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人间大雪
想像一个少年穿过城市的样子。那日,他在厨房忙碌,蒸生牦,炝花生,糖醋排骨,一直忙到近午时,他又去蛋糕店订蛋糕,去花店订花,接女儿放学,又去烤鸭店买烤鸭,熟食店买熟食。诸多忙碌,等我听到楼下车响,推开窗,看到一人儿,立在漫天飞雪中,捧花向我挥手。
已是立秋,白日却热气难挡。晚上,又觉凉气袭人,得穿上薄衫,或丝袜,光腿着裙是不可了。
饭后,先生在灯下等我,我们绕过广场,走出楼群,行至河堤旁。先生拉我的手,牵我从树影一缺隙的空处,欲要钻行,似逃离,不让我去望。然烟气已轻漫,微熏的火光,已近。原来,是有人焚纸,祭悼先人。
此时已是傍晚,河堤的彩灯悬挂,如绸,如虹,对岸,歌声杳杳,人声喧杂。小亭下,柳影里,闲坐者三五成群;广场上,舞者近四五百人,声喧如海,浩浩然,又如风过苍林。
一瞬间,灯火,烟火,星光,河灯,烟雾,都迷蒙混沌在一起,让人分不清是人间还是地狱,也分不清是天堂还是人间。彼岸灯火璀璨,人声鼎沸,而此岸祭奠者,或立或蹲,在烟熏火燎中,静默不语。
我松开先生的手,商议起中元节拜祭事议。先生说,婆婆近两日要去,因立秋后恐多雨,故将此事提前。先生询我是否与他一起。
因我生病,已两年未到父亲坟前。所以,执意想去。
可先生虑我体弱,坟前不可多去。况若我去,也要随他奔到婆家祖坟,祭拜完毕,再到我父亲坟前,诸多奔波,怕是又要小病缠身,他去代劳,亦是可以的。
他执意如此。我日夜思父,刻刻不曾忘怀,而竟觉父亲并不在那土堆的坟里,我念他,他就在我的身边。这样一想,心遂宽怀。
隔日,先生买来烟酒纸钱,与婆婆商订好,早五点就已起身并嘱我,豆浆要趁热喝,喝完们勿忘把拔掉插销。先生一向把我当孩子,事无巨细。
他下楼时,我还未醒来。待醒来,收拾停当,吃了早餐,看会闲书时,他打来电话。原来,他为走捷径竟舍原路,如今已经迷路。现在正是玉米苍苍,风抚穗扬的时节,一进玉米地,再想寻觅原路,就实在大难。
等先生归来,已近午时。晚饭间,我见他脸上脖子上,皆有玉米叶的刮痕,一条条,他不在意,我却心疼。
询问过程,才知,他反复进了两次。一次迷路,蹲下视之,只见前方一圆拱水泥坟,光亮闪过,可抚过遮挡的玉米叶奔去,却不可见。如是多次,后来,才觉,是玉米叶的反光。他说的风轻云淡,我听得却心有余悸。
我嗔怪他,不按记号行走。祖坟本在林木包围之中,是上好的山头缓坡,可后被开垦成田地,若是农家种的是豆子,土豆等低矮植物,倒可远远见之。若是玉米,就会迷路。一年,不知哪一方的亲戚,想了好主意,在祖坟对应的田头,立了一块巨石,黄褐色,如同鸡头,深陷田头已有些岁月。雨水侵蚀,尽是虫蛀,但亦可指引方向。
每次去祭奠,我们都盼着种着低矮之物。记得,有一年,玉米地,竟夹杂漫坡蓝花,色蓝,不知名,却形似兰。去时,雨气氤氲,泥泞不堪,抱纸钱上坡,脚陷垄中,弯身探路之际,亦顺手捋一把兰花,至坟,竟香兰满襟,盈盈满怀。坟前,先生割草,我把兰花放至坟头,又找一硕土,压在纸上。一坟的兰花,又有烟香袅袅。
待诸事完毕,风抚兰草,回眸瞬间,顿觉幽幽如梦。知晓,父亲万事不知,可见此兰花立于坟头,心内苦闷,竟也舒解不少。
上坟之事,终告一段落。可不久,先生就头晕胸闷,身轻体寒。继而,女儿回家,亦是如此。先生染了风寒但仍劝我说无妨,服几粒药即可。
一日,他在家休养,我终日在家嫌憋闷,就一人去河堤闲走。不想,遇雨。雨丝虽如雾,落体轻凉,可也淋湿了衣服。因白日热气不减,我只穿了薄衫,只一会儿,就觉轻衫浸雨,雪丝缭绕。雨中,青石润绿,灌木苍翠,我虽心情甚好,但恐染风寒,只得寻一小亭避雨,只当观望风景。
可雨势并不褪却,雨脚已是根根粗砺,只好电话询问他若接女儿放学,可顺路接我回去。那端他颇焦急,几分钟后就至小亭。
本是小雨,又未淋多久,可不久,我就病了。眼见得一天天衰弱下去,乏力不已。
七夕。黄昏时分。
他送完女儿,就邀我出去走走,全当散心。在街巷,他与我都缓缓行走,很有一种小女儿初见的感觉,如同他还是少年,只看风月,不问事世。
小城每至节日,不分大小,都格外热闹。那天,正值晚八点,可谓灯火辉煌,车流如虹,店铺内外流光溢彩。
西餐厅或明或暗,尽显雅致与幽静;而火锅店又明晃晃,透着烟火喧嚣。先生望着那西餐厅的素雅不禁说,只是情侣会来这里,如我们这般的夫妻,多不会去。我答头称是。
回想,我和先生从未去过。若是去,先生也会在外面等我,让我和女儿去。先生不是不懂浪漫的人,只是觉得这样的浪漫离生活太远。
我们正讨论着,小城东南方烟花骤鸣,招头去望,却只如手榴弹大小的一股白光,忽炸烈,旋即余下一缕烟雾,就倏忽不见,接着又是一枚。先生说,是表白,或是求婚。我想亦是,大型烟花表演,在我的小城,只有正月十五才见。只一刻钟,就要消费近万元,所以,刚才应不是商家表演,太过小气,可一想,也应不是求婚,只几枚炮弹似的,不足以捕获芳心。故,我断定是小孩子的恋爱。
待我们走过喧嚣的主街,进入另一条街,景致又不同。这是歌厅林立的地方,街巷两边时不时传来嚎歌的声音,声音听不出旋律,皆无法入耳,只作痛快抒怀罢了。我们是小城还不至于有喊麦的场子,歌厅虽是包间,但设施豪华,欢唱豪饮,皆可尽兴。
走到近路程一半时,我俩步伐皆迟缓,如灌铅柱。我笑着挪移,他也笑。两个感冒的人,终于明白这一趟出行,实在是费力之举。
晚上,他全身发烫,而我亦是,最后竟鼻塞无法入睡。他见我辗转反侧,就握我的手来,并抱歉地说,七夕,也没有给你准备什么。
我听了,一边发笑,一边软软地拉过他的臂,依偎过去。
月色中,我忆起我生日那时,正值春三月,北方却漫天大雪。
那日,他在厨房忙碌,蒸生牦,炝花生,糖醋排骨,一直忙到近午时,他又去蛋糕店订蛋糕,去花店订花,接女儿放学,又去烤鸭店买烤鸭,熟食店买熟食。诸多忙碌,等我听到楼下车响,推开窗,看到一人儿,立在漫天飞雪中,捧花向我挥手。
那一刻,我就知道,烟火寻常,是人间最美的童话。
而今虽是七夕,无花无美食无仪式,却也有温暖与爱。
月华如箔,明月当空,人间已褪去喧嚣。
像我们这样的平凡夫妻,不,对于我们这样经风沥雨的夫妻,平安顺遂,已是最大的祈愿。
无他,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