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缘【修订版】(17)
周君实说:“你进过学习班,我也进过学习班。说起来,我经受的折磨一点儿也不比你轻。”他踱到窗前,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人,都是有尊严的,可是,在那段日子里,我就像是刀砧板上的一块肉,任人剁,任人砍,哪有一丁点儿人的尊严!主审我的是xx,我不说他的名字,是希望在我的记忆里,像蛛丝一样把他抹去。开始时,他对我似乎还算客气,居然还称我老师,因为他曾经是某县的一个通讯员,听过我的辅导课。后来,情况就不同了。因为自始至终,我都不肯承认我的所谓罪行。问话就变成了审讯,和审讯犯人无二无三。不许坐,只能站着回话,他又是拍桌子又是摔板凳的,手指都伸到我的鼻子尖上,只差甩我的耳光了。几百瓦的大灯泡照着,烤得人浑身汗流,衣服全湿透了,还得站直了身子回话。最让人愤怒的是,政治上打不垮我,就从生活作风上向我开刀!”他转过身,面对方家媛,问:“你听说过世界上有这种奇闻吗?”方家媛不解:“你指什么?”周君实“哦”了一声,说:“是我没说清楚。《桂花凋零》里,不是有个叫桂花的主人公吗?他们就追问,桂花是哪里人?我说,小说讲的是虚构,有其事不一定有其人。要不,你先告诉我,孔乙己是哪里人,祥林嫂是实名人物吗?几句话把他们问得哑口无言。后来,他们咨询了几个搞文学的人,人家告诉他们,小说虚构不假,但大都有原型。这一说,把他们提醒了,就着手去调查。去我们单位一问,我是何时写出小说的,之前在什么地方采过风,这一查,居然让他们查到了桂花原型的所在地。让他们失望的是,原型桂花不在人世,查什么查?但xx不死心,又去调查桂花的亲朋好友、姊儿妹子的,居然让他们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调查人员如获至宝,回来一汇报,xx的劲头就上来了,立即提真是审我。”
方家媛说:“这真是天下奇闻。不过,你关在里面,怎么知道他们外面调查的事?”“我怎么会知道他们的事,这都是后来他们内部的人告诉我的。好,接着说。xx问我,你说你们之间没发生关系,为什么她的事你都一清二楚?我当时已经熬过了苦难期,心中无鬼不怕鬼,底气也上来了。对于不屑于回答的就三缄其口。xx又问,有人看见你和她在山沟沟里鬼混,有人看见你好几次在夜里去她家,是不是实?见我一问三不答,他就拿出最后的杀手锏。问我,为什么她穿的衣服你写的一点也不假?连她的内衣,短裤子都知道?”方家媛笑了,说:“这些人也太无知了。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我怎么回答?我说,你们要不找个刑侦专家来,要不找个教文学的教授来,不然的话,我什么话都不会说。最后,他们实在是拿不出什么招来,只好不清不楚地把我送到xx农场去接受劳动改造。”
方家媛问:“改造的日子也不好过吧?”周君实停止了踱步,坐到了椅子上,说:“xx农场里有三种人,一是当地的农民,二是待分配的大专院校毕业生,三是从五七干校转过来的一批人,我们这批人被编到五七干校转来的那批人的队伍中。劳动改造,劳动是主课。要说劳动,对于从农村里走出来的我来说,算不得什么。只有两条是我所不堪承受的。一是劳动强度。每天都有劳动额度,完不成任务是不能休息的。插秧割谷讲面积,积肥讲重量或体积,还有讲担数、里程数的。总之,一切都有指标,必须在一定的时间内完成。事实上,绝大多数人都无法按时按量定成,我也不例外。完不成怎么办?只有拼时间。所以,老一辈农民的起五更,睡半夜,我们都用上了。二是劳动环境。你晓得,我是从山里走出来的,习惯山里的劳动环境。xx农场在平原,主要是水田。夏天热得出奇,冬天冷得要命。夏天,一眼望不到边的水田,都是白花花的一片,田里的水都是滚烫滚烫的,四周没有一棵树,上晒下蒸,想找个歇荫的地方,那是不可能的。插秧的时候,下了田就别想上岸,汗水、泥水糊弄一身,一个个都像泥人一样。实在累得受不了,往田塍上一躺,四仰八叉地,不一会,糊在腿上的泥被太阳晒干,结成壳,一剥一块,腿就生疼生疼的。一天干下来,腰都快要断了。还有可怕的,是水田里的蚂蝗,巴在腿子上,一围一圈儿,拍都拍不掉。五七干校的人告诉我们,蚂蝗还不是可怕的,如果有血吸虫,那才是要人性命的。”方家媛说:“山区也有旱蚂蝗,但没有你说的那么凶。血吸虫更没有听说过。”周君实说:“就我个人来说,还有更凶险的。有一回,差点把命都丟了。”“有这么严重?”“你听过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爬雪山,过草地的故事吧?”“听过。怎么啦?”“红军过草地时,凶险很大。人和马都得一步一个脚印地踩着草棵走,为什么,因为那是沼泽地,每一个泥淖都是陷阱,别说是人,连马都可以陷进去,一旦陷进去,很少生还。农场的水田里也有泥淖,有的地方称它为ben,有的地方叫它为凼。那一天,我一不留神,就掉进凼里去了,整个身子往下落,下面像是打不到底,先是齐腰,后来就到胸了。两手乱抓,抓的都是泥,完全找不到可以抓实抓牢的东西。幸好,有一个当地的农民在场,大声叫我莫动,越动会越往下沉。然后,也不知他从哪儿弄来一根竹篙,横在我面前,叫我抓住,他和另一个人拉的拉,扯的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从阎王爷那儿拉了回来。”方家媛忙说:“快别说了,太吓人了。”
不知不觉,夜静更深了。凭窗而望,天上缀满了闪闪发光的星星,像细碎的流沙铺成的银河斜躺在青色的天空上。山地已经沉睡了,除了微风轻轻地,阵阵地吹着,除了偶然一声两声犬吠声,山村是寂然无声的。周君实看了看方家媛,说:“你说,不比弗兰克,也不比苏轼,就拿我比,你不觉得你那只是个小坎吗?”
方家媛说:“其实,经过这几年,我心里平和多了,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心里有许多的不甘。你说,要换一个活法。老实说,在你来之前,我还真没有往这方面想过。难得你这么关心我,再怎么说,我也不能不领这份情吧!”
周君实高兴起来,不由得站起身,只一步,便坐到床沿上,紧挨着方家媛,激动地说:“这么说,你答应去啦?”方家媛望着周君实,两只眼睛光闪闪的,柔柔地说:“你要听我的真心话么?”周君实慌了,以为方家媛刚才是勉强应对的话,忙不迭地说:“你说!你说!”方家媛一下子把头歪过来,靠在他的肩上,柔柔地说:“你不要以为是你刚才的说辞打动了我,我……实实在在是想和你,和你……在一起……工作。只要能天天看到你,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心满意足了……”
周君实又一次感到震撼,不由得站起身,把方家媛从床上拉起来,紧紧地拥抱在自己怀里。山里的夏天,夜里仍是很凉,周君实的手摸到了方家媛裸露在短袖衫外的手臂,凉凉的。这时,他感到了她胸前的两个凸起物,温温暖暖的,心里一颤,突然被一股强烈的愿望冲击了一下。他再一次紧紧地搂住她,一股燥热从心里爆出,迅速传遍全身,他颤抖起来,不由哼了一声。方家媛也抖了起来,突然双臂一搂,身子悬空,整个人都吊在周君实身上。周君实喘了一声,要抱她上床,脚刚一移动,她轻叫一声:“不!”同时用嘴在他肩上咬了一口,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松开了,双脚落地,轻轻推了他一把,在他耳边说:“回你房里去!”周君实说:“我……”她一把按住他的嘴,仍是轻轻地说:“走!”说着就往门外推。周君实想再说几句话,她推得更坚决了:“走!”一直把他推出门外,就听得“啪”的一声,门闩坚决地插上了。
第二天,完成了任务的周君实打道回市,方家媛送了一程。分手时,周君实又一次叮嘱方家媛拿着调令把各种手续办妥,尽快去市妇联报到。方家媛说:“有件事,我说在前头,巫金桂,我是不和她打交道的!”周君实说:“两点,一,巫金桂不管人事,管人事的副主席是欣赏你的。报到的时候我带你去见她。二,巫金桂不是当年的那个巫组长了,她也改变了不少,以后你就会知道,她人其实不坏。再说,你只是编制在妇联,工资由文联出,往房也由我们解决。她为难不了你,也不会为难你。”周君实走了几步,又回转来,问:“你女儿在市卫校读几年级?”“你怎么知道她在市卫校?”“这你就不要问了。几年级?”“明年毕业。怎么啦?”“哦,那还好。要是今年毕业,就得马上考虑毕业分配的事,给她找个好单位。”“这你也想到了?”
周君实走远了,方家媛还在那儿发楞,想不到,周君实为自己考虑得如此周到,连她女儿的事也装在他头脑之中。然而,自己哩?从昨天到今天,自己一句也没有提起刘丹桂三个字。其实,她心里是矛盾的。说什么哩?是祝福他们吗?她似乎也说不出口。一时间,只觉得心里酸酸的,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漫漫地涌上心头……
一周后,方家媛办好所有手续,在周君实陪同下,去Y市妇联报到。之后,周君实为她安排好住处,实打实地安顿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