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的话和没说的话——读《白象似的群山》
提到海明威的短篇小说,我们的脑海中可能不会首先浮现出文字,而是更有可能想到一幅画面,或是电影的片段——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在餐厅,或是火车上、军营里……动作很少,但“危机四伏”。简短的对话像雪茄烟,一口接一口地被呼出。等待、等待、等待。当沙漏中最后一粒沙子落下,故事同时收束。干脆利落,却回味无穷。
《白象似的群山》也不例外。它被收录于海明威的短篇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短小精悍的它作为十四篇中的第三篇尽情散发着魅力。
《白》的故事,说简单是真的:一对男女在火车站旁的餐厅等车,两个人进行了一番对话。可说复杂也真是不假——这就是后话了。
一般来说,我们都会相信,在作者和读者之间架起桥梁的是文字。文字是思想的媒介,是信息的导管,我们站在对面,通过阅读的触角去触碰话语的纤毛——我们无法读懂无字书,我们的眼睛本能地去寻找那黑色的方块汉字连贯成的轨迹,从左向右,顺流而下。
然而,这个命题的真假在海明威的短篇小说面前或许并非那么确定。一句话来概括,他的小说像一种街头艺术素描画——黑色碳素笔描绘出来一番景象,而剩下的空白则是另一幅补足的画面。这种留白不能说像山水画——山水画的留白是诗意的余韵,是遐想的具象,它没有或少有信息包含在里面,渲染的顶多是境界。而这种素描画的空白却紧紧寄生在铅灰上,它作为最明亮也最容易被忽视的色彩,传达着最重要的信息。海明威是个美国硬汉,他说的话是短而坚硬的,像拳击手的头发;而他没说的话,则是以更强的硬度向下生长。他自己把这称为“冰山理论”——冰山一角悄然露出,剩下的部分则潜伏在水下。
既然有了作者本人的确认,现在我便可以说,刚刚我所概括的“简单”之处就是那冰面上的十分之一。接下来要说的则是剩下的十分之九——那复杂的部分。复杂的部分可以总结成两点:一,此次旅行的目的不是什么蜜月或度假,而是让女孩去做堕胎,流掉肚子里的孩子;二、这两个人的感情在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中悄然瓦解。而这两点,都没有在文中直接点明,它们是在文字的背面显现的。
文章百分之八十都是二人的对话。女主人公所言大多是问句,句子较长;而男主人公则一直在转移话题,句子较短,时常答非所问。作者通过恳切的和敷衍的语气的对比,营造出一种急切压抑的氛围。这种氛围最后归于平静——“我又没有什么毛病,我觉得好极了。”这是绝望的平静。笑容像一潭死水。
文章中最重要的,我想,就是这个标题——白象似的群山。它是女主角的探针,是检验自己爱人对她真心的试纸。最后她失望地看到试纸并没有显色。是的,没有酸性,也没有碱性。他们的关系完蛋了。
“白象似的群山”是什么?很显然,它是一个对山的比喻。这个比喻很好,他让我们浮想联翩——山巨大,且洁白干净,“原驰蜡象”。那么这个比喻是从哪里来的呢?作者开篇就交代了这白色的山的存在——“埃布罗河河谷对面的群山又长又白。”再往下看,它很快就出现了——“‘它们看上去像一群白象’她说。”原来这句话来自我们的女主人公。在她说这句话之前,她和她的男伴还有一些简短的对话;但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和男主角的“拳赛”才正式开始。
这个比喻很重要。因为它之后又被女主人公提起过三次。而每一次提出,结果都是相同的——男人对她的比喻丝毫没有反应。没有夸赞,话题没有在这得到展开。他全身心集中在这次旅行的目的——让女孩去流产——上面。她的心境则是大有不同——从一开始的平静,到被打击的失望,再到尝试挽回的希望,最后希望完全湮没。而这些感情的波动,全部被“白象似的群山”所联系在一起。两个人说的话不多,实际上却说了很多——男人说:我爱你,但我不想要孩子,我也不在乎你的身体,我对你的想法感到无所谓。女人说:我爱你,但你毫不在意我的感受,你不尊重我,我们结束了。而这些话,都潜藏在水底。
读海明威的短篇小说感觉很奇妙。对于一篇普通的小说,一个理解力尚佳的读者面对它时,他的脑海应当像放映机一样映射出文章的内容。而对于海明威的小说,你所读到的和在脑海中显现的确实截然不同的东西。就像是你只是单纯地去照镜子,却看到了肌体内部的运转。你可以说这是话外之音、潜台词,但我更愿意把它称为惊喜——说了的话在表达,没说的话也在手舞足蹈。