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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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当你以为到了最低谷，大雨之后，世界又铺天盖地来了一场罕见的雪，于是乎，刚刚绽放的花朵又被埋进了地下。
有人在傍晚等着夕阳，看着远处光秃秃的山，不禁热泪盈眶，那些长不出草开不出花的山，却养育了他们一代又一代人。
所以，有人向着远方，总想着在夜里唱一首歌，可以撼动那覆盖了大地的冰雪。
所以，有人在黑暗中守了一夜又一夜，看着朝阳也看着晚霞，看着星辰也看着月光，最后大醉一场，一把火烧了自己住了许久的地方，背上轻装，心事重重地出发。
姚十八为什么叫姚十八，而不叫姚二或者是姚十六？据姚十八他妈说是因为他是十八号那天出生的。后来姚十八问过他爹许多次，可是一直没有得到过肯定的答案。
用他爹的话说，能生下来好好看看这个美好的世界就很好了，管他到底是不是十八号或者十六号生的，那根本不重要。
可姚十八不这么想。迄今为止，他想的最多的就是这个。
十八，你是十八号出生的，所以叫姚十八。姚十八想，这真是一个好名字。所以姚十八身份证上的名字也叫姚十八。
姚十八比我小一点，早之前，他家就在我家后面。但有一件事实在很奇怪，我的每一个朋友都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可是姚十八没有，或者说我从来没有听姚十八提起过。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十八，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呢？”
“死了。”姚十八回答得异常干脆。那是我第一次被一个人惊讶到，因为姚十八回答我的时候，似乎一点感情都没有。
“你不想他们吗？”
“我都没见过怎么想。”
姚十八这样回答我，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十八，十八，别难过，你还有我这个好朋友。”我试图安慰他。
“难过个球哦，我看着像难过吗？”姚十八对我不屑一顾。
那时候我们都还小，我还特别喜欢跑外婆家，喜欢追着奶奶让她给我买点好吃的，所以我有点可怜姚十八，心里想以后得对姚十八好一点。但我还是被姚十八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吓了一跳。不过，我也能理解他，毕竟他连见都没见过，所以我不能怪他，只能可怜他，我心里这样想。
我起床后第一件事总是喜欢站在楼上就对着姚十八家里大喊，“十八！十八！”
我喊别人的时候，别人一般都会“啊”地答应一声，或者也喊我名字来回应我，可姚十八不一样，他每次都是大喊一声，“喊个球喊个球！我还没穿裤子呢！”接着姚十八就会推开窗，伸出个脑袋，使劲吹鼻涕，然后用手擦擦摸到窗子上。
按理说，姚十八这样子我该反感才对，可是我不但不讨厌姚十八，还特别喜欢带着他玩。姚十八嘴上从不服输，可是特别听我话。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几年，突然有一个早上，我听到有人喊我，“楚河，楚河……”
我揉揉眼睛，从床上跳起来才发现是姚十八。
虽然姚十八年纪比我小，但按村里的辈分算我得管他叫叔叔才对。“十八叔。”有一次在大人的逼迫下，我不得不憋红着脸喊了一声。姚十八看着憋红了脸的我，一个鼻涕泡笑了出来，接着又吸了进去。“喊个球。”姚十八当着大人的面，提了提他的裤衩子，然后又一个鼻涕泡吹了出来。自那之后，为了可以玩得舒服些，我们两个私下约定以后就不管那些见鬼的辈分了。
“喊个球。”我学着姚十八，把脑袋从窗口伸出来。
“你再说粗话，我打烂你的嘴！”我那个“球”字才说出口，我爹在楼下对我大吼一声。
“喊什么？”吓得我只好把同样意思的话重说了一遍。
“快点快点，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姚十八在楼下迫不及待。
“等一下，我穿裤子。”姚十八从来都不会一惊一乍的，他这样子立刻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别穿了，快点。”姚十八催得不行。
“不行不行。”我一边提着裤子，一边跑下楼。
我跑下了楼，姚十八也不说话，拉着我就往他家里跑。
“我带你看我妈生娃娃。”哪知跑到他家院子里，姚十八突然说道。
“啊？那能看吗？”
“为什么不能看？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们是怎么生出来的吗？”
姚十八拉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探索的精神。我惊讶了一下，也抬起脚跟着姚十八就要跨进房间。
突然，“砰”一声，姚十八以一个标准的蛤蟆式跌出了门槛。
“你干球呢？”
是姚十八他爹，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和姚十八。好在我不是他儿子，要不然我相信一定会有第二脚踹到我身上。
“瞧我妈是怎么生娃娃呢。”姚十八也不怕，爬起来打量着他爹。
“给我滚，我都不能看，你看个球。”
我这才知道，这个“球”应该是姚十八家祖传的，不能怪姚十八。
姚十八伸长脖子，还想说点什么，可是他爹抬起了手掌。
“楚河，赶紧走赶紧走。”
于是乎，姚十八第一次比我早起要干的事，就这样在他爹的淫威下夭折了。
“算了算了，不看了，那个也没什么好看的。”跑出来之后，我对姚十八说。
“啊？你怎么知道的？”姚十八来了精神，两只眼睛像是猫头鹰一样直溜溜地盯着我。
“你想想，牛啊，猪啊下崽都那样，也没什么可看的。”
“啊，也对。算了算了，以后等我娶了老婆再看也不迟。”
姚十八也不气，很快就把希望寄托到了未来，这让我很是佩服。
但因为这个事，我爹竟也破天荒地骂了我一句“你这个憨球”。该死的姚十八。
“楚河，楚河……”
第二天早上，我又被姚十八吵醒了。
“喊个球啊。”我实在有点气不过。
“你下来，我和你说。”
我于是又一次急急忙忙穿了裤子跑下楼。
“我跟你说，我妈给我生了个妹妹，可真丑啊。”姚十八看起来很是不高兴。
“啊？”我被姚十八的话吸引了，一下子来了兴趣，“有多丑呢？”
“和小狗刚生出来时差不多，邹巴巴的。”姚十八努力想了想。
“啊。”我使劲叹了一口气，又接着又对姚十八说，“别这样，你以后有妹妹了，高兴点。”
“唉！”哪知姚十八听到我的话，却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可是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姚十八握着拳头。
“什么名字？”
“姚学而。”
那一刻我才知道，姚十八对他自己这个名字还是很嫌弃的。
“没事没事，十八也好听。十八十八，不怕天大地大，到处都是他的家。”我随口安慰姚十八。
“十八十八，到处都是我的家。”姚十八学着我也念起来，接着就破涕为笑，“楚河，你太厉害了！”
故事到这里的时候，一切都顺利而充满喜感。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该会有怎样的结局呢？我想过许多次，可是每次都没有结果。因为每次想到这些的时候，我的思绪都会停留在某一个早上。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都长大了许多，可是我还是会在天亮前站在楼上大喊一声“十八”。那天也一样。
“十八，十八……”我大声喊着。
“喊个球哦。”
还是一样传来姚十八的回应，但紧接着我就发现有些不对，因为姚十八家里多了许多人，而姚十八站在院子里，抱着他的妹妹姚学而。我急急忙忙穿了裤子跑下楼。
“十八，你家里怎么了？”我跑到姚十八身边。
“我妈死了。”姚十八看着我，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啊？”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呆呆地站在姚十八身边，看着大人们忙来忙去。姚学而在姚十八怀里，也安静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她还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就算知道了，那时候的她也不知道死代表着什么。
“十八，别难过，你还有我呢，我们是好朋友。”我看着姚十八，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又说了早以前说过的话。
“难过个球哦。”姚十八的回答还是和以前一样。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我看到他的一只手抬起来又放下去。我知道他是在擦眼泪。
那是很漫长的一天，漫长到在多年后的今天，我还能够清晰地想起那天的情景，想起姚十八那天仰头后掉落的眼泪，还有那天姚十八问过我的一个问题。
“人死后都去了哪里呢 ？楚河。”
“人死后可能都像猫头鹰一样，在夜里飞着吧。”
那时候我年纪还小，只知道一些奶奶给我讲的故事，所以就用奶奶讲过故事里的一句话，回答了姚十八。
自那之后，我就再没看见姚十八哭过。
自那之后，姚十八也再没睡过懒觉。每次我起来想喊他的时候，他都早已经起来了。
姚十八得担负起照顾妹妹姚学而的责任。虽然姚十八一直觉得姚学而难看，但他却特别爱姚学而。
用姚十八自己的话说，“但凡谁敢欺负这个小丑八怪，我一定弄死他。”
就因为这句话，姚学而哭的时候似乎真的很少。但有时，姚学而会问姚十八，“哥，妈妈去哪里了？”
“妈妈变成猫头鹰，在夜里飞着呢。”姚十八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
我看着姚学而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把姚十八拉到一边，“这都是听我奶奶讲故事的，你别骗你妹妹。”
“不骗能怎么办，总不能告诉她妈妈死了吧，她会哭的。”姚十八也有他的道理。
自那之后，姚学而就一直在等猫头鹰。
说来也奇怪，我记得猫头鹰是一到夜里就叫的，可是自从我编了这个故事之后，那猫头鹰却再没有叫过。
姚十八他妈的离开，对姚十八他爹的打击相当大。
“十八，你照顾好妹妹，爹不想活了。”有一次姚十八他爹睹物思人，喝得烂醉如泥。
“行，你去找我妈去，我妹我会照顾好的。”姚十八就是姚十八，说话从来都是斩钉截铁的。
“哥，那爹爹是不是也会变成猫头鹰了。”姚学而看着躺在地上的爹这样问姚十八。
“不会。”姚十八十分肯定，“他这样子，咱妈是不会见他的。他顶多是一只癞蛤蟆。”
姚十八说这句话本来是想气气他爹的。哪成想，他说完这句话，他爹立刻就睡着了。
姚十八他爹是村里的斜杆，一向与众不同。姚十八他爹不向往诗和远方，也不喜欢姑娘，当然肯定非常喜欢姚十八他妈。姚十八他爹唯一热衷的事就是创业，折腾。
在姚十八他妈活着的时候，姚十八家其实过得还很不错。他妈持家有道，他爹折腾有方。
姚十八他爹有一个特别让人佩服的本事。比如猪圈里的一头猪，或者是牛圈里的一头牛，只要姚十八他爹眯着眼睛一看，不用称就大概能知道几斤几两了。就凭这个本事，姚十八他爹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绝对是走到哪里牛吹到哪里。
爱吹牛又会吹牛的人，运气自然都不错。
所以姚十八他爹在十里八乡算是小有名气，加之为人处世也算实诚，自然也就一直都折腾得很顺利。而且，他其实也是一个好父亲。最起码来说，他算得上是一个没有不良品质，而且痴情的男人。
但也是一个不怎么靠谱的男人，喜欢瞎折腾。用姚十八老爹自己的话说，“十八，别读书了，你给爹当帮手，书让你妹妹读就行了，我们两父子勇闯天下。”
姚十八并不讨厌自己的老爹，有时甚至有些崇拜，特别是他老妈还在的时候，自己老爹总会站在猪圈里对着老妈大声说，“媳妇，你真是太美了，我爱你。”
那时候在村里，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这样说。有些人羞于启齿，有些人觉得那是败坏社会风气，只有姚十八他爹，特立独行得总能把他妈逗得张着嘴哈哈大笑。所以那时候姚十八其实特别佩服自己老爹。何况自己老爹为人又实在不错，所以当老爹拍着肩膀要带自己闯天下的时候，姚十八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和自己老爹闯天下，供妹妹读书，真是太拽了。那时候还没有“酷”这个说法。
“楚河，我要闯天下去了，以后学校里我妹那个小丑八怪，你得帮看着点。”有一晚姚十八找到我。
“这个没问题。”我自然是愿意帮忙。我一直觉得姚十八很可怜，没有看起来那么坚强。
“可是你们到哪里去闯呢？”我突然想到之前跟姚十八说的，“十八十八，天下是他家”，难道一语成谶了？
“当然是天下啊。”姚十八看着我，一脸笃定。
我心想完了，莫不是都是因为我的话？但我也没打算劝姚十八。那时候的我其实也不喜欢读书，特别是英语。我恨不得把英语老师捆了藏到姚十八家的猪圈里去。姚十八母亲走后，姚十八家里的猪圈里就再没养过猪，所以应该没人会发现。
“等以后你闯天下了，别忘记我。”我看着姚十八，心里隐隐有些羡慕。我相信姚十八一定会干大事的。他这个人生来不凡。我从没有见过姚十八这样的人。
“那当然了，我们是好兄弟。”姚十八学着他爹，拍了拍我的肩膀，有一种踏实的感觉。
“好的，十八叔。”我一激动按辈分喊了他。
“我们是好兄弟，叫我十八。”姚十八特别不喜欢我喊他叔，每次这么喊，他似乎都很恐慌。
然后姚十八拜托我把他的书包扛回家。我对姚十八那个书包记忆犹新，因为它实在轻得不行，有些书本只剩一半，有些根本就消失不见了。
“你的书怎么都只剩一半了？”
“擦屁股了。”姚十八回答得异常干脆，“学不进去，只好擦屁股了，也为我老爹的付出做点贡献，有用总比没用好。”
姚十八就这样退学去闯天下了。
姚十八闯天下要干的第一件事其实没那么神，就是把市里的摩托车拉到镇上去卖。当然这是他爹的主意。
“十八，总有一天摩托车会多得像是猪圈里的猪，每家人都有。”姚十八他爹这样说。
“可是我们家猪圈一个猪都没有。”姚十八反应太快，快得把一只猪说成了一个猪。
“再顶嘴，明天把你送回学校去。”姚十八他爹不喜欢姚十八这种敏捷的反应，起码不喜欢他把这种敏捷用在还嘴上。
事实证明，姚十八他爹在折腾上确实是有两下子的。爷俩第一趟出去，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愣是搞回了五辆摩托车，还是二手的。
但二手的好啊，二手的便宜自然好卖。他爷俩的摩托车刚到家，还没有落地就已经销售一空。
“十八，这个时候我们要趁火打劫。”姚十八他爹尝到了甜头，乐不可支，说话也不经过大脑。
“那叫趁热打铁。”姚十八赶紧纠正。
“对对，趁热打铁。”姚十八他爹嘴里叼着烟，四十五度角眯着眼睛。
就这样，爷俩的摩托车生意越来越好了。然后就有人经常和姚十八他爹说，你现在有钱了，不妨再找一个。
姚十八他爹听到这话从来都是相当反感，“这世间没有十八他妈那么好的了。”然后就没有了下文。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姚十八兴致勃勃地来找我。
“楚河，我有钱了！看我给你买了什么？”姚十八高兴地递给我一个盒子。
我打开一开，里面是古龙的书，好几本。
“我知道你喜欢看书，我爹说这是一个大侠写的，我想你会喜欢。”姚十八看着我，脸有点潮红。
我当时却没那么高兴，心里暗想，我天天读书都要烦死了，你还给我书，怕是闯天下闯傻了。但直到某个夜里我翻开了《流星蝴蝶剑》，之后就再也停不下来了。姚十八，我以后如果学习不好了，有你一半原因。
后来姚十八家赚的钱越来越多，又一个春天，他们搬家了。
在村里视野最好的地方，父子俩盖了一幢大房子，实在让许多人都羡慕得不行。但羡慕归羡慕，倒是很少有人嫉妒。姚十八父子虽然有钱却不招人讨厌，而且他们特别乐于助人，除了他爹喜欢吹牛，还有喝醉后总找他妈之外基本没什么大毛病。
姚十八和我，关系还是一如既往的好，我们在各自的路上奋力拼搏。当然我很多时候还是会开小差，特别是看见漂亮女同学的时候。姚十八也同样会开小差，特别是每次我和他讲学校里漂亮女同学的时候。
那真是一段美好到不行的时光，姚十八经常会带着我，穿过故乡，穿过夜空。在我记忆里，就是他和徐南君两个人，承包了我那时候在故乡的所有美好时光。
姚学而越来越漂亮，而且学习超级好。在学校里，姚学而也成了许多男生开小差的对象。我有时也会和姚十八说这个，姚十八起初会很平静地说，“那个小丑八怪，还有人喜欢，怕是眼瞎了。”接着又特别着急，“楚河，不跟你玩了，等我回去收拾她。”然后真就站起来走了。
超级搞笑的是，姚十八所谓的“收拾姚学而”，就是到姚学而面前转来转去，最后等姚学而不耐烦地问，“姚十八你发什么神经？”
姚十八立刻笑脸相迎，“妹，你在学校里钱够花吧。”
姚十八家楼很高。有多高呢？站在楼顶可以看到故乡的大概轮廓。许多时候我都喜欢去姚十八家楼上看对面的山。
姚十八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年少多金但又低调的正常人。如果在古代，我甚至怀疑姚十八怕是封狼居胥也能做到。可惜姚十八和我出生在同一个小山村，只能做我的朋友。
“楚河，等以后你毕业了，我们一起闯天下，干更大的事。”
姚十八不像他爹，从来不吹牛，他站在楼上，大有老子要赚完这天下银两的气魄。姚十八不好色，不赌博，不喝酒，不抽烟，总之，他实在优秀得不像话。
但突然有一天，姚十八告诉我，他要写诗。
“楚河，人要有更高的追求，只有记录时间，写岁月才能留底。”
姚十八看着远处的山说道。那会儿我觉得姚十八比我们最帅的语文老师都帅。
一门两杰，一个会吹牛，一个要当作家，顺便把钱赚了，我真是佩服得不行。
“那你认识那么多字吗？”我问姚十八。我支持梦想，可是姚十八这个梦想确实得先识字。
“我可以念，字你帮我写啊，楚河。”姚十八语出惊人。
“那我去上学的时候，怎么办。”
“没关系，你上学的时候我就酝酿，等你回来了，我就给你念。”
“哦，好吧。”我只好同意。
“我已经写了第一首诗了，我给你念啊。”
姚十八要惊死我了。没等我开口，他就接着就念道：
《猫头鹰》
我小的时候妈妈没了
我问楚河
人死了都去哪里了呢
都变成猫头鹰在夜里飞着呢
楚河说
可是，那之后我一直没见过猫头鹰
也没听过猫头鹰叫
“怎么样，楚河，是不是很有感觉？”姚十八念完就急不可耐地问我。
“不是，十八，你现在也大了，那个猫头鹰的事我其实只是听我奶奶讲故事的。”我感觉很对不起姚十八。
“别管这个，这算不算诗呢？”
“算，当然算，这是姚十八的诗。”
“那就好那就好。”姚十八笑了。
其实姚十八笑起来挺好看。你可以想象一下，你身边一个很正直、上进但很少笑的朋友，有一天他特别开心地笑了，是不是会很温暖很好看呢？姚十八的笑就是那样的。
“看着远处的山，我又想到了一首，楚河我念给你听。”
“啊，打住打住，等下次吧。”
“你是不是骗我？是不是我其实写得不好？”
“不不不，你写的真的很好，比我看到书里很多人写的都好。”
“好吧，我相信你。”
然后我们久久地站在楼上。
在我记忆里，那是我和姚十八并肩而立最久的一次。
远处的山纵横交错，阳光从谷底折射上来。我不知道姚十八当时在想什么。但当时我想的是，希望有一天能有一只猫头鹰，飞到姚十八头顶盘旋着，然后叫到天亮，吵死姚十八。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姚十八的写作大业突飞猛进，我时不时被他拉着，得给他记录。
那真是又好笑又难受的一段日子。好笑的是姚十八念诗的样子，难受的是姚十八念的诗。那些诗里有一首我认为是他写的最有哲理的诗。
《风》
没有人知道我想什么
但风知道
因为风总是把我从夜里叫醒
那时候的我在梦里
就要对心爱的姑娘下手
风制止了我
只有我知道
如果不是风
梦里的姑娘已经怀孕了
如果一切都向这个方向发展，我有时怀疑，姚十八说不定会在诗界一鸣惊人。他的诗越来越有灵性，短小精悍，不乏惊世骇俗。
可惜时间不允许。
一天姚十八给我电话。
“我爹病了。”他说。我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姚十八很少会惊慌，可他电话里带着惊慌。
“严重吗？”我希望他说不严重。
“估计是站不起来了。”这时候的姚十八已经平静了下来。
“十八，没事的，会好的。”我特别讨厌自己不会安慰人，不会说好听话。
“嗯。”
“十八，十八，你别难过。”我听出他的语气有些不对。
“难过个球哦。”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接着医呗。”
“嗯，别放弃。”我相信姚十八，他家的钱应该足够给他爹医病。
那是漫长的一段时光。姚十八带着他爹跑了许多医院。姚十八他爹后期已经站不起来了，只能坐在轮椅上。我有时回家会去找姚十八，也去看姚十八他爹。
“你和十八说，别带我到处跑了，别医了，医个球了。”他老爹这样说。
“你说个球了。”姚十八看着他爹，也爆粗口。两个人谁都不服谁。
“我太想你妈了，要去见她了。”
“我不想你们两个都变成猫头鹰。”
那时候姚学而还在读书，很少回家。
“你给我好好读书，家里的事不用操心，胆敢不听话，我打断你的腿。”姚十八总是这样和姚学而说。
“对，听你哥的，你敢不听话，我也打断你的腿。”
那是他们父子俩唯一有共同语言的时候。
再后来有一天，他们两父子的战争爆发了。
“十八，我不想再跑了。”
“不行。”
“我知道我的情况，别再折腾了。”
“你知道个球。”
“我是你老子，你怎么说话的。”
姚十八沉默。
“以后你妹出嫁还得花钱，别折腾了，留着点吧，起码把这个家留着。”
“这些不用你管，我有办法。”
“我是你老子，我怎么不能管。”
姚十八沉默。
“明天再去一次，最后一次。”
“不去了，再去我就撞死。”
“你倒是撞啊。”
一声响，姚十八他爹连人带椅子撞到了地板上，脑袋上起了一个大包。
“好好好，不折腾了不折腾了。”
姚十八第一次认输。犟种遇上犟种，只能比谁更狠。
姚十八又一次抬头看天空。
“是命里就这样的吗？”他问自己，然后就有液体落下来。等液体落到地上的时候，姚十八也低下头，他又恢复了平静。
姚十八输了，世界也就安静了。
那之后的日子里，姚十八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听自己的老爹回忆过去，然后吹牛。
“十八，你知道不，那是我第一次去买猪，我往猪圈里一看，我就知道那猪几斤几两了，可是没有人相信，然后一群人打赌，结果你猜怎么着，嘿不多不少刚好被我给猜着了。”姚十八他爹坐在院子里，滔滔不绝。
“就在一群人惊讶的时候，你猜怎么着，我发现有一个姑娘也躲在人群中偷看我，我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心里那是一个心潮澎湃啊，如果把她看成一个猪，那绝对是身段最好的猪啊，你猜怎么着，后来她就成了你和学而的妈了，哈哈哈……”
这是一段特别平静的日子，在姚十八的生活里，可能从来都没有那么平静过。看着父亲的状态，姚十八有时甚至想，可能有一天他老爹就这样好起来了也说不定。
可惜没有。两个月后的某一天，天亮的时候他那个爱吹牛的老爹再也没有醒来。
姚十八在床前站了很久，然后给他爹换上干净的衣服，才找来了村里的人。
“你别难过，十八。”村里许多人安慰姚十八。
“难过个球哦。”姚十八同样的回答。
姚十八他爹爱吹牛，人缘好，许多人都来帮忙。姚十八穿梭在人群里，有时像是个来帮忙的人，只有姚学而，几次哭得死去活来。
“别哭了，还有我呢。”姚十八每次安慰姚学而都是这句话，然后拍拍姚学而的肩膀。
丧事的所有事宜，姚十八全程参与。
“十八，你别跟着，这些我们来就行了。”有许多人担心姚十八，怕他吃不消。
姚十八一言不发，却也不听劝，直到最后他爹下葬，他还是没有流一滴眼泪。
“这真是个没良心的犟种。”也有人这样说。
这之后的许多天，姚十八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直到把姚学而送回了学校，姚十八把自己关在家里，足不出户。
姚十八朋友很多，不止我一个，许多人担心他的安全，撬开了他房间的门，姚十八躺在床上形如枯槁。
看到破门而入的朋友，还有从门口透进来的光，姚十八从床上跳了起来，又重重跌了下去。一群人赶紧把姚十八扶起来。
“你别这样，十八，你还得照顾学而。”
“为什么我还是没有见到猫头鹰？难道我妈从来不想我吗？”姚十八坐在床边，眼睛直溜溜地看着我。
“你别这样，十八，我那时候只是给你说了我奶奶讲的一个故事，我不是有意的。”
老实说，那时候的我是那么希望有一只猫头鹰能在月下飞来，落到姚十八家门口那棵很高的树上，哪怕叫两声也行。
可惜没有。那些在我小时候到处鸣叫在月光下飞来飞去的猫头鹰似乎绝种了，就是不肯出现。我开始讨厌那种咕噜噜咕噜噜鸣叫的鸟。
自那之后，一群人约好，每天轮流陪着姚十八，给姚十八加油打气。
姚十八起初死活不同意，后来实在磨不过只好勉强同意。
但我们都小看了姚十八。姚十八起来后似乎一下子换了个人，他开始处理起父亲走后留下的许多事。姚十八付清了所有该付的款，还了所有该还的账，颇有些英雄本色。
我们又都踏上了各自的路。我开始漫无目的地晃荡。小时候我对姚十八说的话也一语成谶，只是天大地大到处是家的不是姚十八，而是我。
随着姚十八老爹的离开，姚十八家里也已经是捉襟见肘。
“楚河，我食言了，家里的钱只够给我妹做嫁妆了。”有一晚姚十八和我说。
“你别难过了，十八。”
“我难过个球，我的意思是我没办法和你闯天下了，没有钱干大事了。”
“这个不要紧，没有钱我也可以闯天下。”
“那不一样的，有钱闯天下和没钱闯天下是两种概念。”
“怎么不一样，少年郎就得少年白马醉春风。”我有些理想化。
“我相信你可以的。”姚十八说话的语气就如同我早之前鼓励他时一模一样。
“你呢，有什么打算？我们还是可以一起闯天下啊。”
“我还有许多事要做。”姚十八有些难得一见的低沉。
“什么事？”
“我得把这个家看好，要不然那个小丑八怪放假或者毕业了去哪里呢？”
“啊。”
“一个家怎么才算家呢？我是这样想的，一年四季得有炊烟升起来，得有鸡鸣狗吠。”
“那你是打算喂鸡养猪了？”
“猪喂两头，鸡养两只，会叫就行。”
“那你还写诗吗？”
“写啊，当然写。”说到这个，姚十八开始激动起来，“我最近写了很多，我给你念啊。”
《星星》
我抬头看夜空
星星眨巴眨巴
我问星星怎么了
星星答
你抬头哭时的眼泪飞进我的眼睛了
“十八，你写得太好了。”听完姚十八的诗，我忍不住惊呼起来。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这都是怎么想出来的，你是个天才啊。”
我是由衷地觉得姚十八写的好。要不是我能力有限，我都忍不住要对全世界朗诵姚十八这首诗了。
“楚河啊，你看我都会写诗了，你也应该学着写点东西。”很显然，我的认可让姚十八很高兴。
“好的好的，十八，我明天就开始学写东西。”
可是说来惭愧，那晚离开姚十八回家，我想了一个晚上，愣是一句诗也没想出来，想到最后只想到一句顺口溜：姚十八姚十八，像是千年老王八，喜来不笑悲来不闹。
有一年的冬天，我在青岛，那种寒冷像是有人把冰块捆在我的身上，让我在雪地里裸奔。然后在那种天气里，我就听到身边的人总是嚷嚷着要回家，似乎回家后所有的问题就解决了。难道家里不冷吗？家里也冷。可是为什么都要回家呢？
我突然就理解了姚十八。
我得守着这个家，起码在那个小丑八怪出嫁前得这样，要不然她没得家回。
“楚河，小丑八怪要结婚了，你赶紧回来。”
也就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里，我接到了姚十八的电话。姚学而似乎还是一个小孩子，怎么就要结婚了呢？但顾不了那么多，我还是打包回家。
一路上我想了许多。我是那么留恋家乡的人，怎么就东奔西走，就不好好留在故乡呢？但没有答案。许多事像是姚十八给我在岁月里念过的那些诗，写的狗屁不通，但又实实在在都是用文字组成的。
姚十八异常高兴。对于姚学而要出嫁这个事，他似乎连一点舍不得的想法都没有。他把家里收拾得异常干净，张灯结彩。在我的记忆里，似乎还没有见过哪家办喜事能把家收拾得那么干净的。
“怎么样，楚河，我干得不错吧。”见到我的时候，姚十八很高兴。
“你太厉害了。”我看着姚十八，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夸他，但是我清楚地知道他的付出。他比我们许多同龄人强太多了。
姚学而确实已经长大了。看着穿着婚纱的姚学而，我脑海里瞬间想到的词就是亭亭玉立。亭亭玉立一定就是姚学而那个样子。
我有时会羡慕姚十八能有那么多朋友，但有时又很真诚地祝福他。他能有那么多朋友是应该的，因为姚十八确实是一个不平凡的人。
“来吧，兄弟们，今晚我们干一杯。”
那是我第一次见姚十八在大庭广众之下喝酒，也是第一次见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那么大声地喊着兄弟们。
姚学而一直被姚十八照顾得很好，所以一直很少哭，但出嫁时还是几次哭得撕心裂肺。
“哭什么呢，别哭，谁敢欺负你，我打断他的腿。”姚十八顾作轻松，还转身大声问身后的我们，“是不是啊，兄弟们。”
“谁敢欺负你，我们打断他的腿。”我们只好跟着重复。
姚学而笑了。
“笑了就好，笑了就好。”姚十八心满意足。
就这样，姚学而在一群人连哄带骗中哭哭笑笑着嫁人了。
接着又是一年春节，整个世界似乎都喜庆了起来。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我特别怕听鞭炮，怕听烟花在夜里炸开的声音，每次听到的时候，我总觉得心跳就会跟着快起来。
我们许多人也担心姚十八，怕他一个人会难过，总是会在夜里去他家里玩。但有一晚姚十八突然消失了，直到天快亮才回家。
“楚河，我昨晚看见猫头鹰了，而且是两只。”
“啊？”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昨晚我在我爹妈坟前坐了一个晚上，在坟前看到的。”姚十八说得异常平静。
“你是对的，楚河，人死后肯定是会变成猫头鹰的，就在夜里飞着，在我头顶盘旋鸣叫着。”
我看着姚十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可是眼泪唰的就掉了下来。我没再说那只是奶奶曾经给我讲的一个故事，我也希望那是真的。
“我烧了一些东西给他们，也和他们说了许多话。你不知道，楚河，火光亮起来的时候，我才发现对面居然是万家灯火，我想他们不孤独。”姚十八红着眼睛，似乎哭了一夜。
“我们都要向前走，十八。”
“对，该烧的已经都烧了，楚河，年后我们轻装出发。”
然后我就想起了很久以前。
“十八，十八，别难过。”
“难过个球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