怀特趴在他的床边,在拆开的香烟盒上写稿,写着写着抬起头对他说:“我突然觉得,心里这一腔愤懑,也终于这被战火烧尽了。”

噢对了,或许你们有人知道“灰鼠”。美军参战那几年,“灰鼠”的战地时评总是最精准也最犀利的。他的最后一篇稿子,是休·戴克替他在战地医院发出去的——休·戴克醉酒醒来已是深夜,枕边只剩一篇写在香烟盒上的《冲绳之殇》,和一条绣着一整株玫瑰的真丝领带。那之后再没有人见过怀特·希斯曼。有人说他在冲绳被日军当作间谍杀害了,也有人说他在冲绳战役之后,私自离队去了广岛。而休·戴克直到很后来才知道,怀特·希斯曼去冲绳岛的任务是找到一个能与岛上平民交流的中间人,告诉他们盟军不会虐待他们,劝说他们不要自杀。

斑·弗瑞恩:我知道“灰鼠”。中学的时候,我们每天早上都翻报纸找灰鼠时评,只是没想到,他就是怀特·希斯曼……不过等等,刚刚这个故事,也符合您“主观真实”的承诺吗?虽然怀特·希斯曼确实在1932年回到了论坛报社、又在1943年底再度辞职,“灰鼠”的最后一篇战地时评也确实是《冲绳之殇》,可是您……您并没有断掉一条腿啊。您甚至都没有上过战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二战就快结束的那几年,您已经是大名鼎鼎的“纽约第一神探”了;在您离职之前,也从没有被纽约警局停职过吧。

休·戴克:您没记错,我的腿也都好好的。可是我并没有说那个停职、出逃、还断了一条腿的休·戴克是我啊。

斑·弗瑞恩:您这就说笑了。一个纽约警局里,还能跑出两个休·戴克吗?

休·戴克:是您说笑了。如果一个论坛报社能有两个怀特·希斯曼,为什么一个纽约警局不能有两个休·戴克?

斑·弗瑞恩:可是……这实在是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包括您在书里写到的,怀特·希斯曼杀了怀特·希斯曼去接近格雷——这怎么可能?命运怎会如此凑巧,在他想要顶替的位置上,恰好给了他安排了一个同名同姓的人?就算真有这么个人,他又怎么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偷梁换柱,还能不被所有人察觉呢?难道凭一个“巧合”,就能解释所有这一切吗?

休·戴克:不是“巧合”,是“因果”。

斑·弗瑞恩:对不起,您说什么?

休·戴克:是“因果”。只有“因果”这个词能解释一切。无论是两个怀特·希斯曼,还是两个休·戴克,他们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同一个空间里。你的这些问题,有的我可以回答——比如那个上了战场的休·戴克确实不是我;有的我不能回答——比如怀特如何杀了怀特,甚至他有没有杀了怀特,那是他的隐私,也是他的秘密。

有的问题我现在不能回答,但是或许很久之后我可以回答——比如另一个休·戴克是谁,我们之间有怎样的故事——就像现在我可以在这里完整地讲出怀特·希斯曼和格雷一家的故事,但是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纽约,并不允许我这么做。

再比如,我现在可以告诉大家为什么四十年间总有漂亮的孩子神秘失踪,为什么善良正直的亨特律师会被枪杀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可以告诉大家曾风光无限的前论坛报社社长是个衣冠禽兽——这是我们等了四十多年才等到的答案。而这远非全部的真相。那些掐断我们调查的黑暗之手,一定握着更多见不得光的秘密。我们沉沙折戟、失去同伴,但是我们不能放弃去要这个答案——不管当下真相被如何隐藏,我们总会在因果链条中找到蛛丝马迹,哪怕这需要另一个四十年。

斑·弗瑞恩:所以这本书要叫“极远的未来”……您是在宣告对吗?所有这些不得告破的案件、难以瞑目的生命,都不会就这样不了了之。

休·戴克:我很老啦。或许等不到这些故事都有圆满的结局。我只能把这些被扼住喉咙的无能为力记下来,让它们不要被遗忘,或者至少,慢一点被遗忘。

斑·弗瑞恩:可是我们如何相信,未来的人们愿意给这些遗留的问题找到答案?

休·戴克:可是除了相信,我们别无选择。我们总不能像BLACK一样,因为这世界不够好就把它整个儿地推翻,连那些最根本的尊严和尊重都一股脑儿地毁掉。我们只能建立文明并使之不断进化,缓慢地驯化人性中的邪恶与贪婪。不然无论建立多少个新世界,旧世界的悲剧总是会重现的。

斑·弗瑞恩:就像……除了让那个小混混成为一个畏惧法律或者敬重生命的人,没有任何办法能阻止他将枪口对准亨特律师。

休·戴克:是的。除了那个极远的未来,我们事实上无可寄望。不过从历史上看,只要不去自我毁灭,人总是会日渐觉醒。当然这过程很慢——比如我们今天谈了这么久,话题一直也没离开未成年性奴集中营和BLACK连环杀人案这两个已经引起了高度关注的案件,那些从前被忽略的故事,仍然被所有人忽略着。而我这个丢了工作的老头子,只剩下拿起笔做些记录的力气了。我是不甘心的,但很有可能,我的使命就到这里了。

斑·弗瑞恩:您已经救了很多人。那些别墅里的孩子,还有……迷途知返的怀特·希斯曼。至少在亨特父子的未来里,您为他们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答案。

休·戴克:迷途知返?您刚刚还说我包庇他呢。

斑·弗瑞恩:如您所言,我并没有证据不是吗?现代文明里的法律精神是疑罪从无。而在朴素的世俗观念里,的确没有什么比“他变成了一个好人”更完美的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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